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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佳成实践了他的承诺。他几次萌发念头,要跟瑞娟交个底,借以显示男人比女人的高明之所在。坚持不买股票的基本原则,但又有新的创意,卖一个名分,做成无本生意,既避免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风险,又稳稳当当得了实惠。他很陶醉自己的聪明与应变,这不就是经济学家讲的用知识赚钱吗,瑞娟一辈子也学不到这知识。工厂弟兄们向他打探情况,他实践了对甄领导的承诺,只说自己没钱认购,已经交了身份证签了字。这个信息私下里迅速传开:瞎子坚决不买股票,他有心眼,他晓得厂里实情,终久要垮台的,股票会变成一卷废纸的。可瞎子与甄一龙的私下交易,却不被外人所知。两个当事人守口如瓶,硬是一丝风儿也未透露出去。
不过,市场经济是个大学校,它也会教乖顽冥愚昧的百姓。正式职工中经受不起风险恐吓的贫穷阶层,也无师自通地实行交换原则。多数人的一千股名分,只一千块钱就出手了,还陶醉不已,暗想十个佳成瞎子也没有他精明;有的只要得到八百、六百甚至五百元钱,就喜出望外,请人喝酒,说是儿子过生日;还有二三十个傻瓜蛋,被甄一龙邀去集体喝了几瓶廉价烧酒,总共三百多块钱就打发了一桌子人。他们以为,无非是借个身份证、签一个从不值钱的名字,就换来这等口福,实在是喜从天降,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甄一龙领导一一亲自与他们碰杯,好像是参加了人民大会堂的国宴,三天后口里还残留酒香。至于那乡下来的长期临时工,领导要他们的身份证,要他们签字,便是对他们百倍的抬举,万分感激还来不及呢,哪还想到索取什么报酬。只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牛牯子若有所失。
两百来人头,二十多万职工内部股,统统汇集于甄一龙手中。包括黎佳成瞎子在内的明眼人看得出,甄一龙是在为更高级的人士谋股票,兑换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倒是佳成心中常常冒出自责与内疚,觉着对不起弟兄、朋友们,他要是从旁提醒大伙儿,价钱会卖得高一些的。要是给民工们打打气,至少会让甄一龙破费,吆喝他们去吃一顿地皮摊。转而一想,他有什么过错?各人的生意各人做,全靠自己的把握和灵魂开窍。
黎佳成对瑞娟说了一些兼听则明、灵魂开窍、女人的远见卓识有时也超过男人之类的废话,然而内情一时还不能告诉她母女俩,包括那四千元的存折也只好作家庭公款私存处理。
过上喜庆日子,就容易想起昔日的朋友,他要告诉杨志刚,让他分享这份幸福,同时也要告诉小芹子,表示对她命运的关注。电话都没有打通。杨志刚的手机是一只死老鼠,只有他要用的时候才会开机。小芹子嘛,更像断了线的风筝,已经不知去向,或许还在空中飘摇,或许绞在电线杆上,被风雨吹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根骨架,无限孤苦地等待佳成去搭救。他心里塞满了怜悯与伤感。
第三部分:梧桐树下独往独来我行我素
神话里讲的龙,可上天入地盘山下海,恰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我行我素,在广袤宇宙间遨游,从来不用车船和飞行器什么的。眼下的龙王集团,是佳成他们船厂的过继老子,是衣食父母,正在市场经济海洋中乘风破浪风光十足。不过,黎佳成有十二分把握和理由认准了一条,刚刚提拔为船厂一把手走马上任的船厂厂长甄一龙,确是一条脚踏实地干正事的真龙,他是一条看重船、看重船厂的龙。
物资设备科的采购员,一个初中文化的瞎子,往日的厂长们,谁也没将他放在眼角里。这回,新厂长日理万机中偷闲召他去谈话征询意见,说他是老职工老采购,有经验,有阅历,有关系,有脑筋,有力气。佳成从不思考与他无关的野棉花、陈芝麻,所以他对于如何治厂的大课题,用了张铁生交白卷的方法,一个字一句话也没讲,懒得泛泛而论。他说,讲得再多也都是梁山上第三把手无用(吴用)的话,大家白白浪费时间,划不来。他只说:厂长,凡是紧急的,紧俏的,稀缺的,非标准件,就找我,我他妈的想天方,设地法,不吃不睡,也要弄到手,还保证价格低,质量好。还有一条,大批量的,有油水的,商家有求于我们、向我们推销的,也可以交给我来做,我保证买价格最低、质量最好的,我决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就敢说这个大话,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可以先试一试看一看。甄一龙厂长说,你不要赌咒发誓了,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你还没有学会在领导面前说假话,你的话都能兑现的。佳成真心实意地说,你这样夸奖我,我真要灵魂开窍了。
甄厂长顺便讲了船厂的大好形势,说道,随着龙王集团成立和股票上市,船厂起色很大,出现了兴旺发达的好势头。这一两个月接了三条船,新造一条,维修两条,都上了船台,大家干劲可高啦。船用钢板、船用焊条全是龙头企业供应的,客户的资金也按比例到账。佳成连连点头称是,但口边上一句话,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全靠新厂长领导有方、领导有功。确也不是拍马屁,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全厂上下,有口皆碑,包括牛牯子他们也说,甄厂长上任后,像妇女们的例假一样,也调得正常了,每个月很按时。佳成听了半天,老是灵魂不开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牛牯子说,现在发工资,就像妇女正常例假一样,每月一次。过去至少要六十天以上,去年一年,只来了五次。佳成只想把这个话学给甄一龙厂长,既是荤话,又是赞扬的话,保险他蛮喜欢,据说,现在的领导人都喜欢讲黄段子,他们一扎堆就比赛,看谁讲的新讲的黄讲的巧讲的雅俗兼备。
可又觉得,妇女们来月经,不是一两个月的事儿,长远得很呢,几十年都正常不容易。大半新厂长上任,起码要正常两三个月。再说,厂长的马屁也不是我拍的,他巴不得的是龙王集团头儿的赞许,是市政府头儿的夸奖,但那又不叫拍马屁了。统而言之,他黎佳成真心的话语也不说了,说与不说一个样儿,还不如不说;听与不听一个样儿,还不如不听,大家都省事。
马屁可以不拍,但作为龙的船人,正事可要真干,对甄一龙表的忠心,是一定要兑现的。黎佳成精打细算达到小气悭吝的程度。他干活累了偶尔抽几支低劣的烟卷,但口袋里却必备一包他自个儿掏钱的中档名牌烟,用于联系业务时的交际。只因眼睛不对光,慌乱间有时摸出自用烟得罪了业务伙伴,后来才将自用的屁货烟藏到内衣,待客的名牌烟放在外衣口袋。几个相好的业务员看出他的蹊跷,硬是抄他的身,结果搞得他无地自容。都说当今搞采购的抽这低档烟,自己刻苦自己,实行内外有别政策,全中国没有,要不就是采购员中最会装蒜的第一号大滑头。
他与兄弟厂家采购员接洽业务,对方说此人不在办公室,并主动给他一个手机号,而他总是扯很多理由,请对方办公室的人通知当事人,再告诉对方一个他的市话号码。业务接上了头,电话费别人出了,所以他每月报销的电话费最少,也没说奖励他。拖一个什么部件,多数情况是跟对方说好话,求别人的汽车代劳;迫不得已他骑自行车去拉,或是租三轮车什么的。视力不好,有几次摔得鼻青脸肿,也主要靠红汞碘酒对付。本市、本省里的同行仓库里,有些什么备件,他大致有一本账,特别是紧缺的,非标准件,过剩的备件,到急用时他就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价格的低廉,简直使其他采购和工程师怀疑是水货。
自从当了龙的船人后,他给女儿烧饭的次数明显减少,闹得瑞娟有意见。佳成循循善诱教导觉悟很低的妻子:虽然我做饭的次数减少了,可是,前两个月的工资不是已经补回来了么!每月非常准时发工资,最多拖到每月九号,总是八九不离十,比你的好事还来得准。瑞娟一巴掌拂过去,打掉了男人的眼镜,她又心疼地拣起来给他戴上。佳成继续教育她,大家不努力干活,专门为孩子烧饭,把老婆腾出来天天摸麻将,那就老发不出工资。还不如男人忙公家的活,女人做家务,每月可以关饷,六百、七百块,硬胄得很呢,这个灵魂,还开不了窍。他非常自得地告诉瑞娟和女儿,这次评选爱岗敬业积极分子,他的得票率远远超过了太平洋那边的克林顿。
第三部分:梧桐树下佳成大门前右侧
夏天来到了,佳成大门前右侧,有一棵多灾多难的梧桐长出了繁茂的枝叶。早先,两边的大楼兴建后,政府统一栽了两排三米高的法国梧桐。这种街树是中国最早与国际接轨的标志,至少是与法国接了轨。它们也不嫌贫爱富,大半都活了。可街坊邻里在那正茁壮成长的树干上,紧邦邦缠了一道道铁丝拉扯开去,便成了晒被褥的好去处,至今主干上还伤痕累累。法国的梧桐不屈不挠奋力向上蹿,二楼、三楼住户决不客气,气愤之下删枝削叶,弄得缺胳膊断手的。佳成竭力保护自家门前梧桐的生存权,尽管效果不大,但他和那梧桐俩毫不气馁,在艰难困苦中争得了生存的空间。那一年,省城兴起了砍伐梧桐之风,前任市委书记决心与省城接轨,命令一周之内赶尽杀绝全市梧桐。雇来的民工们放倒了一棵又一棵,来到佳成门前正待动锯时,佳成请大伙儿喝茶、抽烟、休息一会。不觉已是午饭时间。佳成说,大家累哒,这最后一棵我自己来锯掉。民工们走了,这棵梧桐得救了,一树独秀。政府许诺要改栽桂树、樟树、广玉兰的,而这些娇气十足的国产树,却从未在这街上露过面,远没有人家法国树浪漫乖巧。所以,每到夏日,惟有佳成享受这片荫凉,冬日,仿佛是那光秃秃的梧桐枝桠,摘取了一缕缕灿烂阳光,抚慰在佳成的心上,他感到格外舒坦温暖。日子过得知足、自满时,生活出现困难、波折时,他就喜欢躺在梧桐树下倾诉,它比起瑞娟来,最大的好处是只听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自从听到酸雨报道后,一见树叶变黄或是飘落下来,他便怨天恨雨,生出对梧桐同病相怜的惆怅。
今天,他把那架摇摇晃晃的破躺椅搬到梧桐树下,伸长双腿舒展地躺在上面,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命令瑞娟端一杯茶水,命令女儿为他点烟。他抿一口茶吸一口烟,闭上眼睛尽情地品味着这样美好的人生:像这么过下去,他的第二步计划是可以实现的,保证女儿上重点高中的费用可以兑现,家庭进入小康,十拿九稳。眼下,这世道好,龙王好,船厂好,厂长好,老婆好,女儿好,股票也好,样样都好。他要正确引导舆论,对瑞娟道,你这该相信了吧,新闻联播讲的大多是真话。因为瑞娟老以自家的收入状况来评论新闻联播,说那是新闻记者胡编乱造的,上骗党中央,下骗像黎佳成这样的瞎子老百姓。随他怎么翻巧,就是骗不了我董瑞娟。佳成说,好像你最高明,真是,真是,真是井底青蛙,不知天高地厚。
十三不靠莫名其妙打来电话,说他的一个朋友要来,请佳成一定接待安排。什么人,怎么安排,详见来人手中的信。这十三不靠杨志刚,是佳成在全中国惟一真正的整朋友。到外面去流浪,把一整串钥匙交给了佳成,从住房大门直到他的小房间、小箱子、小柜子、小抽屉、小皮匣子的钥匙,都在佳成的掌握之中。如果他有老婆的话,把老婆交给佳成,他也放一百二十个心。佳成把他的这个朋友的情谊,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大有古人讲的得一知己足矣的满足。
来的是小芹子。这是一个星期日,上午九点多钟,瑞娟上邻居家摸麻将,女儿去学校重点班增肥。佳成一个人坐到门前梧桐树下,一手捏着镊子,一手握着猪蹄,正在精细加工,无非是拔掉躲藏在夹缝中的亮晶晶的白毛,和开水烫过的没剔除干净的死皮。尽管视力不佳,但对这些皮毛之事却是明察秋毫,一丝也不放过。这原本是女人名正言顺要干的活,都由他包揽,粗暴剥夺了妻子的这个权力。每当受到男人们讥笑时,他总要冠冕堂皇说是爱妻行动,骨子里是不能容忍瑞娟的粗枝大叶敷衍潦草。一旦他戴着眼镜全神贯注埋头苦干时,便达到忘我之境界,哪怕街坊发生了天大的事,他都置若罔闻。只有那棵梧桐树,悄无声息地端详着他。
此刻,正有一亭亭玉立的姑娘,在两排大楼的中间地段来来去去走了三、四趟,准是第一次造访这个陌生世界,对情况毫不熟悉。尽管她不与任何人搭讪,可已经引起街坊们的注意,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如同天上飘落下来的仙女,把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眼光统统吸引住了。有那么多人坐在门口向她行注目礼,说不清是欣赏、是羡慕、是好奇、是惊讶。少数不友好人士也免不了义务做一些评点,继而发出淫秽猥亵的轻轻笑声。大意是说,还是大白天的上午就来拉生意了,再说这也找错了码头呀!有的说,当前市场竞争激烈,卖不出好价钱了。有正人君子说,不要太缺德了,要积德。
姑娘终于启齿低声向过路人打听了。只听见有人指点,看,那梧桐树下。又大喊一声,瞎——子,有人找你!这路面站的、坐的、走路的人几乎都听到了呼喊,包括对面那栋房子二楼搓麻的瑞娟也从窗口伸出头来,做了全方位的扫描。佳成对街坊邻里的生活习惯兴趣爱好语言表达了如指掌,他既不完全认同、入流,跟着大伙起哄,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也不特意标榜清高做鹤立鸡群之状,以免脱离群众,如果脱离了这里的群众,那是不可想象的。他听到呼唤,昂起头,循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答应说,好,好。只不过表示礼貌而已,并不当真相信有什么人来找他的,兀自继续铣他的猪蹄子的残皮剩毛,因为邻居经常喜欢跟他来个小幽默什么的。
眨眼之间,佳成发觉有个女人踅到他身边站住不动,发出轻轻笑声:黎采购,你好忙呀。佳成迅即摘下厚玻璃瓶底眼镜,抬眼一瞅,哦,是小芹子,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前句话问的是理由,第二句话问的是交通工具。不等小芹子回答,他起身随手从旁抓了一只摇摇晃晃的凳子,往小芹子腿边一塞,说,坐着慢慢讲,这里荫凉。小芹子将自己随身带的包裹放在地下,便小心翼翼落座于不可靠的凳子上,舒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经过长途跋涉回到家中。她是勤快人,立马从盘子里拿起一个猪蹄,就来夺佳成手中的镊子,细言慢语道,我来铣,你眼睛不好。嫂子呢?
第三部分:梧桐树下飘然来到她的身边
话音一落,嫂子已经飘然来到她的身边,正用异样目光从头到脚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主调是亲切和友爱,但也不无新奇、警惕和觉察不出的本能敌意。她以强有力的女主人地位和身份对自己的男人说,佳成,这是哪个稀客呀,你也不介绍一下。佳成感受到了审判者的语气,因而有点慌乱,眼下还不知先介绍哪个神仙。灵魂急剧开窍,倏忽间作出了决断:拨开瑞娟斜刺过来的如长剑的犀利目光,避开其咄咄逼人的锋芒,来个以柔克刚,先安内而后攘外,暂不回答来人是谁,而首先介绍老婆的身份,当是最明智的抉择。于是说道,这是我爱人瑞娟,董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