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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如今曲商去了,我还没法子让你们永远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但了却曲商的遗愿,一宿是勉强能办到的。今天就安心住下吧。”
“你不怕,我怕。我怕要遭报应的。”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曲羽没理会,指点着他们洗漱过,一家人在陌生的屋子里面默然相对。
对面墙上有“破堂主人”的画:《绿竹图》,曲羽厌恶地调过脸去。服务员已把午餐安排妥当,五人一起进入上餐厅,曲羽斟了杯酒,忽然哽咽,几乎流泪。他把酒放在算是给曲商留的空位上。午餐是丰富的,也是包括曲羽在内的五人谁也没见过的,整桌席是按冬令席做的,凉菜七,中央是精雕的主碟:红梅傲雪。然后对称六个围碟;热菜八,座汤是双龙戏珠火锅,另配有六七样地方风味小吃。
“曲羽,你这样不知好歹干嘛,咱们山里人,吃这些东西会遭报应的。在这儿不习惯,明天我们就回去。”母亲不顾服务生在旁,向儿子呻吟。曲羽忽然感到焦躁,说道:“爹刚才说了个报应,你又说一个,得了吧,你们二老从未吃过好的,穿过好的,得到了多少好报呢?还是吃不好,穿不好。”
母亲语塞,不再说什么,父亲执意明晨要搬出去,他说他在这儿是睡不着觉的。曲羽让服务员离去,他对嫂子和父母说道:“逝者不可回,你们不必再伤心,在我看来,曲商也有一定的可死之处,假如他非去不可,那他现在的去世还应该是他的幸运,以后你们会明白的。家里没人看管,过两日,你们要回去,我现在不打算回去。嫂子呢,以后二老就得暂时靠你和二姐多分心。你们的抚恤金和曲商生前朋友们的慰问金,中宁酒厂治丧办的同志转来,一共近四万,怎么办?
“我带在身上吧,我带上合适些。”嫂子说。父亲茫然地听着,没有说话。
曲羽想了想,摇摇头:“揣在身上不安全,明日我给你们汇去,回去后你们注意收得了。”嫂子没有多说,同意了他的主张。
“四万元,不能让你们过上幸福的日子,但能弥补一些,回到家以后,你们商量着,度量着花,瞧,你们身上的衣服,多寒碜,回去都制些吧。”
第十六章
嫂子和侄儿、父母带着曲商的部分遗物回去了,送走了父母,曲羽感到空前的孤立无援,他没有一天不想起兄长,或在心里同兄长谈话。
“你重新创业的信心没有了吗?”蒋小枫问。
“创什么业?干什么?”
蒋小枫对朋友的状态深感忧虑,自曲商死后的这两个月,曲羽没做什么,也没想过要做什么,以往的雄心似乎一落千丈,他老抱着那本翻过无数遍的《时间简史》翻来翻去,与世无关地,与人无关地看,偶尔出去走走,或写写日记,毫不担心坐吃山空。
“朋友,你的日子过得象复印机复印的一样雷同单调。”
“你以为我没事做吗?告诉你,曲羽正在寻找曲羽自己。曲羽正在对曲羽存在的必要性作重新的论证。”曲羽回答。
“是干什么?”
“十年来的时间,曲羽的日子就是几个字:浑浑噩噩。”
“你的评价严重失实。”
曲羽没回答蒋小枫,仍就接着说自己的话说:“对于一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自己,无法给自己确切定义的人,不知其何为人也!”一段时间以来,曲羽总在想着生与死的问题,老在怀疑上帝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曾在一夜之间,为自己设计了至少三种死法:第一是在中宁的标志性建筑,三百七十米高的电视塔上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然后纵身跳下;第二是找台碾压机,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把自己碾成粉末,算是一次最高层次的行为艺术表演;第三就是来一次数千公里的奔走,直到把自己活活累死。总之,要用激烈的方式了却残生。他时时都在自责,从策划部见到曲商始,他早已重病缠身,自己竟然没有应有的觉察,乃至于他死;又为曲商的行为感到不可拟喻,明知重病缠身却不敢向死亡作必要的认可,反求诸于端公之流,乃至于今天对自己、对家里毫无交代。他将中宁酒厂治丧办转给的近四万元慰问金和抚恤金全都汇给了家里,没打算回家。曲商生前所提到的,他积蓄的数十万资金的事,他估计在某家银行里,可无从查起,也不想去查访,让它永远沉默在银行里。他收拾了部分行礼,简单地塞进一个包里,准备暂时离开中宁。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蒋小枫问。
“我也不清楚。”
“你不回来了吗?你兄长的骨灰还在中宁。”
“我并不忍让他的骨灰扔在这不相关的中宁,我不止一次想到墓地去,把它取出来,一把把咽下,让它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打算回家照看你年迈的父母吗?”
“曲羽本该回去,但现在暂时不想回去。”曲羽说,“我找到新的栖身之处的时候,再给你打电话。”
“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工作,有利于忘掉痛苦。”
他没有勇气在中宁呆下去,也不能就这样让兄长的骨灰孤独地留在中宁。离开中宁后,他先后到了贵阳、重庆、成都、昆明等地,没有目的的漫走,甚至干脆呆在旅馆里,蒙头大睡。几个月后,他辗转又回到距中宁近百公里的元陵县,在一家旅馆里住下。
旅馆名叫祥来旅店,是私人办的。老板是位中年妇女,此人除了对人民币关心而外,别的事情很难引起她关注,哪怕客人把鼻子长在手上,把耳朵长在脚上。但前不久,她的店里连续出了几拨案件,还有一人被杀后藏在旅店的一张床下,过了四五天才发现,被公安机关重重地罚了款,她才变得警觉了。曲羽自住进店来,就没有和任何人来往,基本上呆在房里,即使外出用餐,也是单枪匹马来去,行为怪异得胜于特务。她很快把他怀疑成走私毒品的,殷勤地悄悄地把曲羽的情况向附近的派出所反映了,并特别向派出所人员说明自己没有忘记公民的治安职责和义务,要争表现。(若案情属实,她还可以领到一笔奖金的)接着,一位民警半信半疑地随她来了。
二人开门进去,曲羽正在蒙头大睡,店主身先士卒地把曲羽叫醒。曲羽坐起,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他,民警同志,要向你问些事情。”女店主说。她朝民警靠了靠,以防意外似的。曲羽对身着公安制服的人没有好感,极不情愿地回答:“问什么?”
民警是位年龄和他相当的,瘦小身子的青年,是公安局刚从下岗职工中聘来的临时人员,由于以前长期处于社会弱势地位形成的怯弱和自卑心理,还没有完全适应角色的转换,执法信心明显不足。曲羽言语中含着一丝藏而不露的震慑,加之整体形象根本不象罪犯,使民警反倒忘了该问什么,也许他还只习惯于尊重那些敢斥喝他们的人。半晌,他向曲羽陪着笑脸说:“不碍事,不碍事,我们为旅客的安全考虑,例行公事。”
民警说着,装模作样地从口供袋里掏出钢笔,记事本,打算询问,床头有本不知道哪位旅客遗忘的书籍《资本论》,曲羽顺手拿起,往床头柜上重重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小民警又是一颤。曲羽简单地说:“我姓曲名羽,退伍军人,来元陵走走,寻找职业,够了吗?”
“够了,够了,你还要呆多长时间?”
“我随时都可以离开。”曲羽说着,把证件取出,扔给了他。
民警看了看,又给他,似乎很关心地问:“我看,曲……先生你不象无职业的人嘛。”
“我现在的职业就是流浪。”
“在你我这样的的年龄,有上老,下有小,没有职业可真不好受。”小民警同情地说,口气中总含着莫名其妙的讨好意味。“假如,你确实无职业,并且你不介意的话,我倒可以为你效劳。”
“那我先感谢你。”曲羽心不在焉地说。
“咱们分局正在招收临时治安员,我看你大概符合,不瞒你说,我也是刚被聘四天。”小民警说着,主动给曲羽写了个地址,曲羽谢过他的好意,待二人离去,把纸条随意扔掉,倒头躺下。
这一回他再没有睡去,他反复咀嚼着民警的话,忽然翻起身,对着镜子大喊一声:“曲羽,你不该就此沉沦。”
应该找个工作以置换现在的心境!他决意去应聘,先把自己安置一下再说。于是他将纸条拾起,展开看了看,接着洗漱,收拾完毕,朝城区公安分局走去。
元陵城区公安分局,即城区派出所。派出所值班室里常年有三个人在班,从他们胸前佩戴的工作证上看,分别是分局长、支部书记、秘书。分局长是位矮胖的人,脸色红润,泛着油脂,只是脸很长,和他的“胖”不协调,疏淡的眉毛和眼睛距离太远,象是不屑与眼睛为伍,要分道扬镳的架式。支部书记是位女子,也不高,但很瘦,形销骨立,象五脏六腑被省略掉了似的,让人担心自然状态下三级以上的风就可以把她吹得象蒲公英一样飘走,但一般人都把她的这种体态客气地称为轻盈。她染着黄发,红唇,脸上略施脂粉,不知为谁而容。秘书是满脸自负、不苟言笑的年青人,蓄着小胡子,似乎老在想着很深沉的国计民生的问题。曲羽敲敲门,问:“请问,是你们分局招收治安员吗?”
“啊,对,对坐吧。小伙子,谈谈你自己再说。”分局长说。
“本人名叫曲羽,一年以前,退伍来到中宁闯荡……”
“好,敢闯就有当代年青人的特点,我欣赏。谈谈吧,到中宁一年来,都干过些什么?”
“曾在政府私办的一个策划部停留过,主持过两次评选活动;一次是中宁中小学生的书画大赛,一次是名星企业评选。另外,在此之前,搞过推销,为‘破堂主人’编过自传。”
他刚说到此处,不曾发言的秘书冷冷地问:“是云尚清吗?”
“是他。”
“据说,此人的自传因抄袭而惹上了两场官司,至今未了,是不是?”
“是,但我并不是存心给他添麻烦,只是无意中害了他。”
“他这种沽名钓誉之徒,就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哈哈哈!”秘书说着,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接着他不知什么原因走出办公值班室去。分局长颇感兴起地问曲羽:“那么,说明你还有比较强的文字功底 ?”
“不敢。”
“好,那么,你可以和秘书切磋切磋,交流交流。”
曲羽听着不解,女书记从旁注释:“秘书是我们特意培养的小说家。”
曲羽不禁感到意外,分局还有培养小说家的义务?他向她请教:“不知其大作名何?”
“叫风……风什么?嗯,好象叫风什么。”
“你们分局真是人才荟萃。”曲羽阿谀一句。分局长听着,乐呵呵笑了,表示接受他的恭维。他说:“小伙子,治安工作,就需要多面手,凡我局人员,没有谁的综合素质差,工作不仅要出色,文字功底也要好,还要爱学习,多读书,有关国家书常读嘛。了解市内外的、省内外的、国内外的治安形势,等等。嗯,我看你行,就定了吧,录用你。”接着他谈到待遇问题:“临时治安员,以后几乎不可能转正,你没意见吧?”
“没关系。”
“没有医疗保险?”
“没关系。”
“也没有养老保险?”
“没关系。”
求职者完全是一副将自己作贱货任意处置的派头,倒让分局长怀疑了,他问:“你现在身无分文?”
“可以这么认为。”
“可我们的工资不高哟,大约三百左右?”
“这……?”曲羽一听立即有些后悔,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认可了。
分局长看了他的身份证和退伍证,给了他一张聘用合同,让他签。曲羽大致看了一眼,认为其中不可能有什么陷阱,取笔就签了。他成了分局聘用的第五位治安员,分局预收了三百五十元的制服费,他还是爽快地交给了分局长。
分局给定的工资不高,每月三百元基础工资加奖金。所谓奖金,是指各人向所分管的辖区的街坊百姓和流动人员收取的各种治安费、联防费、保证金、罚款等数额的总和按一定比例返还的部分。曲羽被安排分管县城西南角两条又窄又长的旧街,分局长知道他没有住处,很照顾地给了他一个临时住所。住所是公安分局自建的,用于出租的住房,因为长期没有人租住而空闲的两间。由于住在分局,曲羽就和其他聘用的治安员有所不同,他每天都有机会同分局值班室的几位“要人”见面,很快,他对他们就有了大致的了解。
年青的秘书很少言语,但据说很有才气。有人甚至怀疑他是因为才气过高在自然人中找不到知音而不得不沉默的,还有一种解释是过多的言语会泄漏才气而影响他的创作。他总是用俯视的,同情的眼光看待周围的芸芸众生,顾盼自雄,举手投足都带股少年得志似的派头,就连上下班走路都充满了踌躇满志味,好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也不够他迈上两步。大家叫他时,都称之为“作家”。的确,秘书是和小说相关而出名的,四年前,他曾打算写部反映文革时期城市青年生活的小说,小说拟名为《风雨》,《风雨》还未落笔,就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写作提纲拟了四年,现在风也停了,雨也住了,但小说家的桂冠他已经戴上了。局里还有少数人相信他仍然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构思,将来会再次轰动元陵。分局长显然是位错位的政治家,虽然收入并不算高,但总爱胡思乱想,在办公室里,他一有闲暇,就在设计台湾问题的解决方案,或在苦思阻止北约东扩的措施。他对世界各地政坛的突发事件了感兴趣,美国白宫、俄罗斯克里姆林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好象里面有他安设的暗探。昨日印度一议员遇刺,今天一早他就清楚地向同事们讲起遇刺者遇刺里有什么人在场,遇刺者站在什么位置,凶手从何处开枪,子弹从何处射入,遇害人又倒向何方,让人怀疑整个谋杀过程就是他亲手策划的或者他就是凶手。至于市里的政坛风云,他更了解,主要领导的来龙去脉,乃至生辰八字、家庭出身、儿女有几,或情人有谁,他都十分清楚。平时,分局长还有些伟大的爱好:比如爱读领袖传。《斯大林传》、《邱吉尔传》、《毛泽东传》、《周恩来传》他都反复研读,他最崇拜周恩来总理的风采,为此常在梦里羽化成出色的外交家,不是对着欧洲的记者们侃侃而谈,就是在美洲的官员们面前舌战群儒;晚上失眠的时候,他就虚构一位或一大群尖刻的记者向自己提尖锐的问题,在被窝里自问自答,把记者们惊得五体投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争得了不少掌声。他不时在同事们面前评论外交部发言人的形象风度和言语得失,曲羽和他见面五次,就有三次听到他指责外交部的不是。女书记大概是位容易自我满足的人,以为自己目前的地位类乎君临天下,有些登峰造极的味道了,所以,每和分局的工作员工们谈话,都包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领袖味。她经常在对职员们表示关怀,亲切慰问,其诚意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但她以非凡的韧性坚持这样做了,就是和群众打成一片了。曲羽在办公室里停留过几次,发现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尤其对他们的自得其乐的精神状态感到难以接受,于是,他更多的时间就是花在自己的辖区的巡逻上。
他的辖区属于未改造的老城区,街道又窄又长,两条平行的街道中夹有不少东一条西一条的巷道。象谁随手撒下的软面条,毫无规律;又象八阵图,外地人进入其间,往往会迷路,就是不熟悉的本地人,偶尔也会弄错进入方向。辖区内有不少人家开着私人作坊,磨豆腐、做豆芽、烤蛋糕、做冰糖葫芦,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