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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谢言一进家门便兴冲冲地大声叫乔家老两口:“爸,妈,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老爷子闻声推着老太太从卧室里出来,看到谢言一脸喜色地冲他们扬手里的信封:“爸,警察把案子破了,从今往后,您可再不用往外跑了!”老爷子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一看,牛皮纸面的落款处赫然印着“西城公安分局”的字样,里面厚厚的一叠粉红色百元大钞,平平展展挤挨在一起。“要不说恶有恶报呢,”谢言接过从厨房里出来的水灵递给她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喘口气说:“人家警察下午给我打电话,几个犯人都抓住了!他们骗的钱还没来得及花呢,这不原数给咱们退回了!”看老两口脸上还有一丝怀疑,她特意指着信封上的字补充道:“您看,警察同志的心还特别细,怕我再把钱丢了,还专门找了个信封给我装好封上。这下您二老可不用发愁了!”老爷子把手里的信封翻来倒去研究了几遍,这才宽慰地叹了口气:“这回我这心才算是踏实了,前些天,我一看见你妈,心里这个不落忍就别提了!”“你还说呢!”老太太也是眉开眼笑,一把从老伴那儿把信封抢过来揣进怀里,“别以为钱找回来了你就没错了,以后天天给我在家反省!”
“真谢谢你了言言,”海洋在她身边半躺下,轻柔地给她捏着肩和背,“可你这钱是哪儿来的呢?”
“呵,单位今天刚好发了年终奖金,不多不少,两万块。”谢言苦笑一声,有些自嘲地叹道:“看来辛苦一年,原来是为了填这个坑的,真是劳碌命啊。”海洋沉默了,停了手里的动作,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偎在自己的胸口上。谢言感觉到丈夫的这个怀抱是那么温暖塌实,像阳春三月的日光,让她所有的疲惫、困乏都像暴露在外的积雪无声无息地飞速融化。她满足地阖上眼皮,几乎连一分钟都没用就沉入了梦乡。
也许老天觉得,现在一夜安稳的睡眠对于海洋夫妻都应该算是一种奢侈的恩赐。谢言入睡还不足三个小时,就被范磊发了狂一样的夹着叫喊的擂门声猛地惊醒。“哥,嫂子,你们快过来看看!水灵这是怎么了?”范磊的声音慌得走了调,拖着长长的哭音,在深夜里听起来几乎像是哀号,让人毛骨悚然。谢言和海洋一下子都清醒了,胡乱披上件外衣来到隔壁,见水灵在床上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色惨白,微弱地呻吟着,睡裤和身下的床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正不怀好意地慢慢扩大。
孝子 第四部分 2(7)
水灵肚子里那孕育了九个月,已经饱满得要绽放的花蕾就这样还没开就谢了。全家人满腔热情的期待等来的竟然是小产的结局。医生说,胎儿在不久前就已经停止了发育,胎死腹中了。究其原因,医生怀疑是水灵在怀孕期间长时间接触过铅苯汞等有毒有害物质,所以导致胎儿发育异常。而这些有毒物质,很有可能是水灵带着身孕在干洗店工作的几个月导致的。
做完引产手术醒来的水灵就好像魂也被死去的孩子给带走了一样,双手双脚一直冰冷,眼睛木然地望着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从眼角流下的泪水汇成了一股泉,很快就湿透了脸旁的枕头,连范磊和海洋两口子进了病房她都浑然不觉。看着妻子骤然憔悴灰暗下去的脸,范磊忍不住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给她抹泪,可自己也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灵儿,灵儿……咱不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安慰妻子:“别难受,本来咱们一家三口就挺好的,是我贪心才说再要一个的。现在他没了,咱还跟原来一样就是了。咱也没什么损失是不是?咱不哭,啊?”水灵听着他哽咽的安慰,原来毫无表情的脸突然扭曲了,悄无声息的流泪爆发成了号啕大哭:“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没把咱们的孩子养好……”
孩子没了,水灵和范磊自己伤心不说,还得对周围的人有所交待。回家之前,水灵特别嘱咐海洋和谢言,让他们不要把真正的原因告诉父母,尤其是大姐他们。毕竟,当时水兰帮忙给自己找工作,也是一片热心想要帮衬他们,她不想再让姐姐的内疚增加这件事的悲惨。所以等水灵出院回了家,他们只对老爷子和老太太说,可能是因为两人年纪都大了,所以孩子先天就有些缺陷,停止发育也是机体的一种自然选择。
范磊扶着水灵回屋休息,老太太还是放心不下水灵,她自己摇着轮椅来到水灵他们的房门前,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低声的交谈。正犹豫要不要敲门,一句话传进了她耳朵里,她的脸色变了,又凝神细听片刻,把轮椅转了个向,又摇回老爷子身边。老爷子望着老伴分外沉重的表情,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正待追问,老太太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偷听着了几句水灵和范磊的话,小水不是范磊亲生的,是水灵和那个张亦松的。”
这是比水灵小产还要让老两口震惊的消息。老太太在此刻终于明白了水灵当年毅然决然跟张亦松分手后,哪怕自己寻死觅活拦着也非要马上嫁给范磊的原因。那个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说把自己当成他亲妈的张亦松自然不是个好东西了,可是范磊,她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将近十年来也没让她觉得有一会儿看得上的女婿,是一块实打实的金子。怪不得水灵坚持留下这个老二,这么多年,范磊忍受的痛苦怎能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他对小水的疼爱,真可以说得上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亲爹对亲儿子也不过如此罢。他要爱水灵到什么程度,才能心甘情愿接受她和别的男人的非婚生子,当上这个便宜爸爸,并且连自己生养的权利都放弃?而一个男人,又得要多宽广的心胸,多宏大的气度,才能把这个情敌的儿子视同己出,而且还始终如一地敬重妻子?从前老瞧不上范磊,原来是自己瞎了眼,说到底,整个老乔家一家都欠他的!
“能嫁给范磊,是水灵的福气。”在老太太说出石破天惊的那句话之后,许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反应的老爷子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事儿,水灵跟范磊守了这10来年。既然他们希望这是个秘密,那咱们也就还把它当个秘密吧。”
老太太默默点头,低低道声:“我懂。”
孝子 第四部分 3(1)
一个从没见过光亮的孩子又在永恒的黑暗里离去,对于涵纳甚至一手制造了这所有悲欢离合的人世生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对于还活着的人,他们也不会有特别充裕的时间用来悲伤或者忧愁,因为生活太快了,总有更新的悲伤和忧愁以人难以预料的速度到来,快得甚至来不及喘息。
丧子之痛还远远没有退去,范磊就因为斗殴打破了别人的头而被关进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处理结论是:治安拘留十五天。这一天,才是水灵出院的第二天,是老太太张罗了许久也作了周全的打算,却因为水灵突如其来的事故而几乎被大家完全淡忘的猫猫的生日。
范磊被拘留,其实是为海洋出头。而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叹人性在面对利益的时候是多么脆弱而虚伪。就像当初花了十几万捞出马自立,他却依然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为躲债玩“人间蒸发”,海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让自己倾尽家底还卖了车、并拿公司作抵押借了高利贷才付清工资的工头李制文,竟然也能在口口声声说“感动”、“意外”、“死心塌地跟着乔总您干”之后,一转眼就吞掉工资款中的20万,把急等着血汗钱回家过年已经急红了眼的工人撂给海洋去解决,自己逃之夭夭。
年根了,没拿到钱的二十几个工人想着家乡的父母孩子,恨不能把自己零称卖了换成路费和年货回家去。他们在海洋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拉起了白色横幅,上面用血红的颜料和斗大的字写着“乔海洋,还我工钱,让我回家过年!”要不是小区的保安拦着,他们肯定会直接冲进去砸开乔家的门。物业公司看事态不对,赶紧电话通知海洋家里的人。幸好是谢言接到电话,她随口编了个借口搪塞老太太和老爷子,拉了海洋匆匆下楼。激愤的工人们根本不容海洋做任何解释,他们将海洋围在中间,怒气冲天地高声指责、叫骂。看到外围密切注意着形势的保安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海洋想从圈子里挤出去借用一下,可是这个举动被工人们误解为想要逃跑,他们的愤怒被火上浇油,声讨时的指指戳戳升级成为拉扯和推搡。不知道其中谁先动了手,海洋终于跟他们打了起来。他孤身一人根本不是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的对手,何况那些人的理智已经被怒火、乃至仇恨给烧没了,他只觉得无数拳头和脚雨点般向自己打来,很快他就连招架都变得很困难,只得用双臂护住头和胸,躬起身子用背来承接伤害。
范磊就在这个时候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准备给水灵炖汤补身子的老母鸡经过,看到了在人群外围一次次徒劳地去拉那些工人,不断带着哭音高叫“住手”的谢言。他怔了一下,马上扔掉手里的母鸡冲进战团,想护着海洋出来。可是,他的加入却让这场混战变得更复杂了。他像被卷进漩涡里的一根木头,在工人们不辨敌我的推搡中一会儿被推到左边,一会儿又被挤到右边,眼看着海洋在中间挨着不知是谁没头没脑施加的拳脚,却就是无法靠近。一急之下,他冲出人圈捡了半截板砖,瞅准了一个中年工人的脑袋,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砸下去。板砖下落的势头被坚硬的头盖骨顽强阻遏,两者剧烈冲突激得板砖断裂处洒下微小的红色细末。被砸中的人最初下意识地惨叫一声,停了一瞬,等到血汩汩冒出来流过眉毛又流过眼睛,这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哭嚎。参战的工人们也愣了片刻,看到自己弟兄头上像泉水一样喷涌的鲜血,他们咬牙切齿地高声骂着丢下海洋开始围攻范磊。而范磊也仿佛让那活了几十年都没正经见过几次的人血刺激得起了兴,抄紧了砖头,眼白上迸出血丝,分明一副拼命的架势,连迅速由远及近的呼啸的警笛声都没有听到。
处理这起斗殴事件的警察说,还好那工人伤势不重并且没有追究,否则,范磊的治安拘留就要升级成恶性伤害的刑事案件了。海洋和小蔡带着水果到医院里看望受伤的工人,才知道李制文在这中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扮演了多不光彩的角色。他们拿出当时有李制文签字的收据,还有银行提供的支票入账的记录复印件,总算让工人们相信吞了他们血汗钱的并不是海洋。可是,“您怎么也得帮我们想想办法。那边工程也欠着我们钱,乔总,不瞒您说,我们几个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当时带头闹事的一个工人这样跟海洋说,旁边有两个一看就是孩子的工人已经忍不住开始抹眼泪。海洋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水灵跟范磊下了岗四处想方谋生的苦状,鼻子也跟着一次次发酸,最后,索性大包大揽地承诺他们会帮忙想办法,让他们春节一定能有钱回家。
孝子 第四部分 3(2)
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到罪魁祸首李制文。他们像当年找马自立一样寻遍了李制文曾经租住过的每一个落脚点,甚至装成嫖客到李制文那个做三陪小姐的小情人所在的歌舞厅打探他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在他们谋求最终解决之道的同时,谢言通过台里跑公安口的同事找到公安局里能给这案子说上话的一位王队长,并且约了人家出来吃饭。王队长了解了情况后告诉他们,对范磊的处理能不能减轻,最关键的要看伤者的态度,是他们被动挨打,还是主动寻衅滋事,如果是后者,情况就又更好办一些。他建议谢言让受伤的工人写个书面的证明材料拿给他,也好在重新处理时能更明确地减轻范磊的责任。
“李制文目前肯定是找不到了,据说他是回家了。”晚上,海洋无功而返,有些颓唐地向妻子和妹妹汇报,“你那边呢,言言?找到人了吗?”
“找倒是找到一个,”谢言沉吟着答道,“但是具体能不能提前出来,人家也没说死。不过人家提示了一下,说要是民工他们能把被李制文骗而误会你的情况写成材料说明一下,可能对范磊会有帮助。”
海洋拍拍一旁低着头神色黯然的妹妹,带着安慰的意味轻声说:“我明天就去跟他们谈。”水灵勉强打起精神点点头,挤出一丝微笑道:“哥,嫂子,辛苦你们了。”
“给。”回到自己卧室,谢言递给海洋一张存折:“说不定你能用得着。”海洋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上面写的是许萍的名字。
“上次送猫猫和小水回家的时候,我管我妈借的。”谢言看出了海洋的疑惑,平静地解释道,“密码是我生日。”
海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把存折又塞回到谢言手里:“爸妈的钱咱们不能用,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人家说养儿防老,咱们不但不能养爸妈,反而要动他们的老本儿,我心里,过不去。”谢言低下头,望着手里的存折,嗓子里像哽了一团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洋把妻子搂进怀里,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用这个动作无声地传递自己内心的歉意和感激。
范磊买只鸡竟然一去不回,老太太心里大是生疑。就算像海洋说的,公司有急事需要人出差到天津,何必非得在春节前夕派自己的小舅子去,再说了,什么急事连回家拿趟换洗衣服的工夫都没有,带着鸡就奔去了?到这天腊八粥也喝完了,范磊还是杳无音信,连个电话也没往家打过,琢磨来琢磨去,老太太始终担心,是范磊因为水灵孩子掉了而心里闹了别扭。范磊是个好人没错,可不是圣人,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孩子,结果就这么没了,就算他怨水灵也情有可原。眼看年三十儿已经在眼前了,要是那个时候范磊还不回来,这个家估计就是真的要散了。苦命的水灵啊,这个比谁也不差可偏偏多灾多难的小闺女。老太太想着,情不自禁就想掉泪。
电话铃在这时响了。老太太随手接起来,漫不经心地应着:“噢,你找他呀,他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回头我转告他行不行?”老爷子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只看到老伴的脸从发愁到吃惊,然后变得越来越冷峻,两个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海洋再次去医院里看受伤的工人老张,谢言特地请了假陪他一起去。当时带头找他闹事的工人叫大丰的,还有其他几个人都不在,病房里只剩下一个15、6岁模样的小工人陪护着伤者。他们说大丰带着几个人去找李制文了。海洋没有在意,和在场的几个工人认真地谈了谈,说服老张给写了个简要的经过说明,又嘱咐老张有什么需要就给他打电话,然后跟谢言匆匆忙忙直奔了拘留所,把材料拿给王队。
“王队,您看后天就是年三十儿了,我妹夫他……”海洋紧张地紧盯着低头看材料的王队的嘴,非常希望从那里出来的话是“放心吧”或者“没问题”。可是王队看完了之后,只点点头含糊地回应说:“今天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出去了,明天我把这个证明交给他,看看有没有通融的余地吧。”
没辙,海洋和谢言还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能做的工作都做了,范磊能不能在三十儿以前出来还是个未知数,这让两个人都觉出了很沉重的挫败感。往公车站走着,谢言突然重重叹了口气道:“家里最近这是怎么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洋,你说咱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怎么霉都倒一块儿了呢?”海洋跟着长叹一声,沮丧地说:“我也这么琢磨来着,可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我究竟干过什么坏事。”谢言皱着眉无奈地点点头:“也可能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