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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勉强静下心来,从头到尾再次思索着昨日李欣说每一句话,分析两遍,仍然对她所说的孩子高度怀疑。他记起和云婕最后分手的大致时间,不相信几次青春的放纵就已经铸成了终生不能更改的错误。临近中午,他基本拟出个头绪:先回中宁,寻机会暗中看看这个所谓的孩子,再作进一步打算。想到此处,他决心用快刀斩乱麻的方式解决,于是不再迟疑,他拿出手机,准备给办公室打电话,才知道手机早已摔坏。他立即去办公室,给秘书交待了几句,让他暂时负责处理所有事务,接着直奔普渡候车点,坐车去中宁。
经过几年的整治,聚雅街已以完全变了模样,他几乎不认得,旧时村落般的街坊矮屋不见,全成了五层以上的楼房,还兴建了一个蔬菜市场,以前那栋耀眼的别墅相形之下暗淡了,在两旁崭新的高楼的夹挤下,可怜巴巴地立着,很难让人把它看成别墅了。他走近别墅,别墅的大门紧闭,问旁边的商铺,连问了两家,商铺都是外来人,不清楚45号的主人。直问到第五间铺面,才碰见一位往日的旧居民,他告诉曲羽,王老太的丈夫于去年去世,现在王老太带着位小孩子在此居住,还有王老太的女儿,不过她女儿在监狱。曲羽问:“你知道那孩子是谁的吗?”
“……不清楚,总之是王老太的外孙,但她女婿是谁,还没有人敢胡说。”接着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告诉曲羽:“那孩子姓孙,应该是姓孙。”
“王老太今天去了哪儿呢?”
“噢,一个小时前,她带着那小孩子去了附近的人民公园,我还同她打招呼呢。她经常总往人民公园里去烧香。”
曲羽转身往人民公园去,人民公园距聚雅街不到八百米,公园里有一个简单的佛龛,供着十来位不知名的神像,一般鲜有人去烧香供奉的;佛龛外面有不少关于小孩子的游乐设施:橡皮船,蹦蹦车、小火车、滑板、游戏宫、八卦图。曲羽沿着佛龛找去,里面冷冷清清,没有人,面目狰狞的神像前只有几支香还在或明或暗地燃着,不知是谁供奉的,曲羽立即认定是王老太留下的蛛丝马迹。他身不由已地在神像前停下,望着,忽然想双膝着地跪下来,门外传来几声游人的说笑声,他急忙转身走出佛龛。
他沿着儿童游乐区心神恍惚地找寻过去,很快就在小火车的地方发现一个面色苍老的熟悉身影,正是当年自己的的房东王老太——云婕的母亲。王老太头发花白,身子削瘦,大不如前,她在旁边一个石凳上坐着,不住咳嗽,好久才止住。小火车上有七八个年龄相当的小孩子正乘着小火车飞跑,他在王老太对面不到五米远的石凳上坐下,王老太见到他,但已经不认识他了,她呆滞的目光从旁边的游客身上滑过,又从他身上滑过,还是停在快速行驶的小火车上。曲羽极不情愿地打量着这张分明经历了猛烈风霜、带着凄凉色彩的听天由命式的脸,再看看小火车上的孩子,想从其中辨出一个可疑的身影。五分钟过去了,没有收获,他略感放心。终于,小火车停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有的已翻身下车,有的还闹着要坐,其中两个小男孩不知什么原因打了起来。王老太急忙走过去,拉开其中的一个,抱在怀里,小孩子挣扎着要耍横,王老太忙忙的逗乐、安抚,从怀里掏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糖果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孩子不再哭闹,拿着糖,挣脱王老太的手,扶着石栏杆走过来,曲羽心惊胆颤地盯着他,希望能找出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与自己绝对不相关。
——很不幸,他并不费劲地就发现孩子和曲商的孩子——侄子曲红亮在脸型和身段上有着难以言传的相似,乍眼一看,几乎就是侄子幼年的翻版。所有这些,都如李欣所言,难道这就是因为血缘相近的原因?他心中的阴影顷刻间扩大。小孩子来到他的面前,呆呆地打量了他几秒钟,忽然转身往回走,他很快地就发现小孩子左耳根上有颗很显然的红痣。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根,他顿时遍体发凉,五脏六腑象结了一层冰,眼睛发黑。他跌跌撞撞地离开游乐区,靠着公园出口处棵巨大的榕树旁的石碑,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可能的事。”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重复,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呐喊、反抗,他拖着无力的步子向公园旁边的旅舍走去,登记住下来,他没有信心回普渡。
曲羽,几年来,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还叫曲羽?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抽了自己一耳光,顿时,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嘴角被打破,渗出了血丝。眼睛、耳朵、血,是你们构成曲羽的?你们和今天的曲羽应该是什么关系?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谁?他不想去理会——请不要打扰,曲羽有事,曲羽正在设法弄清楚至今两手空空的曲羽是什么,——我完全清楚,明天我依然叫曲羽,是因为明天有人叫我曲羽,人叫我曲羽的时候,曲羽和所有的人一样,长着两只手,每只手上有五个指头;有两只脚,每只脚上也有五个指头;还有头,有眼耳口;还有耳根上有颗红痣,这些信息已经复制给了另一个不该与曲羽相关的人!曲羽,你究竟是眼耳口鼻舌、心肝脾肺肾组成的生物体,是一个由两种基本元素构成的碳水化合物,还是一个坠入深渊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理不清自己头脑中飞来飞去的是些什么概念。
透过窗户,他正好又看到王老太一边喘着气,带着孩子蹒跚地从公园门口出来,他慌忙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孩子脏兮兮的脸,不知道天圆地方地笑,他根本没有勇气下楼去,和他亲近,准确地说,他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孩子象一个带刺的怪物,每一根刺都扎在他的胸膛上。他不可能和曲羽相关,永远不可能!他握紧拳头,直到腕骨疼痛,才不自觉地松开。
他关上门,决定去找李欣,要向她表明,孩子与自己永远无关,让她不要无中生有地掺和。他急急忙忙地坐上车,直奔李欣的住处。
他嘭嘭嘭地敲门,完全忘了按门铃。门开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李欣,随后又发现李欣客厅里还有一位女子,女子虚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完全是大病未愈的神情。他看清楚了,正是云婕。她仍然和从前一样,令人过目难忘。他怔怔地站立片刻,想后退,李欣把他让进屋里,他只得在云婕对面的沙发上硬着头皮坐下。李欣告诉他,云婕因患肺病暂时在外就医,今天特地从医院里来找她的。云婕望望曲羽,又望望李欣,充满着惊疑,李欣有些尴尬地将脸转向外面,似乎不敢面对云婕。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曲羽如同掉进了荆棘丛中,沙发象个引力无限的物体牢牢地把他吸附着动弹不得。云婕好象顷刻间什么都了然于胸了,首先开口说:“曲羽,你好,你终于来了……”她声音象丝,一扯即断。
曲羽喉里发干,他清清嗓子厉声问:“孩子是怎么回事?你想干什么,请你搞清楚!”
云婕望着李欣的背,对曲羽说:“你已经都知道了?曲羽,你肯定会怀疑的,也应该怀疑,但我还是只能对你说,孩子是你的。”
“与你有染的男人恐怕比你的头发还多,你为什么要牵扯到我曲羽身上?”
“曲羽,你用任何语言指责我,我都不反驳,可是我没有说谎,因为孩子真是你的。”
“你无耻!”曲羽狠狠地掷出一句,猛地起身,夺门而去,李欣挽留不及。他忘了去旅馆,径自去车站,坐上回普渡的车。
第二八章
市区两级财政划拨的一百七十五万改建学校危房和操场的款已经到位,他反复告诫自己,丢开所有的干扰,集中精力从这一百七十五万上开始自己的梦。于是,他决心要象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尽一切可能使自己浸泡在工作中。
穆瑜来电话了,直接打到他的办公室,她满怀不畅地问他的手机为什么老打不通。听到穆瑜的声音,他就恐慌,慌不择言地说道:“手机掉了……噢,出了故障,正准备修理。”
“是掉了还是出了故障?”穆瑜问。
“是……掉在地上摔的。”
穆瑜勉强相信他的解释。他说,她已经将她和他确立恋爱关系的事告诉了家里,她希望他能在她母亲五十寿辰的那天同她一起回老家长川县,为母亲祝寿。曲羽顿时心乱如麻,应付着回答:“好吧,到时我尽量挪开工作,同你回去。”
他风风火火地组建白石坡开发领导小组,自任组长,再由分管工业的女副镇长杨信玲,办公室秘书和企业办的几个职员任成员,明目张胆地从刚拨下来的一百七十五万中抽出二十五万作为启动资金,余下的款连同图纸交给分管着建设的副镇长李向胜,让他将工程安排给几个前来找过他们两次的土包工头。他丢开所有的琐事,全身心花在白石坡上。他一边安排修简易的进场工路,进行土地赔偿。一边跑中宁市市联系购买切割机、打磨机,又亲自找供部门联系架设进场线路,购买变电设备;又联系聘请技术员。他发泄般地每天从早忙到晚,只想着能尽快开工生产,尽快生产出产品来,也是用这种不间断的忙碌来填补时间,使自己无法去想云婕和孩子的事。他将摔环的手机让秘书带去修,自己暂时没了通话工具,这也就避免了同穆瑜通话,防止言多而失。他多次去市里,也再没敢去金鸡关,他分明感到这场爱情即将寿终正寝了,没有勇气去面对,只是空前的茫然。
恋爱中的人是很敏感的,穆瑜从他这段时间越来越稀的电话中,直觉到了曲羽的剧变。近一个月,她和他相见过两次,都在市里,每次曲羽的表情总是紧张,话语闪烁,并且几句话后就匆匆离开,她很纳闷,回去后细细揣摩,百思不解。她怀疑曲羽有了别的女子,又觉得这个怀疑很荒唐。自己到金鸡关的时间这么短,何况曲羽并不是见色移心的人,他真是因为忙?
当二人的爱情蒙上阴云的时候,又戏剧性地受到了一次意外的致命的重创:
一般中宁有实力的化妆品二级供货商,每年都要向经营其商品的、业绩卓著的或进货量积累到一定程度的老板、店主们发出邀请,举行联谊活动,以巩固其生意。穆瑜原来在普渡经营时,其规模和经营额等都根本达不到被邀请之列,所以一直没参与过这类活动。但她接手朋友的这个规模和效益都大得多的店子,就有机会了,姓郑的供货商的这一年的请柬(本是邀请她的那位到深圳去了的朋友李玉茜的)顺理成章地发到了她的手上,穆瑜带着好奇和疑惑收下了请柬,应邀到中宁参加供货商组织的联谊会。
联谊会在火锅城举行,七八十位来自全市各区县的经营化妆品的同行在礼仪程序进行完后,边享用火锅边聊,很自然地就聊起自身行业内的风风雨雨、兴亡盛衰。有六七个女孩无意中七嘴八舌地就说到了几年前,在中宁红极一时的梦云化妆品总汇败落的事因,由此及彼又说到云婕,很快就扯到她和多个男人有染的事。她们带着羡慕的口吻说得津津有味。这些女孩平时除了经营,做生意而外,最留心的就是与两性有关,与男女有关的事情,何况事涉同行,云婕当年又是电视荧屏上的人。她们说到她有贺昌、孙浩,甚至其中一位女孩不知从何处得知她还有一位姓曲的年青的“男宠”。说者无心,听者留意,正被爱情迷云弄得心神不宁的在一旁闷坐的穆瑜偏偏就对“姓曲的男宠”产生了不小的怀疑,当即就疑心会不会是曲羽? 她怀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早发现姓曲的人很少,至少今生以来她只碰到曲羽一人。她的这个怀疑,一般而论,顶多就是杯弓蛇影,甚至可谓荒唐,但对曲羽而言,也算是瞎猫踩上了死老鼠。她担心地向两位女孩打听那姓曲的是谁?两位女孩不甚清楚,好一会其中一个说,好象叫曲玉,另一个却说好象叫曲羽,最后谁也拿不准,于是就认可是“曲玉”,总之是个策划公司的老板。穆瑜一听,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她几乎敢肯定“曲玉”是曲羽之误,因为曲羽也曾说他搞过策划!她心里一片冰凉、紧缩,没敢再问。曲羽突然间让她感到可怕了。
她模模糊糊地回到金鸡关,半夜没法入眠,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是多疑了,过敏了,曲羽决非曲玉,如此反复解释给自己听,怀疑反而生了根。找曲羽印证的勇气却很欠缺,如同突患绝症的人害怕看化验报告。
早上,她还是身不由已地拨曲羽的手机,接二连三地拨不通,难道他还没有修好?她干脆打到他的办公室,曲羽接着了,刚说两句,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手机修好与否的事,信号莫名其妙地中断了,再拨,已被占线。她越发如坐针毡。次日,她又拨曲羽办公室电话,没有接,她又忙拨党政办公室的电话,办公室人员告诉她,曲羽去了市里,她挂上电话,急切等待着,盼着曲羽能从中宁到金鸡关,可直到晚上,也没等到曲羽来。她再也坐不住,辗转大半夜,决定明天暂停营业,回普渡了解个明白。
次日一早,她关上门,坐车去市里,再换车到普渡。到了普渡,已接近下班时间,她去曲羽的住处,曲羽不在家,她直奔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门紧闭着,没人,她出来,碰到位工作员,作员告诉她,曲羽今天早上又去了市里。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返回金鸡关,还梦想着曲羽会来金鸡关,可依然到了晚上,什么也没见着。
因为爱曲羽,她想把事情原因探询明白的勇气突然间竟丧失尽了,从普渡回来,她甚至不敢打电话给曲羽,生怕不祥的预感变成现实。她害怕失去,怕再次失败,曲羽与曲玉本就无关!她后悔从普渡离开,更后悔参加联谊会。下个月十九日是她母亲的寿诞,她矛盾重重又越发强烈地要籍此机会向曲羽彻底弄清一切。这天早上,他鼓了鼓劲再次拨曲羽的手机号,所幸一拨就通(曲羽的手机已修好)她尽时装着若无其事的口吻再次要求曲羽同自己回家为母亲祝寿。
“时间不是还长吗?”曲羽在电话里回答。他正在回普渡的路上。
“真的吗?你是在干什么?”
“我现在很忙……很忙……还要忙很长的时间……我真想和你同去……我……尽量争取,一定争取!”
“并不浪费你很多时间,仅两天而已。”她小声说。不自觉地用相求的口吻,和曲羽初识时的自卑和畏怯感又抬头了。并且她忘了说自己前两天回普渡找他的事。更没胆量提“曲玉”的事。
“那好吧,……穆瑜,就暂时就到这儿吧,我想……该说什么呢?”曲羽欲言又止,电话挂断了。她只感到曲羽说话如同拖着千钧重荷,不祥的阴影裹袭着她使她方寸大乱,她呆呆地坐在店里,几乎想哭。她开始相信曲羽就是“曲玉”无疑。仍就没胆量再去向同行们打听,只感到厄运将至。她关上门,孤独地蜷缩在柜店内,终于流下泪来。
她抱着最坏的打算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在母亲生日之前,和曲羽直接面谈一次,是福是祸得个清晰的结果,但她决定不再主动找曲羽,也决不再给他打电话,必须要等曲羽来找她或打电话来再说。
曲羽分明已经觉察到了穆瑜对自己的疑心,尤其是前次通话后。他仍然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挽回。上帝,曲羽与穆瑜的未来就全靠你成全了!他不止一次这样默念。
为他开车的司机好几次听到他自言自语,就私下怀疑他神经有了问题。司机是位胆小的,年龄比他还大的小伙子,已经成家,因为平时曲羽少有把他作为谈话交流的对象,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抬高了曲羽在他心中的威严。在曲羽面前,他几乎心甘情愿地自认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