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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瑞回来,见两个扮相动作有几分流气的年轻女子蹲在算命摊前,问这问那,嘴里还带着不敬。他便也过去,蹲下来。
“我在南区就听人说,你算得准,还精通医术,就专门赶来了。你帮我总结一下过去的失误,指明一条发财的途径,预测一下将来的运气,再看看我的腰病如何?我去过五家医院,最后这两家的大夫都推荐了你哩。”保瑞又瞧瞧两个女人。
“那得先征求两位女士的意见,人家比你来得早嘛。”
“不好意思,还是你们先来吧。”保瑞说。
一小时后,保瑞又来上厕所。算命先生见了保瑞,立刻掏出五块钱。保瑞客气地说,给这么多呀,比我在酿皮摊干一天还挣得多呢。算命先生说,你猜我刚才挣了多少?整整四十。你比我想象得还机灵。保瑞说,那你就多付我一点,不然我也摆摊,我研究过《周易》呢。算命先生说,行,今后凡是你当托儿,都提两成。保瑞说,你来钱比酿皮摊主还容易呢。
“这就是知识的价值。”算命先生说,“为啥现在整天忙着给知识分子落实政策?因为他们能创造更大的经济效益。你以为人家是给一对傻乎乎的眼镜片子落实政策?”
“那今后光出死力气的就算完啦?”
“光知道啃知识,命运会更惨。头脑是最重要的。电脑公司的老板,远比电脑工程师更有出息,他能驾驭别人的头脑,具有政府式的策划、鼓动和实施能力,而不是电脑知识有多少。”
保瑞对这个长者真正敬畏起来。这个人跟古代的大将军或几十年前的大土匪,真没什么不一样,都那么有魄力,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自己在根性上成不了强者。可天性就不可以改变么?不过,他还是更想顺着自己的理想,把自己铸造出来。
“我预感在你的手里,将会绘出最美的画卷。”长者说。
这一刻,年轻人心里并没有感到宽慰。他需要的是更加实际的东西。“你能否给我提供点信息?”他样子诚恳地。
“我让你帮忙,对你暂时就是最好的信息。”见年轻人在摇头,长者微笑了。“有一条信息,讲了也是白费口舌。”
“你说,我听。”
算命先生于是说,某医院急需洗尸工,要求体力好,责任心强。每洗一具尸体,医院给四十元,死者家属也会给些好处。以往雇的洗尸工,总是干不了多久。雇农民好些,可医院又解决不了住房。他最后说,你别听了不高兴,就当我开个玩笑。
“我去,我去。我女人死了,两个孩子挨饿受冻。我就代表全家人求你老人家了。”保瑞做了个揖。
算命先生沉默。几分钟后,他写好纸条。保瑞给长者一个鞠躬。算命先生说,事成后每天来当托儿,我给你提两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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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陈子昂副教授,保瑞很快跟医院签上合同。他每天上午来洗尸体,给尸体换衣服。细活包括对尸体进行面部化妆,则由六十多岁的姓董的老先生做。经过这番准备,尸体就可以送到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和火化了。无主尸多半不需要更衣,只需简单擦洗一番。医院给的工资分基本工资和计件工资。基本工资本来是一百五十块,但保瑞只能上午来处理全部尸体,医院每月只给八十块。董老先生也是临时工,但在这里已久,每月领二百二十块。计件工资很简单,每处理一具,医院给四十,一般都由两人平分。这活一个人往往干不下来。寂寞不说,给死人穿衣也没法弄。董耀宗这一阵都是请人帮忙。董耀宗是个鳏夫。还有一项收入,是隐性的。每个死者的家属都担心服务不够尽心,会给洗尸人塞钱、送物。一般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这些钱物也由两人平分。这是洗尸人最主要的收入。孝子们不仅塞钱、送物,还给磕头。董耀宗说,他最受不了这个,往往会紧闭双眼。保瑞第一眼就看出来,董大伯是个大善人,心里暗暗庆幸。
保瑞处理的第一具尸体,是一个活到九十八岁的老人,头发、眉毛、胡子全白,双目轻闭,一副灵魂升入天堂的神态。据说死者临终的那天中午,只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就好似灵魂正从体中缓缓撤离。他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家人。
“不要紧,午饭多给你夹几片扣肉。”
“啥?”老人没听清。
半小时后,他坐在白色藤椅中,安详地离开人世。
处理这具尸体,没费很大力气。用温水给死者擦个澡,把手指甲、脚趾甲剪短,稍稍做个面部化妆,把寿衣穿上。保瑞得到死者家属送的五十块钱,和一条香烟。钱物是董耀宗转交的。董耀宗就住在离太平间二十几米的一间屋子,是医院南门房隔出来的,只有四平方米,支着单人床,桌子,小炉子。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几年。他不贪钱,以往的合作者都对他很尊敬。一般情况,都是死者的家属直接找董老先生,把东西放在桌上,董老先生还来不及客气,孝子们已经在外面跪下了。这个九十八岁的老人的孙子,年过五十,照样给董老先生跪下。
“烦劳您啦。”一群人齐刷刷地跪着说。
几十个春夏秋冬,屋外的砖地被孝子们磨去了厚厚一层。
第二次是一具中年女尸。这真是恐怖。死者被汽车撞死,拖了几百米,脸没了,眼泡碎了,头发让血浆糊住,乳房磨去,膝盖骨裸露出来。死者在太平间存放了三个月,事件查清了,才让做修容。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是死者的厂长。他长期霸占着这个寡妇,不许她再婚。可她不仅要结婚,还要告厂长。厂长雇了打手,在深夜把她撞了。保瑞和董耀宗一起接待的家属。死者十岁的儿子,给两人长跪不起。男孩的爷爷奶奶和一干亲戚,抬来一箱酒,五箱方便面。死者生前是食品厂的包装工。
“爷爷、伯伯,烦劳啦……”小男孩跪着说。
周围一片痛哭声……
保瑞用温水把女尸头发上的血浆一点一点化开,目光尽量少往死者的脸上停。董耀宗声音沉沉地说,他曾经处理过比这还惨的,有被刀子挖出两眼的,有被汽油烧得只剩下黑骷髅的……保瑞两步来到水龙头前,大吐不止,好似再也站不直了。他再也干不下去了,神经和感情,都不允许再干下去。可韩美娇不要他了怎么办?医院是公家的单位,是不会倒闭的地方,虽然只是洗尸体的临时工。势单力薄的韩美娇,自己都有危机感。
董耀宗见年轻人脸色青里透白,摇头说,当初我的反应更剧烈,还是挺过来了。他叹息说,今天还有一具是梅毒患者。保瑞其实已经见到。她腿根的肉红色包群,就象烂菜花头。她一直不肯就医,最后自杀了。她的亲戚照样要求洗澡,美容,更衣。
“明天你就别来了。”董耀宗说。
“我现在就走呀。”保瑞两眼盯着天花板。
董耀宗沉默。“这样也好,世界很大,你有文化,总会遇上好机会的……”说罢,老先生叹息一声。
但保瑞还是坚持了下来。他没有别的选择,别的出路,他必须赶紧挣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加入到准市民的行列里。
处理完女尸,医院人事科把保瑞叫去谈话。科长问,你跟陈子昂是啥关系。保瑞说,原先不认识,是朋友这次介绍的。科长说,陈子昂出事了。原来,陈子昂在郊区租了几间平房,用黄土制土霉素,用滑石粉制安乃近,用红染料制麦迪霉素……把这些药卖给个体诊所。有关人员前去检查,发现肮脏的地上,堆着上百斤假土霉素片。陈子昂已经被抓起来。
“你原先不认识他就好。”科长说,“否则医院就要辞退你了。我听董耀宗讲,你干活很踏实。我会把你的情况如实报告给院领导。”他习惯性地给保瑞倒了一杯水。当保瑞要端杯子时,他又把杯子拿走了。科长的目光怪怪的。
保瑞马上站起来。
“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这副样子。我的职业肯定比小偷还可怕。小偷的身份是暗的,小偷也不会给别人传染疾病,小偷整天接触的全是钱或好东西,钱或好东西也是大家都喜欢的。”
不过,他还是把一切都想开了。你这个小领导不是对我的工作态度挺满意吗?我向你发誓,我一定要更加努力,我一定要变成准市民,要让两个孩子的将来幸福一点,让嫂子幸福一点……
第18章 想把不伦不类的市府办公楼拆掉
保瑞在丢了钱的第二天中午,给车站派出所的年轻警察端去两碗酿皮。从酿皮摊上得知,这个人叫季小虎。他还得知了这个人的很多情况。季小虎非要把两块钱塞给保瑞。
“我的工资比你高。你要是再这样,就把东西端走。”
保瑞拗不过,只好把钱收下。“看你,这么认真。”
由这两碗酿皮开始,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
季小虎一开始就没把保瑞当成要饭的,后来某一天,保瑞帮他治住几个在广场上打架的流氓,他就对保瑞的身手有了深刻印象。他曾经也喜欢打架。当上警察还不守纪律,从刑警支队发配到火车站派出所,当了一个月的组长也被撤了。他的父亲当年是一家国营大企业的头儿,他的脾气大概是在家属院养出来的。
季小虎很快把保瑞视为朋友,帮着在一个治安不错的单位家属院租到一间小煤棚。它有七个平方米大,裱糊得很干净,里面支着双人床,还有桌子,高凳等等。保瑞每月只需向房东老太太交二十元房租。季小虎并未意识到,自己为朋友做了什么。
这是预想不到的重大进展。保瑞把住上这间煤房,看成是在这座城市生根的开始。他是如此爱惜它,除了季小虎,不许任何人前来。季小虎喜欢喝两杯,这间小房就成了好去处。保瑞总是把自己扮成虔诚的听客。倒不是不想向对方坦白什么,而是觉得自己活到今天,还没有做出何任何值得讲述的事情。
当然还有身份的巨大差异,使他不愿多谈自己的想法。自己过去只是农民,现在也只是打工者和流民,尽管他对生活有许多真切的感受。他知道季小虎不会歧视他什么,可他的见解与自身窘况之间的反差,只会让人觉得荒谬可笑。
“我在刑警队追捕凶犯,可没含糊过,腿上至今还有被砍的伤痕。”季小虎把裤腿提起来,那里果然有一块疤痕。
保瑞同时相信,这个人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愿意跟这个警察成为好朋友。但他的感情,肯定还带有不纯的成分。
保瑞拿出所有奇形怪状的石头,让对方挑选。季小虎的脸上有了不快。“张正才喜欢玩好石,你就送给他几块吧。”
“这是我家乡的特产,是我女儿辛辛苦苦在河边拾的。”
“我是忙人,倒不是看不上你的东西。”
这个人的脾气,是如此耿直。以后,保瑞不断发现朋友身上的许多特点。能交上这么一个朋友,让他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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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季小虎,保瑞认识了派出所的其他几名警察。经常,他会买一袋熟花生,来派出所闲坐。有时大个子几天不来,大家还有点想。不过,他们都有家室,都能体谅他的处境,也经常给他点好处。一天,季小虎把几套便服扔在保瑞的床上,说,大家没机会穿,看你也没换的,就让我拿来了。保瑞似乎挺感动,然而很快用绳子把它们捆起来,扔到床下。他不会穿它们。他的自尊的火焰,被刺激得又要燃烧起来。季小虎显得很尴尬。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我就得不停地接受别人的施舍吗?尽管保瑞知道,他们都是好意,可他还是在内心产生了敌意。这些衣服比在村子里穿的要新得多,比父母亲穿的也要好得多。在母亲的一条线裤上,补了二十多块补丁,厚得比外裤还硬棒。可那是母亲自己穿成的,不是拾拣富人的。
噢,他们要是知道我侯保瑞会这么想,就一定会骂我是个怪物了,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了。因为这件事,他差点都不准备再理这些生活的相对优越者了。可是第二天晚上,几个人在派出所喝啤酒和饮料时,保瑞又看见屋角扔的那辆旧自行车,便说想借用一阵。他也是想借此弥补跟季小虎的关系。
“这辆车是两个月前没收来的,放这里挺碍事。”季小虎瞅着张正,“所长,你说,是不是挺碍事呀?”
“那就先借给小侯吧。”张正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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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保瑞特意拿来几枚好石。张正一枚一枚欣赏,看得眼花,一枚也选不出来了。保瑞没有拿来美臀石和舞女石,也没有拿来苍松石和红梅石。最后,把拿来的几枚都送给了所长。
“我可以换掉身上的了。”张正笑道。
保瑞这才相信,自己带来的石头真是些好东西。张正掏出一包好烟,要给保瑞打开。保瑞不让他打开。
“我口袋里天天都另外装一包好烟,就怕遇见上级或什么重要人物,好对付一下。”张正说。
保瑞显出理解的样子。据说祖上走上仕途,就变成驼背。祖上起初要对所有人低头说话,虽然后来职务越升越高,可头顶上还有更高的人。祖上也不愿意在职务升迁之后,就对下级仰起脸来。在一幅画上,祖上驼得并不算厉害。无论如何,祖上的心肯定没有驼下去。保瑞希望,张正的心也不要驼下去。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就是带领一支上百人的建筑队伍,按照自己对艺术的理解,在城里建起一座座具有历史意义的楼宇。好象只有这样,才不会感到自己的人性被摧残被压抑。
他回想参观过的那些明清寺院建筑,他也很想让自己的建筑被几百年后的人们敬仰。他还想干一件事,亲手把六十年代末建造的样式不伦不类的市府办公楼拆掉,建起一座中式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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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医院没事,保瑞就会钻进站大脚的人堆。这天,又揽到一个搬家具的活,是往十七层上搬,因为电梯坏了,要不然公司的人早就自己搬上去了。到了楼底下,几个人傻了眼,原来仅桌子就有四十张,柜子也有三十几个,椅子多得数不过来。除了保瑞,另外几个人都犹豫起来。一个人去跟人家还价。人家咬定五十元,不肯再涨。几个人不干了,离开这里。保瑞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跟这几个人分手后,又返回来,跟管事的说,想用白天和晚上,一个人把东西搬上去,不知道时间是否允许。管事的瞅着保瑞,半天没说什么。保瑞说,我能行,你只要再派个员工在楼底下看东西就行。管事的说,那扣你十元,给看东西的。保瑞答应了。管事的继续用那种目光瞅着保瑞。
保瑞给季小虎打了电话,请他帮忙给酿皮摊请个假。他去土产门市部买来一根绳子。管事的很快叫来一个员工。
第19章 真不错,每天能吃上一点菜了
保瑞先背柜子,柜子最沉,也最难背。第一趟,用了十二分钟。他算了一下,每趟十五分钟,一小时背上去四件,十八九个小时就可以把大件全背上去,时间来得及。他一点不担心了。到傍晚七点多,大件上去了一半。他稍稍休息一下,去外面吃了一碗拉面和两个烧饼,喝了一碗热面汤。回来,发现看东西的人换了,他给人家让了一支烟。见对方很愿意守夜,放了心。
只是吃过饭,腰腿更酸,背过两趟,下腹也难受起来,每上一层,都得停下来喘息。衣服被汗水浸透,额头上的汗不时就流到眼里,不得不停下来擦眼睛。感觉有如背着一座山。他终于后悔,不该一个人揽下这个活。
下楼,腿一软,扑倒在楼梯上。趴在那里,半天没动静。足有好几分钟,才缓缓坐起来。胳膊和脖子扭伤了。腰也疼,腿酸得动不了。浑身的所有关节,都仿佛绷断了。脑门上的汗,不注地往下流。眼睛蜇得睁不开。喉咙似要燃烧起来。
他仰躺在楼梯上,以使发热的身体快些凉下来。
从楼上下来的几个女孩,停下来,盯了他好一阵。
他想,不能再干了,这钱不是你能挣的。
他缓缓地站起来,朝下走。几分钟后,一股欲望再次占了上风,他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