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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足的黑衣人早已不看见。
刚才还血肉横飞的战场,忽然间就变得和平面安静。
若不是地上的那些伤者和死人,就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香香和珍珠姐妹已坐了下去,就坐在血泊中,不断地喘息。
老皮更好象整个人都软了,索性躺了下去。
只听蓝兰在轿子里问:“他们走了?”
小马道:“是。”
蓝兰道:“我们伤了几个人?”
常无意道:“三个。”
受伤的是两轿夫和曾珍,老皮虽然叫得最凶,身上却连一点儿伤都没有。
蓝兰道:“我这里有刀伤药,拿去给他们。”
她从帘子里伸出手,手里有个玉瓶。
她的手比白玉更润滑。
小马伸手去接,她的手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比不上她这轻轻一握。
他心里竟不由自主起了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一切的艰辛和危险,仿佛都有了代价。
她仿佛也明白他的感觉。
她只轻轻说了句:“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她并没有谢他。
她不过要他替她谢谢朋友。
因为他是不必谢的,因为他们就等于一个人。小马接过玉瓶,心里忽然充满挚爱。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只要得到别人的一点点真情,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是天地间却是充满了悲伤和凄凉。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还高挂在天上,冷清清的月光,照着这满地血泊的战场。
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把他们打退了。”
张聋子道:“只怕未必。”,
香香变色道:“未必?难道他们还会来?”
张聋子没有回答。
他希望他们已真的退走,可惜他知道夜狼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击退的。常无意神情也很沉重,道:“扎好伤势,就立刻向前闯。”
曾珍道:“我们总该先休息一阵子。”
常无意道:“你着想死,尽管一个人留下来。”
曾珍这才闭上了口。
轿夫正在互相包扎伤势,其中一人道:“老牛伤得很重,就算还能向前走,也没法子抬轿子了。”
常无意冷冷道:“没有病的人并不一定要坐轿子的。”蓝兰道:“一定要坐。”
常无意道:“你没有腿?”
蓝兰道:“有。”
常无意道:“那么你为何不能自己走?”
蓝兰道:“因为我就算自己下来走,这顶轿子也不能留下来。”
常无意没有再问什么,
他已明白这顶轿子里一定有些不能抛弃的东西。
小马道:“其实这根本不成问题,只要是人,就会抬轿子。”
老皮立刻抢着道:“我不会。”
小马道:“你可以学。”
老皮道:“我以后一定会去学。”
小马道:“用不着等到以后,你现在就可以学,而且我保证你一学就会。”
老皮跳起来,大叫道:“难道你想要我抬轿子?”
小马道:“你不抬谁抬?”
老皮看着他,看着张聋子,再看着香香和珍珠姐妹。
常无意他连看都不敢去看。
他已看出这些人他连一个人都指挥不了,所以抬轿子的就只有他,
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你若还想去改变,你就是个呆子。老皮不是呆子。
他立刻站起来,笑道:“好,你叫我抬,我就抬,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
小马也笑了,道:“有时候我实在觉得你这人不但聪明,而且可爱。”
老皮道:“只可惜你是个男的,否则……”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不是个呆子,可是现在已吓呆了!
黑暗中忽然又出现一群黑衣人,这次来的人数比上次更多。
那跛足的黑衣人也已出现,远远的站在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大声道:“在下张弯刀,算起来也是道上的,阁下……”
跛足的黑衣人好象也是个聋子,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咳嗽声一响,各式各样的兵刃和暗器又暴雨般打了过来。
这次兵器的种类更多,出手也更险恶,其中已有了许多高手。
常无意冷笑了一声,忽然从腰带里取出一把剑。
软剑。
虽然是软剑,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而且精光四射,寒气逼人。
他本来不难备动用这把剑的,也不愿让人看见它。
可是现在他已决心要下杀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珍珠姐妹的剑法虽然毒辣老到,可是两个人身上都已负了伤。
老皮也挨了一刀,一刀斩在他背上,血流如注,伤得不轻,他反而不叫了。
张聋子的弯刀斜削,专走偏锋,一刀挥出,必然见血。
可是常无意的剑更可怕。
黑衣人遇见他,刀剑和拳头固然攻击无效,有时无缘无故的也会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全身上上下下都没有别的伤痕,只有眉心一滴血。谁也看不见这暗器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这种夺命追魂的暗器,就象是来自黑暗的源流,来自地狱。
跛足的黑衣人远远看着,直到他手下两个最勇猛的黑衣人也无声无息的死于这种暗器,他才挥手低叱;
“退。”
夜狼们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中,月光更凝冷,地上的死人更多。
这次蓝兰已不再问他们自己伤了多少人。
她自己走了下来。刚才她已在轿子里看见,自己的人几乎已全都受了伤。
他们用的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夜狼中居然也有几个不敢拼命的。
只有常无意还笔直地站在那里,衣服上虽然全是血,却不是自己的血。
夜狼们退走时,他手里的剑也看不见了。
香香扶着轿杆,眼睛里带着奇怪的光芒,吃吃地问道:“他……他们会不会再来?”
一句话刚说完,就已倒下。
张聋子立刻冲过来,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脉。
常无意道:“她并没有死,只不过中了迷香。”
张聋子松了口气,道:“刚才明明看见小马第一个就已将那个用迷香的人击倒,还踏碎了他的述香筒,她怎么会被迷倒的?”
常无意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张聋子当然无法问。
香香不但已完全失去知觉,而且连脸色都变成了死灰色。
张聋子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忍不住又问道:“谁知道她中的是哪种迷香?”
此处少两页。
他们居然走出了很远。
——走得虽然远,还是走不出黑暗。夜色仍深。
小马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蓝兰一直都在旁边跟着他。
不但跟着他,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和爱恋。
张聋子关心的却只有一个人,不时到轿子旁边来,听她的动静。香香还没有动静。
另一顶轿子里的病人咳嗽也停止,仿佛已睡着了。
蓝兰轻轻道:“看样子他们已不会再来了。”
小马道:“嗯。”
蓝兰道:“可是我们总得找个地方休息林息,否则大家都没法子再支持下去。”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当然除了你,你简直好象是个铁打的人。”小马在擦汗。他并不是铁打的人。
他自己知道迟早总有倒下去的时候。可是他不说,也不能说。
蓝兰迟疑着,忽然问道:“假如我嫁给你,你要不要?”小马闭着口。
蓝兰道:“难道你还想着她?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马的脸色变了。
并不完全是因为她这句话而改变的,也因为他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又看见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崎岖的山路前面,有一块很高的岩石。
跛足的黑衣人就站在这块岩石上,一双跟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轿后的常无意已窜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是闯过去,还是停下来?”
小马放下了轿子。
前面的这块岩石就挡在道路上最险恶之处,一夫当关,他们已经很难闯过。
何况岩石后还不知藏着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还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们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两二人忽然间就已从轿子旁边冲过去,冲过去时剑已出鞘。
年轻人总是不怕死的。
她们不但年轻,简直还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两个孩子、两把剑,居然还想闯上那岩石,宰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别人想拉住她们也来不及。
跛足的黑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们宰了他,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鸭子还难看,我宁可死,也不要看见他笑的模样。”
她们若是死,当然就看不见。
她们简直等于在送死。
她们根本就是去送死。
这跛足的黑衣人虽然没有出手,可是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气势,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占据的岩石地势险恶,而且居高临下。
岩石后必定还有他手下的人。
她们还没有抢攻上去,只听见“啊”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她们身旁擦过,忽又停下。
她们还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就已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没有动,她们却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又跌在地上。
这个人没有回头。
可是珍珠姐妹已看清了他的背影,只要看清他的背影,谁都可以认出他,
他是个很瘦很瘦的人,背稍稍有点弯,腰却很直。
他的手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几乎已可达到他的膝盖。
无论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少会回头的。
这个人是常无意。
曾珠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曾珍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常无意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在瞥着岩石上这个跛足的黑衣人。
黑衣人还在冷笑,忽然道:“你一定有毛病。”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你救了她们,她们反而骂你。没有毛病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其实你救不救她们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死定了。”
常无意忽然道:“你有手,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跟我动手?”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必。”
这一句话说完,黑暗中就出现了一百个黑衣人——就算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跛足的黑衣人道:“你的剑很快。”
常无意又不开口。
跛足的黑衣人道:“而且你有把好剑。”
常无意不否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那把剑确实是把很难看得到的好剑。
跛足的黑衣人道:“抬轿子的那小伙子的拳头好像也是双好拳头。”
小马的拳头并不好。
小马的拳头太喜欢揍人,尤其喜欢揍人的鼻子,这种习惯并不好。
可是他的拳头确实太快、太硬。
跛足的黑衣人道:“可是我的兄弟们,却还想再试试你们的快剑和拳头。”他又在咳嗽。
这种咳嗽的声音,当然和轿子里那病人的咳嗽的声音不一样。
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连珍珠姐妹的脸色都变了。
她们虽然不怕死,可是刚才那两次恶战的凶险惨烈,她们并没有忘记。
至少现在还没有忘记。
这一声咳嗽响起,就表示第三次恶战立刻就要开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这一战结束后,能活着的还有几个人?
想不到就在他的咳嗽声响起的一刹那间,远方也同样响起了一声鸡蹄。
跛足的黑衣人眼神立刻变了,猛一挥手,本来已准备往前扑的夜狼们,动作立刻停顿。
远山下已有白雾升起。
云雾迷离处,又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节拍明快而激烈,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无论情绪多低落的人,听见了这种乐声,心情都会振奋。
岩石上的跛足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夜狼们又消失在黑夜中。
四面鸡啼不已,黎明已将来临,可是看起来夜色却仍很深。
今天的黎明为什么来得特别早?
乐声仍在继续。
小马放松了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蓝兰长长吐出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艰苦凶险的一夜,看来总算已过去。
常无意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收缩的瞳孔却已渐渐扩张。
他终于转回身,才发现珍珠姐妹一双发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她们蒙面的黑纱早巳失落。
她们脸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可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柔情和感激。
两上人忽然冲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了常无意,在他脸上亲了亲。
曾珍道:“原来你不是坏人。”
曾珠道:“你也不是木头人。”
常无意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谁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小马笑了。蓝兰也笑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眼波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生命毕竟是可贵的。
人生中毕竟还是有许多温情和欢愉。
小马道:“他的脸虽冷,一颗心却是热的。”
蓝兰看着他,眼波更柔,道:“你好象也跟他差不多。”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既然大家都还没有死,腿也没有断,为什么不往前走?”
曾珍嫣然道:“现在他无论多么凶,我都不怕了。”
曾珠道:“因为现在我们已知道,他那副凶样子,只不过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她们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故意要让常无意能听得见。等常无意听见时,她们早已溜得远远的。小马大笑,抬起了轿子,刚抬起轿子,笑声突然停顿。他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三双眼睛在瞪着他。三双狼一般锋利的眼睛,眼睛里仿佛还带种奇异的欲望。
恶战
有生命就有欲望。
可是欲望也有很多种,有的欲望引导人类上升,有的欲望却能令人毁灭。
这三双眼睛里的欲望,就是种可以令人毁灭的欲望。——不但要毁灭别人,也要毁灭自己!
人为什么要毁灭自己?
是不是他们已迷失了自己?
小马已看出他们就是刚刚从路上迎面走过去的三个人。
散漫落泊的长发青年。修长美丽的腿。
——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
小马故意不去看他们,其实他心里并不是不想多看看那双美丽的腿。可是他能控制自己。
经过了一次情感上的痛苦折磨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一个冲动起来,就不顾一切的少年。
美腿的少女却还是在望着他,忽然大声呼喊道:“喂!”
小马忍不住道:“你在叫谁?”
美腿的少女道:“你!”
小马道:“我不认识你。”
美腿的少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你,才能叫你?”
小马怔住。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互相认得的,她说的话好象并不是没有道理。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小马道:“我不叫喂。”
美腿的少女道:“你叫什么?”
小马道:“别人都叫我小马。”
美腿的少女道:“我却喜欢叫你喂,只要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就行了。”
小马又怔住,
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本就没有一定的规则,既然有人可以用“先生、公子、阁下”这一类名称叫他,她为什么不能叫他“喂”?
这少女的思想和行为虽然很激烈,很奇特,却与大多数人都不同。
可是她好象也有她的道理存在。
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