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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久?想在我家厕所里安营扎寨等着过年怎么的?
你怎么回事?不舒服吗?你慢慢说,慢慢说。我没听明白。
你坐下来说,说得清楚一点。你的意思,是说你老爹已经在医院楼顶上跳……跳……他贪污了吗?贩毒了吗?也玩行为艺术?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他……是想给你省钱,想省出钱来让你出国当大艺术家,不让你再为他的癌症花费。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这件事,你也从没有对我说过。
对不起。我这人嘴臭,嘴毒,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你爹有这么回事。你不要哭了。再哭,我也会忍不住蛤蟆尿了。你爹真是个爹,真是个爹啊,真是个爹啊。他去年还同我搓过麻将今年怎么就得了癌症呢?怎么就来这么一手呢?这没有办法。来,不要哭了,你哭得我有点害怕……真的害怕。我们喝杯酒吧,为你爹的在天之灵干一杯。
你爹是玩真的,我们都是玩假的。我们都是伤天害理的混蛋。
好了好了,也为普天下走投无路的混蛋干一杯吧。我老婆可能快回来了,来来来,把烟灰拂掉,把烟带上,我们还是到洗衣房去喝。
2001年4月
方案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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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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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叙述人是老D。故事还会涉及到A、B、C以及M。之所以这里都以字母标示他们,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重要,不需要郑重其事地拿姓名来予以区别。而且时过境迁,老D的叙述是否真实无误,是否值得与真实姓名一一对号,并非不成为一个问题。
据老D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故事发生在那一年的冬天,很多史学界同行到北京去,参加八十年代后期一个重要的大会。当时正是老M特别走红的时候,或者这样说吧,不过是很多人觉得他特别走红的时候——这与人们五年、十年、十五年以后的淡漠印象并不一样。作为这个故事的重要人物,老M提早一两个月去了北京,到开会的时候,还没忙完诸多事务,身影少见而且飘忽,基本上不参加小组讨论,偶尔出现在宾馆的走道或餐厅,一个夹着皮包日理万机的样子,冲着这个或那个很努力地笑一下,或者故作惊讶地“嘿”一下,就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何处还有经邦纶国的伟业等着他。不用说,他入住的613号房也经常门庭若市,很多陌生的面孔探进门来,问他在不在,问他何时能够回到房间,如此等等。这些来客,有的是拿着他的新书来请求签名,有的是背着照相机一类设备前来采访,还有一些是编辑、书评家以及史学同行,满脸微笑地前来求见和拜访。寻找他的电话也特别多,从清早响到深夜,使同房的老A和老B都睡不好觉——那时的会风较为简朴,尤其是史学界开会,好像来的都是古董,只有霉味和锈迹,缺少热气与活力,不占地方,搁哪里都行,三五个人合住一房是通行的安排。
老A和老B是清史专家,从暗无天日的清宫史料深处走来,大概不耐现代的搅扰,想避开那些与他们无关的敲门和电话,便常来隔壁的615室来避难。他们遇到老C和老D,四个朋友久别重逢,开始只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老B说,别看老M一口乡下土话谁都听不太明白,但聪明人啊,聪明人啊,每一步都拿准了政治的脉,我们不得不服。老A说,老M最近的文章文采非凡,只是引的材料都是大路货和二手货,论史居然也没有考古的支持,这种文章嘛,应该到文学界去拿奖。
接下去,四个人越谈越亲,言语中的春秋笔法就少了许多。不知是谁再次说到他们共同的老朋友——至少算得上老熟人:屁,老M那点套路其实也简单。你们知道这一个多月他在北京忙乎什么吗?第一步,给各位老前辈上门送书,多少赚得几句称赞,一一详加笔录,立马传达给各大报刊。第二步,待各大报刊落实老前辈们的称赞,编发了相关书评和报道,老M再把这些材料统统复印,呈送各位老前辈以求进一步指教。老前辈们还能怎么办?一看舆论如此,民意与公论如此,当然赏下更多的称赞,这就有了以后的第三步甚至第四步……什么是古人说的“上下其手”?先生们,这就是,这就是。
这种描述有点损,只是来源和出处不详。事后的老A说,这是老C说的,而老C说,好像是老B说的。作为故事叙述者的老D,号称业内的版本学专家,也含含糊糊闪烁其辞前后不一。但有一点较为确定:他们四个人哈哈大笑,臭味相投,同仇敌忾,对业内的诸多钻营风气和伪士行状不以为然。
四个人谈得兴起,把臂邀饮之类的小活动不可免。既然吃喝,当然还引出了很多有关吃喝的话头。不知是谁说到老M悭吝成癖,有一次号称要大宴省外来的同行好友,结果带着客人们绕了好几条街,如同率领着一帮乞丐大游行,顶着烈日,冒着大汗,来到一个满是泔水味的破招待所。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会议餐券,为就餐券是否过期的问题,与食堂服务员大吵了一架,委实恶相迭出,才让一旁饥肠辘辘的朋友们,最终吃上了冷冷的盒饭。至于酒,只有他拎来的半瓶,也不知是他哪次享受公费招待时暗中截留下来的。如此奇闻,列入《清稗类抄》或者《古今谭概》一类野史,大概也很够格。
老A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B笑着说,得想办法治他一下。
老C笑着说,是得想办法收拾他一下。
老D笑得更厉害,说这种人乱我党风,乱我学风,乱我酒风。
大会的日程颇长。他们松散而闲适,大多有点无聊,于是修理老朋友或者老熟人的工作,就成了四君子眼下的临时主题。他们想起“薄责于人”的古训,觉得责之不必,不妨将事情付之一戏,拿老M来开开心。老A划拳胜出,第一个替天行道,捡了个便宜,来点低级招数就够用了。他会说粤语,打了个电话到613室,用粤式普通话对接电话的老M说,雷(你)好哇,这里是阿(亚)洲电视台记者,洪孔(香港)的啦,专程来京城采访,戏(是)啦戏(是)啦,想给你M先生做一个专题采访啦……他一放下电话,自己就噗哧笑出声来,说老M乐颠颠地连声答应,绝对没有听出他的声音,真以为喜从天降呢。
大家幸灾乐祸,急切地想知道老M是如何蒙在鼓里,一次次派人到隔壁房间去窥探,借口去寻什么人,或者是去送大会简报。第一次探子来报,说那小子已经在洗澡了。第二次探子来报,说那小子已经在抹头油了。第三次探子来报,说那家伙正在对着镜子试领带,试完了三四条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嫌红色的太俗,嫌灰色的太素,已经把衣箱折腾得底朝天。探子老A明知故问,你如何要这样讲究?是不是准备会见女大学生?他含含糊糊岔开话题,说电视里的舞蹈好看,你快去看吧——把自己的美事一个劲地严加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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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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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过去了。晚餐的时候,他们发现老M一脸怒气,像只好斗的公鸡,见人就揪胸口或瞪眼睛,对这个那个熟人一一质问:是你骗我吧?上午是你打的电话吧?四君子都忍住笑,反问他电话是怎么回事。他把大家的眼睛一一仔细看过,没看出什么可疑的东西,还是颇不甘心。“你们这些小混蛋,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他拿出江湖上很哥们的样子,指着老D的鼻子横加讹诈:“你不老实交代,老子就不请你吃烤鸭。”
老M没有诈出什么,只得悻悻离去。但他既已生疑,第二轮戏弄若想得逞,当然是难度大增。不过,四君子都是中青年,脑子比较好用。老B想了想,生出一计,还是把电话打进613室,口音里略带一点山东腔,自称中央组织部某局的处长,有点盛气凌人地通知对方:眼下中央正要选拔优秀的知识分子从政,第一批人选已进入考察阶段,局领导对老M印象颇佳,想当面晤谈,希望他下午不要去参加小组讨论,两点整在宾馆大门口候着,一辆车牌号尾数为4801的黑色轿车将来接他。老B还故作神秘,说此事望老M暂保密,以免造成会上不必要的议论。老B说完赶紧放下电话,说言多必有失,言多必失,再说下去,他的山东腔就挺不住了。他还说,电话那一头的老M刚才答应得比较犹疑,似乎是吃一堑长一智,正在判断电话的真伪,正在判断这个山东腔是否接近哪位熟人的声音。也许他还想查问来电者的底细,只是一时没来得及。
还好,他们没有发现隔壁的老M那边有反常的动静。但老B的忧虑不无道理。老A说,你刚才的语气设计不对,“颇佳”、“晤谈”一类文言词也容易漏馅,来点嗯嗯啊啊的停顿,也许更像一个处长。
他们对老M是否就范没有把握,但午睡还未结束,老B喜出望外地冲进门来,说快看快看,王师所向披靡,沙场再传捷报了。
四君子都奔向窗口,只见老M穿着大衣,缠着围巾,果然准时地往大门口,在漫天雪花之下一步一滑,在积雪里留下一道新的足迹。他们想象这行足迹的那一头,老M在大门口傻等上半个小时乃至一个小时,被北风吹得全身哆嗦十指冰凉,对任何一辆黑色小轿车都引颈盼望,一个个都差点快活得孩子般在床上前仰后翻。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刚才的悬虑其实多余。想想吧,中央组织部,就是以前的吏部,握有百官擢贬之权,老M只要没吃豹子胆,没得精神病,即便百分之九十九地疑心这个电话是假,即便认为真实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一,也决不敢掉以轻心。只要有中央组织部这五个字,他还能不去大门口乖乖地恭迎?
这叫做宁忍一万,就怕万一。
再次上当,使老M的脸色有些混乱。他肯定知道事态严重,嗅出了身边的阴谋气氛。事情已经很明白:一个可恶的犯罪团伙正隐匿在他的周围,正有组织和有计划有纲领地与他作对,并且每一招都居心不良,让他有苦难言。他像舞台上一个孤独的演员,陷入了险恶剧情却不知这一剧情还要延续多久,更不知道微笑着的导演和观众隐在强烈聚光灯之外的什么地方。他要冲出十面埋伏,于是突击检查周围的房间,特别是突击检查熟人们的表情。据说他已经把623室和614室排除在目标之外,因为那两个房间都住着一些青年学者,都是新派人士,而新派人士醉心西学,心高气盛,压根就瞧不上他,不屑于拿他开心。据说他锁定的最大目标是620,因为那间房里住着几个同省籍的老乡,老乡嘛,互相之间知根知底,不避粗俗,不分上下,开点出格的玩笑也有一份乡谊顶着,谁也不可能过分认真。这就伏下了很大的危险性。当然,老M还检查过四君子经常扎堆的615,眼珠滴溜溜地四下乱转,目光在老D的脸上深入开掘。正巧,A、B、C这一刻都不在,只有老D躺在床上看报纸。是的,他在看报纸。这太正常了,太冷清了,太不阴谋了,肯定打消了对方的一些怀疑。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作为第三个接棒的老D,要把升级游戏玩下去,当然需要更多的心思。首先,他否定了电话这种方式。老M两次吃亏在于电话,眼下就算是他爹娘打来电话,恐怕也会被他当作老骗子。然后,他也否定了女色一类中介。老M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以前的轻薄之名,眼下肯定卧薪尝胆严防死守,在特殊时期对一切女性都高度警觉,哪怕是碰到貂蝉再世西施转生也会小心翼翼。最后,老D只好开始琢磨晚上的电影。
这天晚上给与会者放的影片是美国片,叫《午夜》,据说是很资产阶级的一部,是带荤带色的那种,作为“内部参考片”,以前只在文艺界的会议上放一放,眼下能拿到史学界的会议上放,不知意图何在。有些与会者早就在议论这部片子。用过晚餐以后,老M也兴致勃勃地赶早去了宾馆东楼的礼堂,一心一意等待电影的开始。老D的主意就是这一刻冒出来的。
待电影放到一半,渐入高潮,眼看银幕上的女主人公的春情汹涌,他偷偷溜到放映间,请放映员打出一条幻灯通知:M先生,请速来礼堂大门,有人找。
老D谋事颇为心细,故意向放映员报错了老M名字中的一个字,错成了另一个同音字。要知道,这并不妨碍理解的一错,实为神来之笔,极大增强了通知的真实感、正常感、质朴感、纯洁感,其道理很简单:任何做局下套的人不可能把目标人物的名字搞错,于是出错者必为忠良,与任何预谋与心机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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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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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D弯着腰潜回座位,关注着右前方猎物的动静。他看见幻灯通知在银幕一侧终于出现了,然后看见前面黑压压的背影里,老M熟悉的背影也冒出来了。那家伙果然毫无戒备,前顾后盼了一阵,挽着一件大衣,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艰难地从同排一个个背景前挤过,眼睛还不时盯住银幕,直到走近大门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老D差一点笑出声来。邻座的老B和老C也乐不可支,捂住了嘴,让前后排的观众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投来疑惑与不快的目光。
四君子不知老M是什么时候返回座位的。可笑《午夜》,一部低俗的娱乐片,其实没有什么,比中国古代大多数色情小说还要素净,但他们可以断定,大家不把这部片子当回事,但老M有特殊心结,此时一定懊丧不已。他错过的这十来分钟,说不定就是他永远的人生遗憾。如果人家告诉他这十分钟没有什么,他必不相信;如果人家告诉他这十分钟有什么,他必不满足——听说与目睹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他眼下打脱了牙齿往肚里吞:怎么好意思问?在正人君子面前他要问什么?
这一天,走出礼堂的老M变得沉默了,平静了,是暴风雨过后的一片落叶,见了任何一个熟人都没有什么表情,据说回到房间里以后,也只是默默地看报纸,有一种悲壮和孤愤之态。
老C在那里瞟了一眼,回来以后有点心软,说这最后一棒是不是算了?人家已经真生气了,我们的三戏周郎也够了,围师必阙,穷寇勿追,不如就此打住。
其余三人说不行不行,还说你是个军旅学者,如何言而无信?如何临阵脱逃?
老C说,军人就是头脑简单,不会骗人。
但这只是他的谦虚。在他的一再请求免战之后,在旁人一再催逼之下,他最后的出招,其实是一颗高科技原子弹,几乎把大家吓了一跳。事情是这样:他冒充大会秘书处一位人员,给一位大学老校长打了电话,说你们是某省的领队吧?你们省里不是有个与会代表老M吗?老M同志不是前不久从新加坡访问归来吗?正巧,新加坡的一个华裔银行大亨来华访问,有心资助学术研究,在会谈中已几次提及。我方教育部长明天晚上在北京饭店宴请,特邀几位学者前去作陪,老M就是受邀者之一。他可带上自己的著作签名本,提前二十分钟赶到饭店,到时候与服务台的孙女士联系,如此等等。
接电话的老校长,是老M的上级,某省与会代表的领队,虽然在以前的政治运动中有一些事情遭人诟病,但近年来最喜欢支持新潮学者,比如总是把老M的名字挂在嘴上,以示自己提携后学之功。他有时候甚至提携过了头,曾到处为一位青年副教授的抄袭辩白,说没有抄太多,只是抄了一点点。结果,所有不知情者也都知道了抄袭,气得抄袭者自己也大为恼怒,说屎不臭挑起臭,他娘的这个老家伙是何居心?老C正是看中了老校长的职位和身份,看中了他六十多岁的年纪,还有德高望重关心大局的长者形象,借他一张嘴来传话。老校长不知底细,接电话后立即以领队的身份下达通知,其过程顺理成章,正大光明,气势磅礴,无懈可击。老M眼下即使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警觉,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