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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枫说:“米兰你不用紧张,我要走了。”
米兰看着秦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切都太意外。
晚饭米兰没有去打,她坐在教研室里,她觉得无法控制眼底的泪水。她说不清到底哭什么。她看见天黑下来,过后又听见夜间学习的钟声敲响,监内哗哗啦啦的声音,似乎都离自己太远。
熄灯的钟声敲响过后,米兰仍坐在黑暗里。
她坐在梦样的时间里。
屋外响起一串厚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门口,那声音的确如梦境一般停住了。米兰听见钥匙进入锁孔的声音,门一开灯就亮了,张道一站在门口,他吃惊地看着米兰,神情沮丧而落寞。
米兰站了起来,她缓缓地朝张道一走去,她关门时拉熄了电灯。她感觉到张道一的身体在黑暗来临时,逃避似的颤抖了一下。
米兰用手缠住了张道一的脖子。张道一的脖子僵在那里不动,两只手生硬地垂着。
他们的身体在黑暗中发出两道亮光。他们翻滚在水泥地上,冰凉刺骨的寒冷通过他们的背心时,顿时被赤烈的滚烫溶化了,凝滞成春天泥土样温湿的物质,承载着他们的身体游动在大海样的波涛中。他们的身体一上一下地翻滚着,他们咿呀咿呀地呼喊着。他们身上的汗水和乌啦哇啦的声音搅拌在一起,把黑夜弄得更加深厚浑浊。
他们停歇下来,被温柔的死亡包裹着。他们的身体沉下去,浮荡在万丈深渊里。他们相互掩埋在彼此的声音里,试图从那种醉生梦死般的声音里摆脱出来,他们在奋力朝着一个死亡的顶端攀缘。
他们的身体顺着一条窄长的隧道向前浮动,他们像鱼那样在沼泽的泥潭里挣扎。他们蛇样地缠绕着,在黑暗里发出夺目的光辉。他们相互吞噬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死亡,让死亡来完成这灭绝的爱情。他们的声音里夹着浑浊的哭声,像是黑夜破了一个洞,微弱的光亮从破洞里照射过来,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天国死亡的光芒。
他们相互撕扯着到达一个顶端,微光闪过之后便是天昏地暗的黑。他们咬着对方的嘴唇,把已经钻出来的声音重新吞咽下去。他们已经溃不成军他们碎片样四处飞溅,他们如水样静静地流淌,悄无声息地看着黑夜,被一种狂风暴雨过后的空洞撕裂着。
米兰好像沉睡了很久。醒来之后她仍然无法明白自己到底是深陷梦境还是真的发生了一切。她惊慌失措地进大铁门时,被坐在凳上睡觉的内值班胡乱骂了一通。当时内值班正在昏昏糊糊地做着一个梦,她的脑袋耷拉下来时,正好被米兰碰响铁门的声音惊醒。内值班惊醒后,她跑出值班室看见了已经进到坝子里的米兰,心生怒火张口便骂:“米兰,你疯个死,现在才进监,在外面交配呀,明天老子告干部。”
那些声音飘飘浮浮地回荡在黑夜里,变成一股风很快便滚动到监墙外面去了。米兰一头撞进监室,她把门弄出一些歪歪倒倒的声音,屋子里的人被惊醒后,翻身在黑暗中看了一阵,而后才又哼哼着睡去。
这一夜米兰只感到头颅重得要命,翻动身体都十分困难。她想起有个词语叫万劫不复。她的脑子被这个词汇占满了。她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她听见大组长梦呓般的呻吟,那声音细小绵长柔弱地缭绕在黑暗里。米兰被这种声音弄得筋疲力尽。
这样的夜晚一直持续着。
第五部分第92节 破碎的黑暗
一阵冻雨下过之后,天空开始下雪,簌簌的雪花很快覆盖了山峦和房屋。
米兰没有想到冷白冰会突然来到监狱探监。这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一年两度的减刑释放大会在上午9点准时进行。所有的人都坐在大雪覆盖的坝子里,雪比料想中的大。法官在宣读减刑人员名单时,关红用一把小花布伞遮住了他的头。雪花落在伞上,法官的声音格外洪亮。因为下雪的缘故,坝子也显得格外地空阔。
犯人们都戴着草帽密密麻麻地坐了一大片。米兰没有戴草帽,她仰着脸,雪花落满了她的头发。她一直望着天空。主席台上的声音时断时续地在她脑海里回荡。她听见了叶青的名字,千真万确,叶青获减刑一年。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下,她又听见了西瓜皮的名字。她把脸转向主席台,她的脸就僵在那里。
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的脑袋里发出了轰的一声,继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使劲地摇头,仍然什么也听不见。她朝周围的人看去,她们也都昂着头全神贯注地看着主席台,没有人在意她的反应。
大会结束后米兰仍坐在坝子里,这时的雪比先前似乎小了些。整个监内经过平静等待后,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闹,乌七八糟的声音飞扬在雪地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缺开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黑乎乎的风从那个缺口灌进去,通过米兰的身体时已经变得辽远和空阔。
米兰获得了她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她的刑期已经由死缓改判为无期。法官宣读裁决书时,米兰什么也没能听见。她的确什么也没能听见。她被这个巨大的意外彻底地覆盖了。
雪仍簌簌地下着,内值班的犯人在铁门口高喊着米兰的名字。她喊了很久,米兰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雪地里。气急败坏的内值班三步并成两步地来到米兰面前,她用腿顶了一下米兰,恶狠狠地说:“改判就把你骚成这样了,放你回家你不就疯了。”
米兰转过脸愣愣地看内值班,她的头发和眉上积满了白雪,她再次从内值班那里证实了大会的真实,她如梦初醒。她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打饭的人群扑踏踏从她们身边跑过。
内值班说:“大队长在门口找你有事。”
米兰来到铁门口,大队长站在那里看着她。她说不清大队长的眼光里包藏了什么,但却令她心慌意乱头脑昏糊。她怯怯地走过去低着头喊了一声:“大队长。”
大队长从值班室的桌子上拿出一包东西,东西是用报纸包裹好的。
大队长说:“张队长已经调走了,这是他送给你们中队用的书。他给你留了一张纸条。我们都希望你好好改造早日回家。”
米兰的头轰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米兰回到监室打开报纸就看见了那封牛皮信袋装着的信。这是一封空白的信封,既没有写字,也没有封口。米兰颤颤巍巍地拿出里面的信纸。她的手抖得厉害。米兰看了五遍以后,那些字迹才清楚地呈现出它本来的含义。信写得非常简短:
米兰你要珍惜现在的生活。祝你早日减刑回家。这两本书送给你。
米兰伏在被子上,她的泪水打湿了信纸。她觉得屋子里黑得透不过气来。这时内值班的犯人又在高喊着米兰的名字。米兰当然没有听见。
内值班的声音里夹杂着火燎过的焦煳味说:“米兰,出来接见。”
站在米兰屋外的一个犯人推开米兰的门,把头伸进屋子说:“米兰,叫你接见。”
米兰爬起来,没精打采地收拾好信和书,她没有对“接见”这个意外的词汇表示诧异。她脑子里一塌糊涂地黑,除听见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什么也没听见。她出了大铁门,内值班让她上接见室,她一摇一晃地走了进去,她感觉自己要飞了起来,轻得一不小心就会双脚离地。直到她看见坐在接见室里的冷白冰,思想才恍恍惚惚地清楚起来。
冷白冰说:“米兰,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米兰点头。
冷白冰将带给米兰的食物放在台子上。这时的冷白冰已经很明显地变成了一个女人。她的目光停留在米兰脸上,没有了先前的冰冷。
冷白冰说:“米兰,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米兰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冷白冰说:“上午开减刑会有你吗?”
米兰点点头。
冷白冰说:“那你还有什么好难过的?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
米兰埋着头不说话。
冷白冰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眉毛一竖,又露出了在监狱时的冷酷模样。
冷白冰说:“有什么你说,我会全力帮助你。”
米兰吞吐了半天说:“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我没想到自己也能获得改判。”
冷白冰就不再说什么。米兰跑回监室借了别人接见用的大茶缸,倒了满满一缸茶水,放在冷白冰面前。这时候轮到冷白冰忧郁了,几十年的牢狱生活,似乎浓缩成了一缸茶水摆在她面前,引发了她关于往事的无数回忆。
半个小时后冷白冰开始一股脑儿地喝水,很快缸子里就只剩下茶叶。米兰又要往缸子里倒水,冷白冰用一只手挡住了。
冷白冰问:“米兰你到底想要什么?”
冷白冰把话说得跟一颗颗铁钉似的,叮叮当当地掉到米兰面前的台子上。米兰转开脸正好看见上午获减刑释放的人群提着东西朝铁门外走。西瓜皮夹在人群里,她穿得非常干净,脸上有像阳光一样的东西浮动着。3号站在铁门内朝西瓜皮挥挥手便进监室去了。
米兰说:“西瓜皮减刑了。”
冷白冰说:“狗日的运气比我好。”
从城里开往监区的班车已经停在了监房外的道路上,很快接见室里的人陆续起身朝外走。如果错过了这趟班车,就只有等到第二天早上的班车了。冷白冰也随人群站起来,她走到门口后,转过脸来见米兰仍站着没动,就又折回身来。
冷白冰说:“如果你觉得待不下去,明天中午你想法出来,然后你顺着背面,也就是我们上山的另一条道往前走,我找车在那等你,中午吃饭混乱没人会发现你。”
米兰愕然地站在那里,她的身体朝前倾了一下,没等她说话,班车已经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冷白冰急跑出接见室,在缓缓移动的班车后追了一段路,车才停下来。冷白冰在上车时仍仓促地回过头看米兰,尽管她什么也没能看见。
大雪好像停了一会儿,到了深夜雪又簌簌地下了起来。也许因为下雪,也许因为减刑释放走了些人,监房比平日更加安静,好像空了一半似的。
这一夜,米兰没法睡。冷白冰临别时说的那串话,黑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感到自己憋闷得要炸开似的,她说不清自己是兴奋、期待还是恐惧。
玻璃上反射出明亮的雪光。
3号又在黑暗中唱起了歌。歌声飞扬在雪地里变得破碎不堪。
第五部分第93节 尾声
几个月后米兰从所有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经过努力她当上了大队记录,这意味着一种全新的开始。对那场亦梦亦幻的爱情她不再纠缠,她认为那场被自己视之为爱情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切也许只是自我沉溺的幻觉。不久米兰的奶奶便死了,狱方将这一消息通知了米兰,并派专人送米兰回去参加了奶奶的丧事。当冷白冰再次来探望米兰时,她已判若两人。
秦枫后来去了芜市《法制生活报》当了编辑。
关红被派外出追捕表现突出,获追捕能手荣誉称号。
张道一在一次监狱暴动中光荣献出了生命,年仅32岁。
第五部分后记
当我终于坐在一堆完整的稿子面前时,我无法说清内心的感受。
写作这篇小说的时间,几乎与我从事监管工作的时间一样长。这个过程漫长得无法把握,我曾在这个过程中感到死灭般的绝望。
也许故事中始终贯穿全篇的主人公“米兰”的绝望,就是我的绝望,或许是小说中那群女人的绝望。
1996年,我从省女子监狱调到贵阳市艺术馆工作,从此脱离了狱警生涯。我租住在城乡交界的一间农房里开始了《女囚门》(原名《无水之泳》)的写作。
那时我的女儿一岁半,我每天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写作,而我的女儿在我身后的一张破沙发上,也开始了她生命之初的写作。她人模人样地将稿纸的方格一丝不苟地填满。我为她悄无声息的认真和投入震动。这样的震动成为一种负疚压逼着我,使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女囚门》的上半部“看守所”的全部写作。那些日子,我父母为了不让女儿影响我,每天早早地接走了她。他们恨不得让我一个溺子扎进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确实是因为生活的原因,使我的写作一度中断。这让我常常陷入焦躁和不安之中。
1998年我搬进尚未装修完的新居,十月的一天我走出家门被从天而降的铁锤击中头部,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当然就更不可能提笔写作了。在这场死难中,我感谢与我素昧平生的向欣医生,他在一些非人性的纠缠里坚持了一个医生应有的难能可贵的品质,使我于灭亡样的对人的感叹里有了一些美好的感受。当然我心中善良人性的神话从此破灭了。
1999年春天,市文化局局长为了扩大我的接触面,好心地将我抽调到省“50年活动筹备办公室”工作。到了国庆工作结束,已经是1999年的初冬,我突然迫切地想完成整个写作。我逃难似的去到一个叫阳关的村子,住在一户农民家里,重新开始了《女囚门》的写作。女主人对我非常好,见我穿着布鞋,连夜和另一个妇女用毛线为我织了一双拖鞋。当她的儿子在第二天早上将拖鞋放在我的写字桌上时,我真的非常感动。
那些日子我穿走在田间小道上,心情被一种遥远的阻隔撕得七零八乱。有阳光的时候,我就跑到紧靠树林的石头草蒿里坐着。我真的特别需要这样的方式来模糊一种绝望的真实。不过我的写作状态却很好,有那么两天达到上万字。当然其中有一天,我的手被冻僵了,由于握笔时用力太大,到了晚上,居然痛得再也握不住笔了。
空隙的时候我就会给女儿打电话,每天保持两次,清早和晚饭后。我对女儿一直有负罪感。
当然结束那段生活,并没有完成《女囚门》的写作。回来后自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使写作再次停顿下来。到了2000年的春天,我挣扎着重新开始了《女囚门》的写作。从春天到夏天,我依靠着写作不断地向外挣脱,它对我真是一种拯救。那些日子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因为写作我会是什么样子。
还是那句话,写作使我重新坚强地活着。在这个过程中,我曾绝望到不能入睡的地步。写作使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写作使我重新改变着一切。那段日子在以后的岁月里真的不会被我所了解。
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