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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爷们儿-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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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农一眼就看见了后面的二头和我,他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他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老二你来啦,坐这儿,抽根烟。”

二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废话,人家问你菜价呢。”

“芹菜呀,您是说芹菜?”菜农已经语无伦次了。

“可不是,刚才你说芹菜六毛一斤。”老太太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们。

“芹菜呀!芹菜——”菜农突然冲老太太梗起了脖子:“谁说了六毛啦?你这么大岁数怎么张嘴就来呀,一块一斤,那还能错得了?”

老太太大张着嘴,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菜农:“你——你——,挺老实的人哪!怎么……”

“我什么时候说六毛啦?”菜农不容她说话:“看你那么大岁数,不愿意跟你一般见识,这么贵的菜我能卖六毛吗?我吃屎啦?老二,这是怎么个茬儿啊?人岁数一大就糊涂。”说着他递给二头一支烟,然后殷勤地为他点上。

老太太使劲胡噜着自己的脸:“谁糊涂?还能是我记错啦?我孙子的生日我记得真真的。不对呀,不对啦?”

二头笑着道:“大妈,岁数大了记错事正常,再说芹菜也不是您孙子,记不住也没什么。怎么样?还是我的芹菜便宜吧?”

老太太摇摇头:“便宜我也不买了。”说着老太太皱着眉走了,她边走边叨唠。走到街角时脚绊在一块砖头上,差点摔了一跤。

此时二头来到菜农近前,菜农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菜花儿。“你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你?”二头拧着眉毛问他。

“我,我上礼拜才来。”菜农把整盒烟都递到了二头眼前。

二头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到一边:“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知道,知道。”菜农弓着身子,从远处看就跟鞠躬似的。

二头突然扬起手在他充满笑意的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菜农被打了个趔趄。他捂着脸眼睛里全是惊恐。“知道你还敢瞎定价儿,活腻歪了你!”说着二头抬起摊位的一侧,一把将摊位搬起来,整摊的菜西里哗啦撒了一地,西红柿都滚到旁边的下水道里去了。“知道了吗你?”

菜农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菜:“老二,老二,我错了,我错了!”

“老二也他妈是你叫的?”二头抬起腿向他后背踹去。

我赶紧把二头拖了回来,菜农总算躲过一劫。“算了,乡下人,跟他费什么劲?”我说话时,菜农竟投来感激的目光。

二头挥舞着手臂,他红着眼叫着:“行情就是你们这帮乡巴佬搞乱的,就他妈知道压价儿。要有下回,我就抽了你的筋!”

回摊位的路上,二头一直愤愤不平,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冲回去再教训菜农一顿,可都被我拉住了。“你不知道。市场行情都让这帮老农搅和了,大家全抗着价都能挣钱,可他们老偷着往下砍,欠揍!”

我苦笑不已:“看来北京市政府应该请你当物价局局长。”
北京爷们儿全文(50)
    二头的威风在市场上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们从广州回来,他的地位才被动摇,那时二头完全是换了个人。

转眼已经过了元旦,1986年的春节还没有到。我和家里的关系越闹越僵,老妈甚至扬言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我要不就天天躲在小屋里不出来,要不就跟二头去当街霸。

有一回我收到封信,那信封上的字迹熟悉得让人困惑。我知道自己曾整节课地研究过这字迹,虽然只是个信封,可当时我脸上的皮像液体一样,一层层地往下流。信是精卫在南方写来的,她已经上医学院了。在信里精卫发了不少感慨,主要是造化弄人之类的话。最后她询问我在哪所学校,有时间就多联系。我狠着心把信烧掉了,甚至连她学校的名字都没敢记,就当这是个梦吧。其实我离开学校连半年都没有,可在印象里校园生活已经非常遥远了,不久前还在一起打闹的同学都成了童话里的人物。

其实我从拘留所出来后,柳芳也找过我几次。当时我万念俱灰竟哈哈笑着把她骂跑了。我对女人失去了兴趣,连她们的面都不想见。

有天晚上,山林鬼鬼祟祟地钻进小屋,看见我时他竟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听着,别说话。”山林穿得很少,抬腿钻进我被窝里。“过几天才出院呢。我先跑出来了,千万别让他们知道。”

我把他的头转过去查看,伤倒是好了,可他为什么跑出来呢?“不对呀,上回你不是还说医院里的小护士对你有意思吗?”

山林噘了下嘴,手指头捻成了一小团:“三千多块钱医药费呢,小护士?小护士她妈也没意思了。”

我浑身一哆嗦:“三千多?”

“要不我干嘛跑啊?”山林很不屑地看着我。

“医院要是找你怎么办?对了,派出所知道你们家。”我心里没底,一个劲向外看。

“让他们找我爸要去,反正我爸也没钱。”山林哼了一声。突然他又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你猜刚才我在路上碰上谁了?”

“谁呀?红玉吧?听说她在银行上班。”我成心逗他。自从山林流亡以后红玉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山林一回来那个男朋友却吓得失踪了。红玉找到山林大吵大闹,差点把他烦死。最后山林对天盟誓说绝不干涉她的私生活,红玉才作罢。自此山林一直觉得自己特冤枉:其实我早就对她没兴趣了,这臭娘们儿有病!好象是我死缠着她不放。

“少提她,我恶心。”山林给了我后背一拳。“告诉你,我碰上柳芳了,她一直在你家门口转悠呢,看见我还装没认出来。”

“我知道,放寒假了,最近她老来找我。”我知道柳芳考上了天津大学,所以更不愿意见她。 

山林不解地看着我。“你也没那个意思啦?”

“没劲!”我点上一支烟躺下了,烟头烧得很快,一个红色小亮点旋即就化为白色灰烬。我发现自己相信的东西已经不多了,那阵子电视里正在播放关于一个妇女的电视剧,那女的整个就是二百五,傻得不靠谱,也多亏编剧们能想出来。这样一个破电视剧居然闹得人们空巷而观,现代人是不是都蠢到家了?

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总不能老这样躲着吧?”

“明天我想去河北,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山林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可不去种地。”

山林又给了我一拳:“种地?地里能长出金子来我就种。听说那个倒烟的老板给放回来了,我找他把那一年的工资要回来,他欠我一万多呢。”

“不是说判了十年吗?”我很奇怪,从山林回来到现在不过三年。

“他使钱了呗,弄个保外就医还不容易?我不能给他白抗一年长工,把钱要回来,咱俩就去广州,咱们也玩儿批发,谁比谁傻多少?”

“一万多,他能给吗?”

“那孙子手里一百万也有了,还能在乎一万多。不给我就玩儿狠的,我是光脚的,怕什么呀?”山林边说边咬牙,最后他竟把我的枕巾团成一团,捏面似的在手里揉来揉去。“我现在手里有四千块钱,他欠我一万二,咱们就拿这些钱当本儿,一年就能挣上几万。跟我一块儿干,赔了算我的,挣了钱对半分。二头是蛮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咱们要玩儿就得玩儿大的,越大越挣钱。”

“对半分,合适吗?”我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了。

山林斜了我一眼:“甭想那么多,这事一个人干不了,别人我又不相信。咱俩正好,玩狠的有我,玩心眼儿有你,用不了几年咱们就发了,信不信由你。”

“这事叫着二头吗?”

“两人是伴儿,三人是岔儿。二头的脑子不行,他连帐都算不清楚,这事得找机灵的人干。保证发财。”山林又照我肩膀上捶了一拳。

“河北哪儿?”

“保定。”



我们的本钱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自己要出去做买卖,老爸的眼睛立刻变成了包子,他差点用茶杯砸我。幸好我反应快,说完就跑了,刚跑进胡同,老爸就追了出来,他指着我厉声骂道:“你要是敢去投机倒把就别活着回来。”

那天我见到山林时,身上只有二十五块,就这点儿钱还是早上趁老爸不注意从他口袋里偷出来的。

上午我们跑到莲花池车站,去保定的长途汽车破得不成样子。上车时我感觉自己的腿象灌了铅一样沉,似乎只要迈上这层台阶自己便没救了。

在六里桥上车时,长途车上的人并不多,司机像拾羊粪似的,一路走一路捡,没多一会儿,长途车就成了人肉罐头。半路上车大部分是河北农民,他们一水儿灰衣红面,嗓门高亢,脸上只要稍有动作,土面儿就会从脸上呼呼地掉下来。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清楚这帮人都非常健康,如果能洗个澡必定水灵。当时北京还没有高速公路,长途车像摇篮似的颠来晃去,没一会儿我便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山林不敢睡,他身上带着钱呢。于是这家伙手按腰带,机警得像只猴子,眼珠子甚至能转到脑后去。路况不好,我不一会儿就醒了,睁眼时看见前排客官油黑发亮的脖梗子上,有几只紫黑色的小精灵欢快地跳来跳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把早晨在汽车站吃的那块油饼吐出来。
北京爷们儿全文(51)
    大地越来越空旷了,那年华北地区特别旱,据说是百年不遇的,可后来百年不遇的事太多了,人们也就不当回事了。那年的旱情我深有体会,车得跑好一阵子才能在路边找到棵半死不活的小树。土地干裂了,路边一块块灰白色的洼地里,干土块儿皱巴巴的,跟我小时候吃过的棒子面窝头特像,一掰就碎。放眼望去,几十里内只有燥热的灰雾沉重地附在大地上。也许雾的尽头有森林,最少也得有草场吧?实际上那都是虚幻的。偶尔我能看见几匹衰微的牲口从雾里露个头,垂头丧气地在公路边转一圈儿就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此时我忽然感到时间的概念一下子遥远起来,天地万物也许都是静止的,改变的只是人和上空奔腾翻滚的云。

满眼都是枯黄的土地,它无边无际,连公路边偶尔闪现的杂草丛也是贫瘠的绿色。我又在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了,可看看山林,他挺精神,这家伙难道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十来年的作为有什么意义?我们打打杀杀的为了什么?引以为荣的记忆或许本来就是堆垃圾,也许有一天它们都会如这路边风景,在记忆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自己也成了人群中的一处荒凉,连蔓草都不稀罕在此安身。无边的寂寞在头上盘着,随时都会啄食我的头皮。

汽车在颠簸,车尾卷起大团大团的尘土,从远处看汽车像尾随着一条黄色巨龙。它暴虐、狂傲,张牙舞爪且百折不挠,叫人看了不免心惊肉跳。我知道这条龙永远追不上来,正如这车永远甩不掉它,除非乘客们情愿掉进深渊,粉身碎骨!

现在,长途车的确走在一道巨大的高坡上。下面是毫无生气的大地

我很久没抬头看天空了,没那个兴致。

城外的天空蓝得耀眼。我无所事事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淡淡的、泛白的蓝色那么深远,看着看着,我逐渐进入一种虚幻的境界。天空俨然变成了一口硕大无朋的蓝色陷阱,我觉着自己由仰视逐渐变成俯视。最终在井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也长了双蓝色的眼睛,那深不可测的纯洁惟婴儿独有。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车到保定时真睡着了。山林叫了几声,我才迷迷糊糊地跟他下了车,下车时两腿发软,差点扑倒在地。

山林很意外:“你怎么了?”

我使劲晃晃脑袋:“可能是坐车着风了,走吧,没事。”

“出门在外咱们得惊醒着点儿。原来我跟老板去广州的时候,在包厢都不敢睡……”山林背着挎包在前面走。

我们胡乱吃了几个包子,便在火车站租了两辆自行车,顺着保定的大街就骑了下去。天已经黑了,山林带着我一直向城外跑,逐渐我们出了市区,路上的行人渐少,后来连店铺都不见了。我第一次出北京,不免有些慌张:“你这是去哪儿啊?再走就到村里了。”

山林哈哈一声:“犯法的事能大张旗鼓地在市内干吗?快了,就在村里。”

“原来你当了一年多农民呐!没弄个村姑吗?”我挖苦他。

山林回头瞪我一眼:“还村姑呢?天天提防警察,连母耗子都没心招惹。”

“不可能……”我根本不信。

此时前方真的出现了个村子,我们骑过一片土岗,土岗背面是一个巨大的宅院,有好几层院子。山林示意我把车停在门口,正锁车时,院里突然传出了惊天动地的狗叫声,几条狗的狂吠交织在一起,动静非常恐怖。

“谁?”有人在院里叫。

“七哥吧?我是山林。”山林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里的刀把。其实我身上也带着刀呢,不过我总想不起来。

“山林?我以为你死了呢!”院里人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大门开了,一条大汉出现在门口,后面的几条大狼狗一个劲地往他背上爬。他用手电照了照:“真是山林嘿,几时来的?”说着他把我们让进院里。院子坐落在一片空场上,面积足有一亩多,几条狼狗散养在院里。“今天刚到,七哥你过得不错吧?”山林为我介绍道:“这是七哥,没少照顾我,这是我哥们儿张东。”

“哪儿啊?!要不是他心眼多,我在广州就让雷子抓住了。”七哥边说边轰狗,那几条畜生似乎真有灵性,见七哥与我们说话边再不叫唤了。

山林忽然捅了七哥后背一下:“扳子在吗?”扳子是山林的老板,据说以前当过汽车修理工,一把扳子打遍保定无敌手。前几年开始倒烟了,山林说他玩儿到最大的时候,北京的货都是从他手里出来的,手下光马崽就养了三十多号。不过再厉害的人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前几年他碰上个北京警察,那家伙硬是跟踪了板子五个月,最后判了他十年。

“在,回来三个多月了,前几天还提起过你呢。”七哥把我们带进屋,没给我们让座,反而把堂屋的后门打开了。他向我们挥挥手:“老板在后面。”一进后院,我倒真吓了一跳。这个后院绝不比前院小,院中央是喷水池,停着两辆小车,正面的一排房子灯火通明。七哥指着房门:“天天打麻将,瞧人家多自在!”

“您不是也挺自在吗?不操心呀。”山林笑着说。

“敢情,托小哥们儿的福,让我踏踏实实再混几年,过几年我就该死了。”七哥拍着山林说。

我们走进房间,几个大老爷们正围在中央玩麻将呢,桌子上放着几捆人民币,我头一次见这么多钱,有点儿发蒙。玩牌的人抬起头,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山林便兴奋地大叫起来。看到他的模样,我差点坐在地上,这家伙脸上有一条半尺多长的伤疤,可怕的是有伤疤的半张脸上没有表情,嘴唇、眼角拼命地向下耷拉着。明明是冲着山林笑,却只是半张脸笑逐言开,另外半张脸呆若木鸡,嘴成了一个可笑的S形,那样子简直怪异到了极点。
北京爷们儿全文(52)
    “听说您出来了,我来看看您。”山林可能早习惯了。

“真是来看我的?”扳子脸上又出现了诡异的表情,诡异得简直无法言传。此时我突然想起了邻居许大爷,他得了半身不遂,每天都在胡同里弹棉花,如果把那可怕的背影移植到扳子脸上倒挺合适。

山林挠了挠脸皮:“没您我怎么发财呀?”

扳子“嘿”了一声。“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让我们先把这几圈儿牌玩儿完喽。七哥,你先陪山林他们喝点酒,我过一会儿就来。”

七哥拍了下山林:“走,咱们先喝点儿去。”

他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房间,从冰箱里找出些猪头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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