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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说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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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跑吧,糊涂的乱动,总比呆立哆嗦着强。我跑,狂跑,手紧紧的握住佩
刀。象受了惊的猫狗,不必想也知道往家里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
回家看看我那没娘的孩子去,要是死就死在一处!

要跑到家,我得穿过好几条大街。刚到了头一条大街,我就晓得不容
易再跑了。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跑得很快,随跑随着放枪。兵!我知道那
是些辫子兵。而我才刚剪了发不多日子。我很后悔我没象别人那样把头发盘
起来,而是连根儿烂真正剪去了辫子。

假若我能马上放下辫子来,虽然这些兵们平素很讨厌巡警,可是因为
我有辫子或者不至于把枪口冲着我来。在他们眼中,没有辫子便是二毛子,
该杀。我没有了这么条宝贝!

我不敢再动,只能蒙在黑影里,看事行事。兵们在路上跑,一队跟着
一队,枪声不停。

我不晓得他们是干什么呢?待了一会儿,兵们好象是都过去了,我往
外探了探头,见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我就象一只夜鸟儿似的飞过了马路,到
了街的另一边。在这极快的穿过马路的一会儿里,我的眼梢撩着一点红光。
十字街头起了火。我还藏在黑影里,不久,火光远远的照亮了一片;再探头
往外看,我已可以影影抄抄的看到十字街口,所有四面把角的铺户已全烧起
来,火影中那些兵们来回的奔跑,放着枪。我明白了,这是兵变。

不久,火光更多了,一处接着一处,由光亮的距离我可以断定:凡是
附近的十字口与丁字街全烧了起来。

说句该挨嘴巴的话,火是真好看!远处,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紧


跟着又黑了。

忽然又一白,猛的冒起一个红团,有一块天象烧红的铁板,红得可怕。
在红光里看见了多少股黑烟,和火舌们高低不齐的往上冒,一会儿烟遮住了
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黑烟滚着,转着,千变万化的往上升,凝成
一片,罩住下面的火光,象浓雾掩住了夕阳。待一会儿,火光明亮了一些,
烟也改成灰白色儿,纯净,旺炽,火苗不多,而光亮结成一片,照明了半个
天。那近处的,烟与火中带着种种的响声,烟往高处起,火往四下里奔;烟
象些丑恶的黑龙,火象些乱长乱钻的红铁笋。烟裹着火,火裹着烟,卷起多
高,忽然离散,黑烟里落下无数的火花,或者三五个极大的火团。火花火团
落下,烟象痛快轻松了一些,翻滚着向上冒。火团下降,在半空中遇到下面
的火柱,又狂喜的往上跳跃,炸出无数火花。火团远落,遇到可以燃烧的东
西,整个的再点起一把新火,新烟掩住旧火,一时变为黑暗;新火冲出了黑
烟,与旧火联成一气,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然
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
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象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静寂,静寂,火
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接到一处,通明,纯
亮,忽忽的响着,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我看着,不,不但看着,我还闻着呢!在种种不同的味道里,我咂摸
着:这是那个金匾黑字的绸缎庄,那是那个山西人开的油酒店。由这些味道,
我认识了那些不同的火团,轻而高飞的一定是茶叶铺的,迟笨黑暗的一定是
布店的。这些买卖都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认得,闻着它们火葬的气味,看着
它们火团的起落,我说不上来心中怎样难过。

我看着,闻着,难过,我忘了自己的危险,我仿佛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只顾了看热闹,而忘了别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响,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
对这奇惨的美丽动了心。

回家是没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处的火光猜
度起来,大概是热闹的街口都有他们。他们的目的是抢劫,可是顺着手儿已
经烧了这么多铺户,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杀些人玩玩呢?我这剪了发的巡警在
他们眼中还不和个臭虫一样,只须一搂枪机就完了,并不费多少事。想到这
个,我打算回到“区”里去,“区”离我不算远,只须再过一条街就行了。
可是,连这个也太晚了。当枪声初起的时候,连贫带富,家家关了门;街上
除了那些横行的兵们,简直成了个死城。及至火一起来,铺户里的人们开始
在火影里奔走,胆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着自己的或别人的店铺燃烧,没人
敢去救火,可也舍不得走开,只那么一声不出的看着火苗乱窜。胆小一些的
呢,争着往胡同里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内,不时向街上探探头,没人出
声,大家都哆嗦着。火越烧越旺了,枪声慢慢的稀少下来,胡同里的住户仿
佛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是有人开门向外望望,然后有人试着步往街上
走。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没有巡警,被兵们抢过的当铺与首饰店全大敞着
门!。。这样的街市教人们害怕,同时也教人们胆大起来;一条没有巡警的
街正象是没有老师的学房,多么老实的孩子也要闹哄闹哄。一家开门,家家
开门,街上人多起来;铺户已有被抢过的了,跟着抢吧!平日,谁能想到那
些良善守法的人民会去抢劫呢?哼!机会一到,人们立刻显露了原形。说声
抢,壮实的小伙子们首先进了当铺,金店,钟表行。男人们回去一趟,第二
趟出来已搀夹上女人和孩子们。被兵们抢过的铺子自然不必费事,进去随便


拿就是了;可是紧跟着那些尚未被抢过的铺户的门也拦不住谁了。粮食店,
茶叶铺,百货店,什么东西也是好的,门板一律砸开。

我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男女老幼喊着叫着,狂跑着,拥
挤着,争吵着,砸门的砸门,喊叫的喊叫,嗑喳!门板倒下去,一窝蜂似的
跑进去,乱挤乱抓,压倒在地的狂号,身体利落的往柜台上蹿,全红着眼,
全拚着命,全奋勇前进,挤成一团,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着,抱着,扛
着,曳着,象一片战胜的蚂蚁,昂首疾走,去而复归,呼妻唤子,前呼后应。

苦人当然出来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后呀!

贵重的东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拨。有的整坛的搬着香油,有
的独自扛着两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面洒满了便道,抢啊!抢啊!
抢啊!谁都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谁都嫌自己的腿脚太慢!有的人会推着一
坛子白糖,连人带坛在地上滚,象屎壳郎推着个大粪球。

强中自有强中手,人是到处会用脑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来了,立在
巷口等着:“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费力的,
拿回家去。“放下!”不灵验,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阵小雷,二
人滚在一团。过路的急走,稍带着说了句:“打什么,有的是东西!”两位明
白过来,立起来向街头跑去。抢啊,抢啊!

有的是东西!

我挤在了一群买卖人的中间,藏在黑影里。我并没说什么,他们似乎
很明白我的困难,大家一声不出,而紧紧的把我包围住。不要说我还是个巡
警,连他们买卖人也不敢抬起头来。他们无法去保护他们的财产与货物,谁
敢出头抵抗谁就是不要命,兵们有枪,人民也有切菜刀呀!是的,他们低着
头,好象倒怪羞惭似的。他们唯恐和抢劫的人们——也就是他们平日的照顾
主儿——对了脸,羞恼成怒,在这没有王法的时候,杀几个买卖人总不算一
回事呢!所以,他们也保护着我。想想看吧,这一带的居民大概不会不认识
我吧!我三天两头的到这里来巡逻。平日,他们在墙根撒尿,我都要讨他们
的厌,上前干涉;他们怎能不恨恶我呢!现在大家正在兴高采烈的白拿东西,
要是遇见我,他们一人给我一砖头,我也就活不成了。即使他们不认识我,
反正我是穿着制服,佩着东洋刀呀!在这个局面下,冒而咕咚的出来个巡警,
够多么不合适呢!我满可以上前去道歉,说我不该这么冒失,他们能白白的
饶了我吗?

街上忽然清静了一些,便道上的人纷纷往胡同里跑,马路当中走着七
零八散的兵,都走得很慢;我摘下帽子,从一个学徒的肩上往外看了一眼,
看见一位兵士,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象一串儿螃蟹似的。我能想到那是一串
金银的镯子。他身上还有多少东西,不晓得,不过一定有许多硬货,因为他
走得很慢。多么自然,多么可羡慕呢!自自然然的,提着一串镯子,在马路
中心缓缓的走,有烧亮的铺户作着巨大的火把,给他们照亮了全城!

兵过去了,人们又由胡同里钻出来。东西已抢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
搬铺户的门板,有的去摘门上的匾额。我在报纸上常看见“彻底”这两个字,
咱们的良民们打抢的时候才真正彻底呢!

这时候,铺户的人们才有出头喊叫的:“救火呀!救火呀!别等着烧净
了呀!”喊得教人一听见就要落泪!我身旁的人们开始活动。我怎么办呢?
他们要是都去救火,剩下我这一个巡警,往哪儿跑呢?我拉住了一个屠户!
他脱给了我那件满是猪油的大衫。


把帽子夹在夹肢窝底下。一手握着佩刀,一手揪着大襟,我擦着墙根,
逃回“区”里去。



我没去抢,人家所抢的又不是我的东西,这回事简直可以说和我不相
干。可是,我看见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不会干脆的,恰当的,
用一半句话说出来;我明白了点什么意思,这点意思教我几乎改变了点脾气。
丢老婆是一件永远忘不了的事,现在它有了伴儿,我也永远忘不了这次的兵
变。丢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须记在我的心里,用不着把家事国事天下事全
拉扯上。这次的变乱是多少万人的事,只要我想一想,我便想到大家,想到
全城,简直的我可以用这回事去断定许多的大事,就好象报纸上那样谈论这
个问题那个问题似的。对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这件事教我看出一点
意思,由这点意思我咂摸着许多问题。不管别人听得懂这句与否,我可真觉
得它不坏。

我说过了:自从我的妻潜逃之后,我心中有了个空儿。经过这回兵变,
那个空儿更大了一些,松松通通的能容下许多玩艺儿。还接着说兵变的事吧!
把它说完全了,你也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儿为什么大起来了。

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还全没睡呢。不睡是当然的,可是,大家
一点也不显着着急或恐慌,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就好象有红白事熬夜
那样。我的狼狈的样子,不但没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们直笑。我本排
着一肚子话要向大家说,一看这个样子也就不必再言语了。我想去睡,可是
被排长给拦住了:“别睡!待一会儿,天一亮,咱们全得出去弹压地面!”这
该轮到我发笑了;街上烧抢到那个样子,并不见一个巡警,等到天亮再去弹
压地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命令是命令,我只好等到天亮吧!

还没到天亮,我已经打听出来:原来高级警官们都预先知道兵变的事
儿,可是不便于告诉下级警官和巡警们。这就是说,兵变是警察们管不了的
事,要变就变吧;下级警官和巡警们呢,夜间糊糊涂涂的照常去巡逻站岗,
是生是死随他们去!这个主意够多么活动而毒辣呢!再看巡警们呢,全和我
自己一样,听见枪声就往回跑,谁也不傻。这样巡警正好对得起这样警官,
自上而下全是瞎打混的当“差事”,一点不假!

虽然很要困,我可是急于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间那一些情景还都在我
的心里,我愿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较比较,教我心中这张画儿有头有尾。
天亮得似乎很慢,也许是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来,我们排上队。
我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盘起来的辫子梳好了放下来,巡长们也作为没看见。
有的人在快要排队的时候,还细细刷了刷制服,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
么大的损失,还有人顾得擦亮了鞋呢。我怎能不笑呢!

到了街上,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从前,我没真明白过什么叫作“惨”,
这回才真晓得了。天上还有几颗懒得下去的大星,云色在灰白中稍微带出些
蓝,清凉,暗淡。

到处是焦糊的气味,空中游动着一些白烟。铺户全敞着门,没有一个
整窗子,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门口,或坐或立,谁也不出声,也不动手收拾什
么,象一群没有主儿的傻羊。

火已经停止住延烧,可是已被烧残的地方还静静的冒着白烟,吐着细
小而明亮的火苗。

微风一吹,那烧焦的房柱忽然又亮起来,顺着风摆开一些小火旗。最


初起火的几家已成了几个巨大的焦土堆,山墙没有倒,空空的围抱着几座冒
烟的坟头。最后燃烧的地方还都立着,墙与前脸全没塌倒,可是门窗一律烧
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猫还在这样的一家门口坐着,被烟熏的连连打嚏,
可是还不肯离开那里。

平日最热闹体面的街口变成了一片焦木头破瓦,成群的焦柱静静的立
着,东西南北都是这样,懒懒的,无聊的,欲罢不能的冒着些烟。地狱什么
样?我不知道。大概这就差不多吧!我一低头,便想起往日街头上的景象,
那些体面的铺户是多么华丽可爱。一抬头,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么一片。心
中记得的景象与眼前看见的忽然碰到一处,碰出一些泪来。这就叫作“惨”
吧?火场外有许多买卖人与学徒们呆呆的立着,手揣在袖里,对着残火发愣。
遇见我们,他们只淡淡的看那么一眼,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仿佛他们已绝了
望,用不着再动什么感情。

过了这一带火场,铺户全敞着门窗,没有一点动静,便道上马路上全
是破碎的东西,比那火场更加凄惨。火场的样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
灾,这一片破碎静寂的铺户与东西使人莫名其妙,不晓得为什么繁华的街市
会忽然变成绝大的垃圾堆。我就被派在这里站岗。我的责任是什么呢?不知
道。我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这破烂的街市仿佛有一股凉气,
把我吸住。一些妇女和小孩子还在铺子外边拾取一些破东西,铺子的人不作
声,我也不便去管;我觉得站在那里简直是多此一举。

太阳出来,街上显着更破了,象阳光下的叫化子那么丑陋。地上的每
一个小物件都露出颜色与形状来,花哨的奇怪,杂乱得使人憋气。没有一个
卖菜的,赶早市的,卖早点心的,没有一辆洋车,一匹马,整个的街上就是
那么破破烂烂,冷冷清清,连刚出来的太阳都仿佛垂头丧气不大起劲,空空
洞洞的悬在天上。一个邮差从我身旁走过去,低着头,身后扯着一条长影。
我哆嗦了一下。

待了一会儿,段上的巡官下来了。他身后跟着一名巡警,两人都非常
的精神在马路当中当当的走,好象得了什么喜事似的。巡官告诉我:注意街
上的秩序,大令已经下来了!我行了礼,莫名其妙他说的是什么?那名巡警
似乎看出来我的傻气,低声找补了一句:赶开那些拾东西的,大令下来了!
我没心思去执行,可是不敢公然违抗命令,我走到铺户外边,向那些妇人孩
子们摆了摆手,我说不出话来!

一边这样维持秩序,我一边往猪肉铺走,为是说一声,那件大褂等我
给洗好了再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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