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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但没有欢欣的反应,反而命令我:“我要吃法兰西多士。”
我快快地点下头,生怕她不高兴。“我到小食店买。”我走到浴室梳洗,匆匆走到楼下拐弯处的小食店买早餐,然后又急步跑回家。
我笑容满脸。“法兰西多士。”
辛樱望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她已穿好衣服,头发梳成一条马尾,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我把早餐放在饭桌上,辛樱走过来,与我一起默默进食。我坐着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辛宅的书房和睡房。在那过去的日子,我竟没有留意到,一个有着孩子的男人,每夜用望远镜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辛樱哭起来。她看到她爸爸的书房。
“自私,讨厌!”她尖叫,把果汁推到地毯上。
我走进厨房拿出清洁剂和抹布,蹲到地上用力地抹。
“大人都是自私和讨厌的!”她的拳头在我背部飞快地落下。
我痛了,转过头望着她。“你无权怪责我。”
她停下挥舞的拳头,跌到地毯上,放声嚎哭。
“不是我的错。”我小声说,然后坐回饭桌前,继续吃早餐。
辛樱却故意继续狂哭尖叫,双手捉着我的腿,愈叫愈狂。我放下牛奶,转头瞪向她,发觉她哭得面色发紫。
我记起了今天早上的梦。我心软下来。我把手按在她的头顶,告诉她:“辛樱,我希望可以好好照顾你,但是,你必须先听我的话,亦一定要相信我。”
辛樱收敛哭声,悻悻然走回我的房间,和衣倒下来再睡。
我让她睡,把一盒纸巾放在枕头旁边,然后走回饭桌收拾残局。
我抬头,看着对面的辛宅,幻想辛达维与辛樱吃早餐时的欢乐情形。我在想,他大可直接告诉我他喜欢我,说不定我会接受,犯不着这样跳下去。
刹那间,心里很痛。有人为我而死。我这样告诉自己。我一直渴望恋爱,看,现在有人为我死了,简直就是恋爱手册的至高境界。王乳,兴奋吧。
我望着对面的空屋微笑,尝试兴奋起来。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的微笑不能持久。
一小时后,辛樱才回复平静。我把她的早餐弄热,陪她吃上一会,然后替她向学校请一星期假,然后返回辛宅执拾用品。
她把数件衣服、三本漫画书、两只XO发夹放进大袋里,然后告诉我:“就是这么多。”继而又说:“我想弹一会钢琴。”
她坐在钢琴前,弹了几首简易的曲调,显得非常专注。我走进辛达维的书房,俯身研究那支望远镜。
一个人是否需要大量的爱,才会持续不断地窥探另一个人的私生活?
我抚摸那支名贵的工具,感动地叹了口气。
我坐在书桌前,想像辛达维在书房内的情景。晚饭后女儿在客厅中看电视,他便走进书房内听他的音响。我归家了,家中的灯亮起来,他便开始从望远镜中研究我,一点一滴,毫不遗漏。
情节像一出出色的剧情片的开端,男主角暗恋素未谋面的女主角。我把视线抽离坐落在对面的家,心里怅怅然的,我渴望知道辛达维的容貌。
我拉开他的抽屉。记事簿、日记簿、乐谱、水费电费差饷单。就是没有他的照片。
“你干什么?”辛樱站在我身后。
我吓上一跳,连忙关了抽屉。“我想看看你爸爸的样子。”我老实地说。
“没有。爸爸从不拍照。”她这样说。
“真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她摇头。
我失望起来。
“你来。”她走前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钢琴前。她说:“替我把琴凳打开。”
琴凳上了锁。“我想要平日练习的乐谱。”她抬头看我。
“钥匙呢?”我问。
“挂在爸爸的身上。”她回答。
我抽了一口冷气,感到有点恐怖。我转身往厨房的炉底查看,找到铁锤和铁锉,信心十足地走到琴凳前。
我告诉自己:不要令她失望。
我把铁锉夹在缝隙中,准确地以铁锤敲打,一次两次,第三次才成功。我看到,辛樱脸上有笑容。
“我想每星期学琴。”她说。
“好的,平日的老师是谁?”“爸爸。”她回答。
我收起铁锤铁锉。“找一个新的。要男的还是女的?”
“要好的。”“是的。”我答应。要好的。片刻后我问:“现在才十一时许,待会你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唔……先弹片刻钢琴,然后吃家乡鸡,之后回你家看片通片。你可以做自己的事。”
“是的。”我遵命。
午餐过后,我以辛达维的女朋友身份替他办理死亡证,并且准备出殡事宜。辛樱告诉我,他们在香港没有亲人,母亲早在她婴儿时代已不知所终,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在美国纽约生活的叔叔。
“他是爸爸的弟弟。你可以在爸爸的抽屉内找到他的联络方法。”辛樱说。
“你的叔叔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多年前见过他,但忘记了。”说完把目光转回电视萤光幕上。
我把事情告诉芭比,她咄咄称奇。
“你替别人照顾女儿?”
“没办法,他说是为我而死。”
“他怎么说?”
“他在遗言上写了数句情话,又写上我的名字和地址。”
“你真的不认识他?”
“不。但他每天都用望远镜偷看我。”
“噢……多浪漫。”芭比语调像梦游。“去死!”
“你需要帮忙吗?”
“来探望我的时候请准备玩具。”
“一言为定。”
终于,芭比带来了芭比娃娃和芭比的豪华大屋,里面有泳池、池畔餐厅、粉红色跑车、大圆床、心形家具和和男朋友阿Ken。
这些玩具立刻俘虏了辛樱的心。她对着玩具纸盒欢呼,开始跟芭比娃娃玩。
“女孩子长得很清丽。”芭比说。
我点点头。“也很懂事。”
“怪可怜的。多不负责任的父亲。”
我沉默无话。“是我的错吗?”半晌后,我问芭比。
“不是,你什么也没做过。”她安慰我。
我们看着辛樱倒茶给芭比娃娃和阿Ken,小声地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他的长相,辛樱说她爸爸没有拍照的习惯。”我说。
“看女孩子的容貌,父亲不会长得太丑。”芭比推测。“你打算一直照顾她?”
“辛樱说她有个叔叔在纽约,我想我会尽快联络他。”
“纽约?亲叔叔?”
“嗯。”
芭比忽然奸笑。“或许是缘分到了。”我笑得很虚弱。“我不敢想。”
“你和公司那个Raymond怎么了?”
“不知道啊。他大概会以为我在外面有情人,因着我和他的关系愤然殉情。”
“别理会他。那种货色!”
“其实他也不算太差。”为了自己为了他,我也该辩护一下。他可有挂念我?
除了上床之外,应该还有多一点。
我伸懒腰,想起一个不属于我的人。
芭比问:“若果那个Raymond告诉你他爱你,愿意和妻子离婚,你会怎样做?”
“他不会这样说的。”我摇头。
“有这种可能性。”芭比坚持。
“不会。”我肯定。
“你又不是他,你怎知道?”
也是的,我又不是他。但是,我知道。
“不说了。”我说。
“你逃避。”芭比斜眼看我。
我窝在沙发上,懒得再去想。
事实上,在未来的几天里,我将会非常忙碌。我发了一封电报到纽约给辛达维的弟弟,又替辛樱找了一个有名的中国藉钢琴老师。我也请了假,专心陪伴辛樱。上了一堂钢琴课之后,我问辛樱的意见:“钢琴老师还可以吗?”“还是爸爸好一点。”她实时响应。
“这位老师在国内外也很有名。”我说。
“爸爸小时候是天才音乐家,十四岁便入读茱利亚学院了!”辛樱收拾琴凳上的乐谱,语气颇为不屑。
“可是你爸爸只不过是个钢琴老师,刚才那位”“若果爸爸不是断了指头,他的成就不只如此!”
辛樱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使我心寒。
“断了指头?”我怯怯地问。
“爸爸左手的无名指断了一节,别人有三节无名指,爸爸只余下两节。”辛樱伸出五只手指,在我面前示范。
我点点头,明白了。“是意外吗?”
辛樱摇头。“在我未出世之前,爸爸已断了手指。后来我问爸爸,爸爸说他是故意的。”
“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她说。
我盘起手臂,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不觉得我是外人。”
辛樱撇嘴。
我再说下去:“若果你的叔叔不出现,我极有可能会长久照顾你。”
“社会福利署会照顾我。”她非常顽强。
我冷笑。“好,若果你愿意住孤儿院或者被分派到不知名的家庭,你就去社会福利署吧。”辛樱神情放松下来。“你不可以赶我走。”语调变得温柔。
我满意地点点头。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爸爸要自断指头。”
辛樱望着我:“其实我不知道。”
我扬起眼眉。
“我肚饿。”她岔开话题。
我垂下双手,不想逼人太甚。“想吃什么?”
“儿童寿司餐,有玩具那种。”
我点点头,伸出手来。她走前,乖巧地让我握着。“王乳,你要答应好好对待我。”她抬起头来。
“放心好了,我是好人。”我告诉她。
精灵的眼睛带着迷惘。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相信。
我是喜欢这个女孩子的,辜勿论她的爸爸是否因我而死,我也会喜欢她。她的倔强像小时候的我,但比我漂亮和醒目。
辛樱是个寂寞的孩子吧,我是寂寞的大姐姐哩,没理由会合不来。
那个晚上,我倾尽所有珍藏的钮扣,与辛樱一起做钮扣相架。她非常有兴致,玩了整个晚上也不说累。
晚间新闻过后我才抱她上床,她小声地对我说:“你和我一起睡。”我微笑,愉快地钻到被窝中。“我不想你睡沙发。”她再多加一句。
这样子多好,合作愉快。养育孩子真不是轻易的事,与辛樱相处了两天,疲累程度远比工作厉害,但若能看着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又似乎比做外汇公司的人事行政部助理经理有意思得多。
我突然兴起了生孩子的念头。若果不能够顺利地恋爱一次,生一个孩子出来,然后疯狂地爱他也不错。看着他成长,给他最好的一切,令他永远快乐开朗。
把一生希望放在他身上,为他而活。传说中的轰烈爱情都是那样子的,把爱情的目标由男人转移到孩子身上,收获会否丰富一些?
抑或,结局都是一样,凡在人身上加诸希望,都只能落得失望的下场?
实在有太多事情不明白,虽然我已二十四岁了。从前,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大多结了婚生了孩子,每天为着家事烦恼,替身边的人担心。但我,终日无无聊聊,不事生产。
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考入大学,然后,生命便停顿在那段日子。领着近二万元的薪金,干着比中五程度更浅易的工作。我是一条二十四岁的单眼皮寄生虫。
我看着辛樱熟睡的小脸孔。努力地照顾她,能否使生命更加美满?
忽然觉得,辛达维的死拯救了我的生命。他可能是命中注定让我停止浑噩的那个人。
我双手合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地感谢他。
翌日早上,辛樱说要回自己的家看电视,虽然理由不充分,我还是跟她一同返回对面的家。
大概是挂念爸爸吧。可怜的小女孩。
回到辛宅以后,辛樱并没有坐下来看电视。她进进出出家中各房间,一会儿翻翻她珍藏的漫画书,但是看不到十五分钟又钻到爸爸的睡房小睡片刻。刚以为她真的睡去,她却又突然说想弹钢琴。
辛樱可能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我走到辛达维的房间,翻看他的抽屉。我记得昨天看到他的日记簿,我想对他多知一点。那是一本啡红色的皮面日记簿,封面己十分残旧,渗了汗渍,而且给刮花了。
翻开一看,原来是活页式的,可以每年替换内页。
首页注明了年份,是去年的。
我细心阅读内文……十月十三日今天是辛樱的生日,九岁了。再过四、五年,辛樱便会成为少女,再过十年八年,她便会离开我。真的不可置信,与她相依为命了九个年头,往事历历在目,不胜唏嘘。
昨天她才问起她母亲的事。我说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那可怜的女人竟碰着我。
不知她生活可好?有没有再婚?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她为我生下辛樱。
辛樱说要到欢乐天地,我没有异议,或许之后还可以带她到大围踏单车。九岁了,再过数年便是少女。
当她长大之后,会否抱怨为父的不是?但愿她明白。
十月二十八日辛樱发高热,一百零三度,我抱她到医院的急症室。她很懂事,没哭也没撒野,只是频说很辛苦。明天替她请假吧,放两天假应该没问题。今天学生来学琴,辛樱迷迷糊糊地走到我们跟前,说发热也要练琴。她教我想起了初进入茱利亚学院的日子。女儿遗传了我对钢琴的热爱。
然而再钟爱钢琴,也比不上锁在心上的那一个。
谁是锁在辛达维心上的那一个?厅中琴声停下,我合上他的日记簿,放进大衣的内袋。辛樱走进书房来,说:“有鬼,要走。”
我皱眉。“你说什么?”“这间屋有鬼。”辛樱再说,脸上却没有惊怕的表情。
“世界上不会有鬼。”我只好这样告诉她。
“不,”她摇头。“爸爸死了变成鬼。”
“你爸爸上了天堂。”我试图纠正她。
“爸爸说没有天堂,他依然留在这里。”
“你看见他?”我问。
她没有回答,转身“咚咚咚”地走到大门口。
忽然一阵风掠过,我看了看那关得紧紧的窗。真的有鬼吗?
若果真的有鬼,尽管现身好了,我渴望与你见一见面,好好与你谈一回。
我立正站在书房中央,却感受不到任何异样。老实说,真有点失望。我渴望与辛达维见面。
我带辛樱到公园玩了一会儿,陪她爬铁索荡秋千,后来买了两个甜筒,一人一个。“平日与爸爸相处愉快吗?”我问她。
“不错。”答得非常老成。
“你爸爸没有朋友吗?”
她摇头。“爸爸只有我。”
“没有女朋友?”
她又再摇头。
日记内锁在心头的是谁啊?“我便是爸爸的女朋友,我负责照顾他。”
我惊恐起来。“你是你爸爸的女朋友?”
“我命令爸爸冬天穿外套,吃饭前要洗手,教学生时要有耐心。”
啊,原来如此。
我取笑她:“这些就是女朋友的职责吗?”
她把包着甜筒的纸圈抛进废纸箱内,然后说:“难道你会知道?你是人家的女朋友吗?”
“你怎知我不是!”我生气。
“我没有看见你屋内有任何男人的照片,而且没有男人打电话找你。”
“那不是我的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