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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色的眼睛从天际收回来,安静地看了她一眼,青鸢心头一震,无言地将车速驱至最快。
四头白鹿的身上沁出豆大的汗水,一路洒落滴进泥土。几乎是同时,被汗水浇灌过的地方,一种淡紫色的植物抽枝发芽,绽放出朵朵紫色的花朵。
战车从城头的武士们眼下闪过,所有人都是眼前一花,只能捕捉到一抹黑白色的影子,以及那影子过后留下的鲜艳的紫色花径,遥遥向天边延伸。
丛惟觉得自己就快要被风融化了,他向两边伸展的手臂也不由自主随风向后摆动。疾劲的气流将他团团包围,呼啸嘶吼的风声充盈着他的耳膜,封闭了他的眼睛,让他无法听见别的声音也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他整个人都仿佛跌落进另外一个时空,被隔离开来。
如果就这样跑下去,会不会跑到天地的尽头?青鸢一边想着,手下丝毫不敢放松。主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红色的酒液倾倒在金色的人偶身上,那双美丽的茶水色眼睛睁开,他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丛惟心中一抽,隐秘的伤痕痛彻骨髓,深陷在风的怀抱中,他纵容自己的思绪飘飞到理智的禁地。
黑色的眼眸如星空般璀璨,在无数个群星闪烁的夜里,执著而真切地与他眼波纠缠;鲜血像瀑布一样飞溅,染血的容颜上,那双眼睛凌厉如刀锋,被血光映照,竟似融进了猩红的血色,化作浅茶色,其中怨恨如天峰般不可测探。丛惟一震,近似绝望地睁开眼,那茶水色的眼睛仿佛历久不灭的梦魇,总在他勉强感知到些微暖意的时候突然降临,让他无法抛下悔恨丝毫。
城头上瞭;望着白鹿战车的武士们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几百道目光聚向战车前进方向不远处的城墙脚下,他们看到原本整齐排列、规则起伏的巨大的城墙阴影,突然毫无征兆地隆起波动,紧接着几百个鬼魅一样的黑影从地下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窜出,迅如闪电地迎面向战车扑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白鹿正四蹄如飞地驰骋,哪里停得下来。青鸢一声轻叱,手中缰绳临空紧收,四头白鹿齐声嘶鸣,突然昂首抬胸,蹄下生风,整驾战车踩着风升入空中,冲入乌云一样的黑影群中。一时间黑色鬼魅般的影子遮天蔽日,阴寒凌厉的冷风箭一样从四面八方射来,其中间杂着点点金属光芒,从面前擦过,腥臭难当。
青鸢知道对方用上了最阴毒的毒,想借着围攻对凤凰城主不利。她原本想从空中越过来犯之敌,却不想对方数目极多,铺天盖地源源不绝地从阴影中跳出来,形状如猿如犬,不一而足,一只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将战车团团围住。
“是夜魅!”青鸢一手操控缰绳,一手尚要四周挥舞,应付成百上千的毒芒,难免左支右绌。那群黑影的目标却并不在她身上,放出毒芒的同时,攻向四头白鹿。这些白鹿虽是神兽,却性情善良温和,全无自顾之力,一时间凤凰城主的战车境况危急。
城墙上顿时大哗,武士们齐刷刷亮出银制长弓,阳光照射下银光一片闪烁,夺目耀眼。为首的一个发号施令:“注意,小心不要伤了青鸢大人和白鹿,放箭!”他却不用提醒诸人要避开丛惟。
一声令下,银色箭雨飞射向那越来越多的黑色夜魅。
凤凰城的银箭皆施有法力,一旦瞄准了某种物体,便会不依不饶尾随始终,直至将之射落为止。偶有瞄射不准,射偏朝丛惟飞去的银箭,尚未到他身边,便会自动转向,仿佛有什么力量指引一样,认准敌人疾飞而去。夜魅虽然形状不定,却也无法逃脱,纷纷中箭跌落在地上,一轮箭雨后,青鸢这边压力减轻了不少。
城头一阵欢呼。发令之人也松了口气,擦擦额上冷汗,不敢怠慢,高声喝道:“装箭,瞄准!”
众人又再屏息张弓引箭。忽然有人高声惊呼,“看,看,那是怎么回事?”只见他手指的方向,刚才被射落的那些夜魅缓缓蠕动,以中箭的部位为中心,身体向两边分裂,立时间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密密麻麻重生出来,从地上跳起来,继续向白鹿战车扑去。
青鸢眼睛余光也已经瞥见这情形,心中一沉,额上沁出冷汗。白鹿被夜魅围攻,虽未受伤,心魂已乱,四蹄乱顿,不知躲闪。青鸢顾不得其他,口中叱咤不停,架着战车左腾右闪
。
城墙上的众人也没了主意,首领皱着眉头喊道:“别放箭,别放箭……”
一直沉静自若立在战车上的丛惟忽然振开双臂,身体如巨鸟一样伸展,凌空腾起,轻轻落在青鸢身边。
毒芒如雨纷射而来。
青鸢大惊,“主人,这里太危险……”
丛惟冰蓝色的眼睛平静如初,冰雪般澄澈的声音纹丝不动,“别担心,这里我来,你放手去吧。”
“可是主人……”
凌厉寒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难道我连这点状况都处理不了吗?”
青鸢一怔,黑夜般的眸子瞬间光芒激射,豪气顿增。她点点头,不再言语,凌空跃起,冲进敌群。丛惟接过缰绳,在手中轻微颤动,口中念念有词,平稳清亮的声音送到前面,陷入狂乱中的白鹿突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仰起头来,雄壮的鹿角迸射金光,笼罩全身,任凭那些夜魅如何凶神恶煞,竟然无法靠到近前来。
青鸢身在半空,忽然双手飞扬,解下裹在她身上的重重黑布,刹那间风云变色,狂风突起,天色突然晦暗下来,原本不知道栖息在何处的各种鸦雀灵鸟几乎在同一时间惊醒,啾鸣唱和的声音四下传来,成千上万只鸟扇动翅膀,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的乌云绵延百里不绝。
即使凤凰城的武士们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被突来奇景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数以万计的鸟一起振翅而飞,在空中形成无数或大或小的漩涡,以丛惟的战车为中心,从各个方向聚集过来。那几百个夜魅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心神俱裂,纷纷发出短促悲鸣嘶号,声音未落,身体就被无数鸟类撕裂啄食掉。一时间,腥风血雨横卷整个梧桐原。
混乱中只有丛惟注意到鸟群的外层,一个巨大的阴影掠过。他唇边扬起浅淡的微笑,喃喃道:“陟游,你可真会凑热闹。”
就连城头的武士们也看得心寒胆战。青鸢身上黑色幕布如同乌云一样四下飘荡,所到之处便是血肉四溅。每当那片乌云接近墙头的时候,众人明知她不会伤害自己,还是忍不住连连后退。也有人退避不及,乌云收放的间隙,惊鸿一瞥,在一片晦暗中看见一张灿若飞电的容颜转瞬即逝,不由得心神俱醉,之后一连几天都神思恍惚,茶饭不思。
丛惟安静地看着,眼见夜魅逐渐零落,不成气候,便道:“好了,青鸢,收手吧。”
随着这声吩咐,围在青鸢周身的乌云渐收,一丝阳光透进来,上万只鸟哗啦一声,四下飞散。这群鸟来得固然突然,散去的时候,更是迅如闪电,一下子就飞得干干净净,一只不剩。若非原野上血迹斑斑,腥风阵阵,真无法令人相信刚刚有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
丛惟驱驶白鹿将战车降落在地上,青鸢也随之落下,黑色的幕布已经将她全身上下重新围裹,只余一双黑夜般的瞳仁,露在外面。
丛惟看着她,摇头微笑着叹息:“没了约束,你是越来越暴烈了。区区几百个夜魅,搞出这么大的阵势来。”
青鸢垂首,不敢言语。
丛惟又问:“留下活口了吗?”
青鸢面有惭色地摇头,抬起脸刚要回答,突然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双目圆睁。丛惟从她眼中映象看到一只夜魅正从自己身后飞扑过来,几束毒芒已经快要碰触到自己的背心。
青鸢想要救援已经来不及,眼看主人就要丧生在那毒芒之下,不由心胆俱裂。丛惟却连脸上微笑都没有抖动一下,镇定地转过身去,毒芒撕破了他黑色袍服的前襟。
忽然一缕银光流转,毒芒四下飞散,那只夜魅惨叫一声,身体中央迸射出耀眼银色光芒,随之整个身体裂成碎块,血肉四下飞溅。众人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银袍少年,站在丛惟的面前。
丛惟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被毒芒划过的地方,裸露皮肤上有一道伤痕,倒是不深,沁出的却是乌黑的血珠。他微笑了一下,淡淡说:“陟游,你还是慢了一步啊。”
“你!”陟游也盯着那道伤口,一扫一贯的嬉皮笑脸,神情异常严肃,甚至隐隐露着怒气:“你为什么不避开?这是有毒的你知不知道?”
乌黑的毒气开始向伤口周围蔓延。
“是吗?那可糟了。”丛惟神色不变,目光投向远方无人可以探知的地方。
青鸢和陟游却慌了手脚。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按住丛惟的胸膛,青鸢拼命挤压伤口周围,将毒血逼出,阻止毒气继续蔓延。丛惟也不去干涉,仿佛被毒芒扫中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
陟游暴跳如雷,跺着脚道:“这是夜魅的毒啊,无药可治的,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啊?”
丛惟平静地看着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缓步向他们走来,他身穿青草色长衫,面容儒雅俊朗,神情温和从容,即使在这满是血腥的地方,也让人感觉到一股如春风拂面般的和煦。他看见丛惟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含笑点点头。
丛惟也破天荒地露出温暖笑意,对陟游说:“你既然把师项请来了,还说那么多干什么?有他在,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第十三章
云荒山半山腰上,一片灿金色的屋瓦连绵,金色凤凰的旗帜高高飘扬。这里是凤凰城最高的地方,从任何窗口望出去,都可以遍览凤凰城全貌。这里就是凤凰城主的居处,梧桐宫。
丛惟最常逗留的地方,除了园圃中宽广如海的葡萄田外,就是梧桐宫最高处的摘星楼了。摘星楼,顾名思义,楼高百尺,伸手几乎可触星辰。摘星楼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亭。与
螺旋城堡中的密室不同,这里的窗户几乎和墙一样宽广,若将四面窗户同时敞开,那就跟亭子没什么区别。
丛惟最喜欢在这里临窗而坐,无论风霜雨雪,一任窗户大开,丝毫不以为意。就好像现在这样,屋外斜风细雨,似乎觅见了绝佳的落处,优哉游哉地逛进来,沾湿屋内诸样事物后,才飘飘然落下。
丛惟半躺在竹榻上,黑色衣袍的襟口大敞着,露出精壮苍白的胸膛。他胸前的伤口刚刚处理好,敷着黄金色的药膏,因为被命令不能随便动弹,所以只好半无奈半认命地躺着。
“看来有人想要你的命啊。”身着草青色长服的男子洗干净自己的手,一边用柔软的布巾擦着,一边在丛惟身边不远的地方坐下。
“看来是这样。”丛惟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杀了我,就能取代我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身为凤凰城主,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经历几次,不是什么新鲜事。”
“杀了你就可以吗?”师项微蹙起眉,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这样的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丛惟冰蓝无波的眸子静静看着窗外笼在淡淡烟雨中的凤凰城。细雨飘飞,雨丝侵入室内,很快将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雾,然而屋中的两个人似乎都早已习惯,不以为意。
青鸢捧着美酒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情形。她略微担忧地看了看丛惟被雨水打湿的伤处,走过去要将窗户关上。
“别关。”丛惟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置疑:“关上窗户,在这里呆着就没有意义了。”
青鸢迟疑,朝师项看去,好像希望他来劝说主人。师项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笑着说:“你家主人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随他去吧。你们凤凰城肯定有上好的冰魄,你去拿一块来。”
青鸢点点头离去,居然没有问丛惟的意思。
丛惟微微苦笑,“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有可能取代我的,大概就是你了。连青鸢都对你惟命是从。”
“那是因为她知道我绝对可以信赖。如果我心中有一丝不轨,只怕根本近不了你的身。”师项取过美酒,自斟自酌,醇香的酒液仿佛有生命一样在他口中流转,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留下暖暖的热意。他闭着眼细细地品着,只觉余香满颊,整个人都似乎随着热意在周身蔓延,被柔软舒适的云团包围。“真是好酒啊。”他赞叹了一句,好像害怕那酒香趁机溜走似地,半天都舍不得再开口,一直沉浸于口舌享受中。
丛惟好笑地看着他,“新酿的,你要喜欢送你两坛。”
“两坛太多。放得太久,等喝到第二坛就不香了。”
“你回来,每天都有新酿的酒喝。”
师项停下来,注视着手中空杯,微微一笑,转向他:“你这是在要求我回来?”
丛惟淡淡道:“只怕,你是不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跟着我,你只是凤凰城主身边的智囊师项,风采光芒都被凤凰双翼掩盖;离开我,现在的你是名满天下,连凤凰城主都对之另眼相待的高士师项,人人敬仰的智者。所以,你不会回来的。”
这样清晰透彻的话,被他如此平淡陈述出来,听在师项耳中不由一阵怔然。认识眼前这位主宰者,已经有很多年,一开始他作为老师,来给年幼的凤凰城主教授治理天下的道理;后来,逐渐地,他成为凤凰城主身边不可或缺的要员,调遣人事,出谋划策,处心积虑以自己的智慧换取崇高的地位。他与这少年的关系,亦师亦友,一直以来他以为是自己对他的帮助更多些,谁知道……半晌,他回神,清了清喉咙问道:“当初我离开,你没有阻止或者挽留,是不是已经看清这一点了?”
“我哪里有那么厉害?只是想着占用了老师这么多年的时间,作为报答,只能尽量满足你的愿望而已。”丛惟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冰蓝的眸子深不可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无奈的事实,他看着浅灰色的天空,喃喃道:“帮别人实现愿望,不就是我存在的全部理由吗?”
不知为什么,师项突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眼前这个人,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主宰着这个世界,那双冰蓝的眼睛,看起来清澈无波,此刻却让他升起一种因为无法探知深浅而产生战颤栗。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师项惊觉这么多年来,竟从来也没人能真正明白。或者,只除了一个人……他迅速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开,他站起来,走到丛惟的榻边,单膝跪下:“无论在哪里,我都只向你一个人宣示忠心,请放心。”
冰蓝色的眼睛从远处收回来,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被世上所有人以“师”相称的男子,丛惟点点头道:“我们下盘棋吧。”
师项松了口气,知道对方接受了自己的宣誓。随即脑中悚然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他的态度如此诚惶诚恐,即使当年追随他左右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
丛惟似乎对他曲折婉转的心思完全没有察觉,看了看自己裹着白布的伤处,问他:“我能坐起来了吗?”
师项猛然回神,连连点头:“应该没事了。”他站起身,迅速抛开脑中零乱矛盾的杂念,整理思绪,眼中莹光渐聚,整个人一瞬间恢复了神采。
青鸢捧着一个水晶匣子进来。丛惟微微一笑,说:“来得正好,就用冰魄吧。”他伸出手,隔空一握,那个水晶匣子已经到了他的手中。掀开盖子,只觉一阵刺骨的寒意在周围弥漫开来,所有的人都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原本满室飘飞的雨丝突然之间全部凝结成冰,悬在半空中,一根根又细又长,仿佛被拉直的蛛丝,斜斜停留在空气中。师项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其中一条,微一用力,“叮”的一声轻响,那条冰丝断裂成晶莹冰末,散落在地上。他点头对青鸢笑道:“果然是最上乘的冰魄,你看这雨丝,粗细匀称,体态剔透,分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凝结的。”
丛惟指尖遥遥一点,他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