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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梧道:“现在孩子还没有睡。”
高立道:“你要我现在去看他?”
秋风梧道:“我带你去。”
草色也已枯黄!
在春天,这里必是绿草如茵,但现在已是浓秋,愁煞人的浓秋。
远处有灯光闪耀,亮得就象是情人的睁子。
但高立却看不见。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心里也只有一片黑暗。
秋风梧慢慢地在前面走,脚步单调而沉重。
高立在后面跟着。
他记得上次也曾这样跟着秋风梧后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那正是他刚救了百里长青之后。
那时他虽然明知随时都可能有人来找他报复,明知随时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但心里却还是很快乐。
因为他已救了一个人,已帮助过别人。
因为他已有了朋友。
但现在呢?
无心犯的错,有时往往比有心犯的错更可怕。
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天为什么要叫他无心犯下这致命的、不可宽恕、不可补救的错误?
他为什么不小心些?为什么要那么疏忽?
猛抬头,他的人已在灯光辉煌处。
灯光辉煌。
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端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脸上带着温和而慈祥的微笑。
“这是家母。”
一个温柔的少妇,端庄而贤淑,正是春花般的年华,春花般的美丽。
也许就因为她自己心里充满了幸福,所以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尤其是对丈夫的好朋友。
“这是我的妻子。”
一个可爱的孩子,红红的脸,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泼。
对他说来,人生远未开始,但他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为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是个天生就应该享受幸福的人。
“这是我的孩子。”
高立看着、听着、脸上带着有礼貌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朋友高立,我平生唯一最好的朋友。”
高立的心又象是在被针刺着,又开始流血。
他几乎忍不住要拔脚飞奔出去,他其实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他们若知道他已将孔雀翎遗失了,是不是还会如此亲切?
秋老夫人正微笑着道:“风梧常常提起你,这次你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高立的喉头似已被堵塞,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秋风梧美丽的妻子正在逗着她的孩子,道:“叫高伯伯下次买糖给你吃。”
孩子只有周岁,当然还不会叫高伯伯,也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可是他会笑。
他看见高立,就吃吃地笑着。大家都笑了。
秋老夫人笑得更慈祥,道:“孩子喜欢高叔叔,高叔叔一定会为这孩子带来很多福气。”
高立的心已将碎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这家人带来的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幸好秋风梧并没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带他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
高立的确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到过如此瑰丽、如此庄严的地方。
在夜色中看来,这地方更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秋风梧道:“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两百七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三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接近奇迹。
秋风梧道:“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两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慈。”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
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画的是数十个像貌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却带着惊猾。
因为一位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比彩虹更美丽辉煌的光芒。
秋风梧道:“这幅图画,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高立听着。
秋风悟道:“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为了毁灭这地方,竟然结血盟,联手来攻,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高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秋风梧淡谈道:“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他接着道:“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孔雀翎三个字,才从此传遍天下。”
***渐渐疏了。
这一重院落里,仿佛是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惨碧色的。
他们穿过一片枯林、一丛斑竹,走过一条九曲桥,才走到这里。
这里就象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天地。
高大的屋宇阴森而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竟如鬼火。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高立第一眼看见的是/太行霸主,山西雁孙复之位。”
“峻峭山风道人之位。”
这两个人的名字高立是听过的,不久以前,他们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秋风梧看着这一排排灵位,面上的表情更严肃,缓缓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
三百年来,死在孔雀翎下的人还不到三百个,这显然表示孔雀翎并不是轻易就可动用的。
能死在孔雀钥下的,纵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绝顶高手。秋风梧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魂,只望他们的冤仇不要结到下一代去。”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他们的后人,还是有很多想到这里来复仇的。”
高立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象已在这里看到他自己的名字。
甭道长而曲折。
这地方高立已来过一次,来拿孔雀翎。
现在秋风梧为什么又带他到这里来呢?
他没有问。
秋风梧无论要带他到哪里去,他都不会问。
无论多恐惧的命运,他都已准备接受。
掌声一响。
甭道又出现了那十二个幽灵般的人。
十二把钥匙,开了十二道锁。
于是他们就又走进了那种神秘、阴森、暗黝的石室,就象是走进了一座坟墓。
石室中有两张古老而笨拙的石椅,上面已积满了灰尘和青苔。
秋风梧道:“坐。”
高立坐了下去。秋风梧却转过身,从石壁间取出了一小坛密封着的酒。
拍碎泥封,酒香芬芳清酣。
秋风梧道:“这是窖藏已有百年的汾酒。”
高立道:“好酒。”
酒杯也是石雕的,同样古老而笨拙。
秋风梧坐下来,斟满两杯,道:“好酒不可不喝。”
高立举杯一饮而尽。
秋风梧凝视着他,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高立点点头,道:“的确已很久。”
秋风梧轻轻叹息,道:“这些年来,有很多事都已变了。
高立听着。
秋风梧道:“但我们的交情却未变。
高立又斟满一杯,仰首饮尽。
秋风梧道:“我没有兄弟,而你就是我的兄弟。”
高立握紧酒杯。
酒杯若非石杯,早已被捏碎。
秋风梧道:“所以有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高立道:“我在听着。”
秋风梧道:“你遗失了孔雀翎,心里一定很难受,也许比我还难受。”
高立垂下头,斟酒,饮尽。芬芳香测的美酒,忽然变成苦的。
秋风梧道:“我了解你的心情,若换了我,也许就不敢再到这里来了。”
高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我不能不来,因为你信任我。”
秋风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的,我有你这种朋友,我实在很骄傲。”高立道:“可是我……”
秋风梧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信任我,正如我信任你一样。”
高立点点头。
秋风梧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一字宇道:
“所以你一直相信那孔雀翎是真的。”
高立整个人突然抽紧,失声道:
“难道那孔雀翎不是真的?”
秋风梧道:“不是。”
“叮”的,酒杯落地。
高立突然变得象是一条被冻死在冰中的鱼。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他看着秋风梧,就象是看到旭日忽然落下,大地忽然分裂。
然后他的人就软瘫在石椅上,完完全全崩溃。
不是绝望的崩溃,是喜极的崩溃,连眼泪都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然也不是悲伤的眼泪。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那就象是一个已被判处极刑的死囚,忽然得到大赦。
秋风梧凝视着他,目中却反而充满了痛苦,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不愿你为此痛苦。”
高立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的确充满了感激。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孔雀翎呢?”
秋风悟道:“没有真的。”
高立又一惊,失声道:“没有真的?”秋风梧道:“没有,根本没有。”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真的孔雀翎,已被先父遗失在泰山之颠了。”
高立道:“那……那么岂非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秋风梧点点头,道:“的确已有多年了,那正是在先父与金老前辈泰山决战后。”
高立道:“但江湖中却从来未有人说起过这件事。”
秋风梧道:“当然没有。”
高立道:“为什么?”
秋风梧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
高立道:“可是你……”
秋风梧道:“先父在临终之前,才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高立道:“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秋风梧道:“只告诉了我一个人。”高立道:“我?……”秋风梧凝视着他,缓缓道:“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接着道:“先父说出这秘密时,曾经叫我立下重誓,要我将这秘密一直保守到临死时,再告诉我的儿子。”高立的脸色又渐渐变了,道:“但你现在却告诉了我。”
秋风梧泣然长叹,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你为了这件事负疚终生。”
这是何等伟大的友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种友情更珍贵?
高立垂下了头。他宁愿秋风梧没有告诉他这个秘密,他忽然发觉现在的负担更重。秋风梧道:“你杀麻锋的时候,并没有用孔雀翎。”高立道:“那时孔雀翎已不在我身上了。”
秋风梧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用孔雀翎,一样可以杀得了他。”
高立道:“你早就知道。”
秋风梧点点头,道:“我很了解你的武功,也很了解你。”
高立承认。
他不能不承认。秋风梧道:“以你的武功,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是你自己却缺乏信心,所以……”
高立道:“所以你才将那个假的孔雀翎借给了我。”
秋风梧道:“不错。”高立道:“所以你才再三叮暗我,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要用它。”
秋风梧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用不着它。”
他表情又严肃起来,接着道:“孔雀翎并不是种武器,而是一种力量。”
高立道:“我听你说过。”秋风梧道:“你虽然不必用它,但它却可以带给你信心。”
高立当然也不能不承认。
秋风梧道:“只要你有了信心,麻锋就绝不是你的敌手。”
他忽然改变话题,又道:“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山庄,这道理也是一样。”
高立道:“这道理我明白。”
秋风悟道:“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本都是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他表情更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孔雀翎若已不存在,孔雀山庄就会跟着毁灭。”
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全都毁灭。
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当然也得毁灭。
高立忽然明白,秋风梧刚才为什么要带他去看他的家人了。
还有那些死在孔雀翎下的亡魂灵位。
这些人的后代了孙,若知道孔雀翎已不存在,当然不会放过秋家的人。
江湖人心中的仇恨,本来就是永远也化解不开的!
秋风梧长叹道:“象我们这种武林世家声名,就象是一副很沉重的担子,你只要一接下它,就得永远挑下去。”
他慢慢地接着道:
“我本来并不想接下这副担子的,我本来认为先人创下的声名,和他们的于孙并没有关系。”
高立道:
“现在呢?”
秋风梧忽然笑了笑,笑得很伤感道:
“现在我才知道,我既然生下来是姓秋的人,我就得挑起这副担子,既不能推诿,也不能逃避。”
高立面上带着沉思之色,缓缓道:
“这担子虽重,但却也是种荣誉。”
其实那并不仅是种荣誉,也是钟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孔雀山庄的于孙只要活着—天,就得为这种责任和荣誉奋斗到底。”
这就是他们生存的目的。
他们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秋风梧再次凝注着高立,缓缓道:
“所以我绝不能让孔雀山庄声名,毁在我手里。”
高立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秋风梧的嘴唇却已发白,接着道:
“所以我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
“我明白。”
秋风悟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风梧忽然不再说话,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里竟忽然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化解的悲伤和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他不愿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这岂非也是全人类的☆毖伤和涌劳。
没有风,但寒原却更重厂。
阴恻恻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泊消英。
“我会让双双外好活着的。”
“当然。”
酒是苦的,好将。
酒既然已在杯小,无论多么苦,都得喝厂查。
是苦酒也好,处澎酒也好,你都得喝卜去!
秋风梧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高立在听着。秋风梧道:“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长青。”
高立灰暗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串火花。
一串辉煌闪壳的火花。
秋风梧已走了出去。
又过了良久,高立才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他真的感激。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更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他爱过,也被人爱过。
他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这一生。
秋风梧面前的酒始终没有动过。
高立就将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这就是人生J
人生中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风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于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经走到他身旁。
她轻轻地依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