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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心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喜欢这个有时温柔如水、有时冷淡如冰、有时又会变得热烈如火的男人。
她相信自己可以管得住他的。
可惜她错了。
她虽然了解男人,这个男人却是任何人也没法子了解的。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车马仍在继续前行,车上却已经只剩下狄青麟一个人。
思思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狄青麟有三种能够让人忽然消失的方法,对思思用的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那三种方法都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外,永远不会有第二个活人知道。
思思错了。
因为他不知道狄青麟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个还能呼吸着的人。
她也不知道狄青麟唯一真正喜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一个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如果忽然消失,是绝不会引起什么纠纷麻顿的。
她这样的女人就象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如果她不见了很可能是跟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走了,也很可能是被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腹贾藏在金屋里,甚至有可能是自己躲到深山中某一个小庙里去削发为尼。
象她这样的女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所以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人会觉得惊奇,也没有人关心。
所以就在她自己觉得可以全心全意依靠狄青麟的时候,狄青麟就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狄青麟对女人的标准作风。
“大姐”斜倚在她那张被上接着粉红流苏锦帐的青铜床边,心里在想着;“思思是不是已经该回来了?”
她喜欢思思,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她已经开始被人称为“大姐”。
一个象她那样的女人被人称为大姐是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的年华已逝去,只希望思思不要再糟塌自己,好好嫁一个老实本份的男人。
可惜思思不喜欢老实本份的男人。
思思太聪明、太骄傲、太想出人头地,就好象她年轻的时候一样。
屋子中间铺着云石桌面的檀木圆桌旁,坐着一个瘦削、黝黑、沉默、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他叫杨铮,是她童年时的玩伴,青梅竹马的朋友。
她十五岁因为要埋葬双亲沦落入风尘,经过十余年的离别后,他们又在这里重遇,想不到他已经做了县城里三班捕快的头子。
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但是他每隔两三天都要来一趟,来了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们之间绝没有一点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们之间的情感竟没有别人了解,也没有人相信。
她总是叫他不要来,免得别人闲言闲语,影响到他的事业和声名。
可是杨铮说:“只要我问心无愧,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他就是这样一条硬汉。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做了以后问心无愧,你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拦不住他的。
他要娶她。
在他心目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树肱大辫子的小姑娘“吕素文”,即不是当年的名妓“如玉”,也不是现在的“大姐”。
她心里又何尝不想嫁给这个又倔强又多情又诚实的男人?
多年前她就为自己赎了身,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跟着他走。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他比她还小一岁,在六扇门的兄弟心目中,他是条铁铮铮的好汉,有前途,有朋友,有干劲。
她的青春却已象残花般将要凋零枯萎,而且她还是个人人看不起的婊子。
她不能毁了他,只有狠下心来拒绝他,守愿在夜中梦醒独自流泪。
杨铮忽然问她:“思思是不是找到了—个很好的男人,已经有了归宿?”
“我也希望她能有个归宿。”吕素文轻轻叹息:“可惜她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为什么?”“你不知道狄青麟这个人?”吕素文反问。
“我知道,世袭一等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侠少。”杨铮道:“思思就是跟他走的?”
吕素文点了点头:“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有真情?还不是想玩玩她而已,玩过了就算了。”
杨铮又坐在那里默默地发了半天愣,才慢慢地站起来。
“我走了。”他说:“今天晚上我有件差事要做。”
吕素文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差事。
她想留住他,想问他,那件差事是不是很危险?她心里—直在为他担心,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
可她嘴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走吧。”
夜已静。
“怡红院”大门外接着两盏红灯笼,远远看过去就象是一只恶兽的眼睛。
—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自古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弱女被它连皮带骨吞下去。想到这一点,杨铮的心里就好恨!可惜他完全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合法的,只要是合法的事,他非但不能干涉,还得保护。
暗巷中的晚风又湿又冷,他逆风大步走出去,忽然有个人从横弄里闪出来,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这个人叫孙如海,是一家镖局里的二镖头,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在城里也很吃得开,而且听说武功也不弱。
但是杨铮一向不喜欢他,所以只冷冷地问了句:“什么事?”
“我有点儿东西要交给杨头儿,是位朋友托我转交的。”孙如海从身上掏出叠银票;“这里是十张山西‘大通’钱庄的银票,每张一千两,到处都可以兑银子,十足十通用。”
杨铮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有了这些银子,杨头儿就可以买栋很讲究的四合院房子,风风光光地把玉站娘接回去了。”孙如海笑得很暖昧:“只要杨头儿今天晚上耽在家里不出去,这叠银票就是杨头儿的。”
杨铮不动声色;“这是谁托你转交的?是不是今天晚上要从这里过境的那位朋友?”
孙如海承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是他。”
“听说他刚在桑林道上劫了一趟镖,镖银有一百八十万两,只送我这么点儿银子,未免太少了吧。”
“杨头儿想要多少?”
“我要得也不多,只不过想要他一百八十万两,另外再加上两个人。”
孙如海笑不出了,却还是问:“哪两个人?”
“一个你,一个他。”杨铮道:“你干镖局,却在暗中和大盗勾结,你比他更该死。”
孙如海后退两步,银票已收进怀里,掌中已多了对寒光闪闪的手叉子,阴森森地冷笑:“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快,居然有胆子想去动倪八太爷,该死的只怕是你。”
横巷中又有个生硬冷涩的声音接着说:“他不但该死,而且死定一身是胆
狼牙棒
狼牙棒是种江湖中很少见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携带太不方便,运用起来也很不方便,两臂如果没有千斤之力,连玩都玩不转。
这种兵器通常只有在两军对决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大战场上才能偶然看得见,江湖中人用这种兵器的人实在太少。
现在从横巷中冲出来的这个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光芒闪动,看来就象是有无数匹饿狼在等着要把杨铮一条条一片片一块块撕裂。
这个人身高九尺,横量也有二尺,赤膊、秃头,左耳上戴一枚大金环,脸上火的肉都是横的,却有条直直的刀疤从额上—直划到嘴角,把一个鸭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个。半夜里看见这种人不做恶梦的恐怕很少。
杨铮转身面对这个巨人,根本不理后面的孙如海,好象根本不知道孙如海手里的那对手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经有很多人死在这对手叉子的尖锋下。
杨铮也很高,可是站在这个巨人的前面,却矮了一截。
“听说倪八手下有个叫‘野牛’的苗子,”杨铮问:“你就是那个苗子?”
“老子我就是。”
“听说你又凶又横又不怕死。”杨铮又问:“你真的不怕死?”
“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这个龟儿子。”这个苗子居然能说一半生不熟的川语,尤其是骂人的话说得特别好。
杨铮手上没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见他用过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这么样一个巨人面前,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经夹带着虎啸般的风声向他斜斜地扫了过来。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没有东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后面还有对手叉子。
他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长,—棒扫过来,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管往哪里闪避都仍在它的威力控制下。
孙如海没有出手。
他已经不必再出手,他已经在想法子准备毁尸灭迹,让杨铮这个人永远消失。
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法子来,也不必再想了。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经发现杨铮暂时还不会死。
在刚才那一刹那间杨铮的确象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准备招架,还是准备后退闪避,都难免要挨上一棒。
没有人能挨得了这一棒。
想不到杨铮既没有招架闪避,也没有后退一—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后退的,杨铮就是这种人。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冲了上去,迎着狼牙棒冲上去。
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敢这么做。
真正的一流高手当然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对付这一棒,如果武功差一点的人,现在早己被棒上的狼牙撕裂。
杨铮却冲了上去。
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伏倒,双手一按地,整个人从狼牙棒下冲了过去,一头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这一着,绝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绝不会用这一着,也不肯用。
但是这—着绝对有效,“野牛”两百多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着肚子打滚,惨叫的声音连三条街之外睡着了的人都听得见。
杨铮顺手掏出一条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一只手一只脚捆了起来,又顺手用一个铁胡桃塞进他的嘴,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转身面对孙如海,淡淡地问:“怎么样?”
孙如海已经看呆了,过了半天才能开口:“这算什么武功?”
“这根本不算什么武功。”扬铮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把人打倒。”
“这种不入门的招式,江湖好汉们宁死也不肯使出来的。”
“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汉,我也不想死。”杨铮说;“我只想把犯了法的人抓起来。”
孙如海握紧掌中一对纯钢手叉子:“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来抓我?”
“只要能抓住你,随便什么法子都没关系,我都用得出。”
孙如海冷笑。
杨铮盯着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汉,我不是;你手上有家伙,我没有,如果你有种过来把我做了,我也没话说。”
孙如海虽然在冷笑,脸色却已发白。
杨铮慢慢地走过去;“可惜你没种,我看准了你没种,只要敢动一动,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个月连爬都爬不起来,你信不信?”
他走到孙如海面前,他的心脏要害距离孙如海掌中那对手叉子的尖锋已不及一尺。
孙如海不敢动。
“咔嚓”一声一副纯钢打成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传来一阵喝采声、十来条黑衣大汉大声喝采,大步走过来。
他们都是杨铮的属下,也是杨铮的兄弟,他们对杨铮不但佩服,而且尊敬。
“杨大哥,你真行。”
“你们也真行。”杨铮在笑:“居然—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热闹,也不过来帮我一手。”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就凭大哥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了,我们是来帮大哥做下面那件事的。”
杨铮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他厉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里的赵头儿派小刘连夜赶来找大哥,我们就知道有大事要办了,所以今天晌午,我们兄弟就把小刘留下来喝酒。”
“是他告诉你们的?”杨铮大怒:“我再三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这个王八蛋好大的胆子。”
“我们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只因为对头太厉害,事情太凶险,一失手就难免要送命。”
弟兄们纷纷抢着说:“可是我们跟随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挡着,我们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们早就准备把这条命交给大哥了,就算拼不过别人,好歹也得去拼一拼,就算要去死,弟兄们好歹也得死在一起。”
杨铮紧握双拳,眼睛仿佛已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他总算忍住了。
弟兄们又说:“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姓倪的究竟有多厉害,可是他敢动“中原镖局”的镖,当然是个扎手的角色,可是我们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们也办过不少有头有脸的案子,就算要用两条命去换一条,好歹也能拼掉他们几个。”
杨铮用力握住弟兄们的手,大声道:“好,你们跟我走。”
弟兄们立刻大声欢呼,不知是谁居然还捎了一大缸子烧酒来。
“大哥要不要先喝两杯?”
“咱们用不着喝酒来壮胆,要喝,等办完了事响们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顿来庆功。”
弟兄们又大声欢呼:“对,先扁那个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个不醉是‘乌龟’。”
但孙如海和“野牛”总得先派两个人送回去,派谁呢?谁也不愿意去,谁都不愿错过这件大事,大家准备抽签,杨铮却决定:“要老郑和小虎子送他们回去。”
老郑新婚,儿子还没有满周岁,老郑明白杨铮的意思。心里又难受又感激,小虎子却不服:“大哥为什么源我去?”
杨铮先给了他一巴掌,再问他;“你难道忘了你家里老娘?”
小虎子不说话了,掉过头去的时候,眼眶里巳满盈热泪。
孙如海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头—股热血上涌,大声向杨铮呼喊:“你放开我,我再跟你拼一拼,我孙如海也不是孬种,我也一样不怕死。”
在旁边被牛筋索四马攒蹄绑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不怕死谁怕死?现在你鬼叫有个屁用。
还不快闭上你的鸟嘴!”
看着老郑和小虎子把两个人架走,杨铮忽然叹了口气。
“孙如海本来也许真的不是孬种,只不过最近日子过得太好服,人也变了。”他的叹息声中颇有感怀:“一个人能在江湖中象他混得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
倪八太爷的头在疼。
他当然不是为了杨铮头痛,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头,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他头痛,只因为他晚上喝的酒现在巴经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虽然因为要赶到牡丹山庄去买马而没有亲自押这趟镖,可是押镖的五位镖师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以掌中一对跟随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两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个死党并肩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六个人后,才总算把这趟镖劫了下来。
只不过这还是值得的,一百八十万两雪花花的纹银,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余年了。
他已经有五十六岁,把这笔银子送回老家后,他就准备洗手不干到一个别人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