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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匆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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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大人说,浙江曾经来过信,是我叔叔写来的。大约是舅父先给他们去了信。我在正厅的横头桌旁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直书的信封,寄信署名处是浙江东阳。因为害怕被大人发现,没有看清,更没有取出信笺,看看信的内容。从此,使我的生世留下一个谜团。舅父临死都没把这个谜底给我揭开。
2
母亲去世之后,我就留在舅父家里。
卸下的门板又重新安上,正厅仍然留下边门,恢复成一个半封闭的织布车间模样。我虽然没有去卖油条、卖光饼,没有去推大粪车,却被大人逼着学习纺纱。怎样用毛竹管作芯纺经纱,怎样用木纱芯纺纬纱。左手捏纱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太轻会使纬只太松,容易缠梭;太重会使纱从梭子里抽不出来。经纱断了有经纱的打结法,纬纱有纬纱的打结法。看似简单,学问也不少。尤其是经纱打结,学了很久,要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已经交叉的两根线头,然后取出右边的一根线,在左手拇指上绕一圈,使交叉部分绕在圈子里,再将其中一个线头折下摁住,用右手拉紧起先绕圈的线,这个结就打成了。松开双手,分别将两根线尾一拉,果然结结实实。
舅父家所织的是土纱格子布。开头生意还可以,一家八口人,包括舅父母、玉英姆、志源表兄、大表妹、两个表弟和我,生活还过得去。
和我们同住的还有一家,就是舅父的养父母、八十几岁的老祖母及姨姨,四口一家。他们什么也不做,靠着过去的积蓄过日子。
我在舅父家,对长辈的称呼都随同表弟妹。他们称什么,我也称什么,惟有姑姑,我称为姨姨。这是大人交代的。这长一辈的一家,老老奶奶,我们叫曾祖母——大嫲,老奶奶称阿嫲。祖父母一生没生养,过继了我的舅父作儿子,后来又捡了个女儿,就是我称为姨姨的。他们过去在中亭街开苧麻棉布行,生意不错。舅父年轻时不善打点苧麻棉布生意,跟人家学钳工,成了修理机器的技术工。所以他对一般的机器,看过几眼就能琢磨出来。
祖父母一家日子慢慢艰难了。祖奶奶就移交给舅父赡养。此时祖奶奶已经八十岁左右了。祖母则买了一台手摇缝纫机,为人家做些汉装便服,收入一些补贴开支。黄金一月一月的敲打出来变卖,最终都会坐吃山空的,他们的日子也在落日西下途中。
舅父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为了节省成本,除了将织好的布拿到大庙山龙岭顶去打蜡抻长以外,又去上杭路花纱布公司购买女人退下的长丝袜,拆洗做纬纱。因为是旧货,纱质差,增加了接头的次数。玉英姆时常皱起眉头接线。志源表兄在织布工的聚会中认识了表嫂。作为姑父,舅父为他料理了婚事。婚后,表兄表嫂到合资的织布厂去了。家里只留下一台机子,仍由玉英姆操作。
终于到了揭不开锅的日子了。舅母清晨四点多钟把我叫起来,让我喝了一碗刚开锅没多久的稀米汤,将一只面粉口袋交给我,对我说:
“家里快没米了。你拿着米袋去外公家借点米吧!去外公家的路还记得吗?喝了米汤你就走。反正外公家有的是吃的,给家里省一餐也好。”
外公(就是舅母的父亲)家的路记得吗?记不得也得记呀!舅母曾经在农历二月初二做普渡的时候,领我去过一次。既然今天没有大人领我去,就全靠我这十岁小孩脑子里所留下的残存记忆啦!
外公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深深的多层次的院落,顺着山势构筑。里面住着他的好几房儿媳妇。我们孩子就称她们为三妗、六妗、七妗、九妗。他家的门口,高高的台阶两旁,还坐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虽然没有鼓楼城墙前的石狮子大,但在整个首山村,也是首屈一指的了。我只要穿过纵横交错的阡陌,望到石狮子,就算找到外公的家了。
我从清晨五点钟出发,大约上午十点钟才到外公家。我进门向右探去,和九妗正好撞上。九妗说:
“唉哟,外甥,来找外公是吧!”她看到我呆呆地立在门厅里,手里提着一只布口袋,已经明白了我的来意。她把我领到楼上外公的卧室外的客厅。外公正坐在酒席前,在跟客人饮酒谈笑。今天难道是外公的生日,仰或是朋友间的聚会?不得而知。九妗在外公耳边耳语几句,外公示意让他的儿媳妇去打理。于是九妗领着我到她的住处,让我将口袋留在那里,又领我到她的厨房,叫我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在我的面前安放了一张方形较大凳面的椅子,代作小桌子。然后对我说:
“外甥,你没吃过早饭吧?就算是吃过早饭,现在也中午了,一定饿了。你在这里等着,让九妗给你摊大麦煎饼吃。”
说着,九妗上推磨间去。我也跟在她的身后。她对我说:
“外甥,你来得正巧,刚刚收了大麦,大家都忙着推磨,摊煎饼呢!”她打了几瓢磨好的大麦浆(推磨间里正有两个表姐在磨大麦浆),然后返回她的灶间,开始在灶堂里塞上麦杆草团,点燃火,拉动风箱,让锅烧热,起身掀开锅,下了油,打一瓢大麦浆,从锅边往锅中圈下去,待麦糊摊满锅底,盖上盖,一会儿掀开锅盖,将麦饼翻一面,再从饼沿倾入一些油,用锅铲挪动麦饼,使吃油均匀,又回到灶门口续草、拉风箱,很快,一张大麦饼已经煎熟了。
夹着韭菜馅的大麦饼特别香气诱人。九妗将大麦饼用锅铲切成若干小块,铲在盘子里,放在我面前的小方凳上。
“来,趁热吃。吃饱了,我领你去外公床上休息。”九妗说。
外公独居,但没有洁癖。子孙们都喜欢和他打闹。因此九妗敢自作主张。
我早已被诱人的香味激发了浓浓的食欲,半吞半咽吃了个肠肥肚圆,一直到撑不下去才停手。
在我吃麦饼的时候,九妗又去帮忙推磨。她回到灶间时,看我已经停了筷子,问我吃饱了没有,我吃力地点点头。九妗满有怜悯地扶着我,到前厅二楼外公的内室去,让我在外公的床上歇息。下午一点钟以后,九妗把我叫醒,又向外公要了一顶草帽,给我戴上。再将我领下楼来,到她住处,让我背上满满一袋的大米,送我到大门外。嘱咐我说:
“路上小心。本来想让你多睡一回,可是路那么远,怕你到家天太黑了,你妗子会担心,还是早一点走吧!路上走走歇歇。戴上草帽,五月的太阳挺毒的。能背得动吗,40斤大米呢!”
我点点头,意思是“能背动,没问题”。我出了大门,即穿入稻田的阡陌之间。累了就在田间的电线杆的辅助杆上,放下米袋,扶着歇口气;起身时只要将米袋托住,躬下腰,肩膀顶上,一下子就能起来。当时的电线杆都是杉木的,为了保护电杆不致被风刮倒,在电线杆的旁边都紧紧捆上一根作了防腐处理的半拉长的杉木段,这根杉木段的高度,正好成了我歇息米袋的墩子,很方便的。
出了阡陌,上了乡间大道,在快到三叉街的地方,也就是首山村的出村路口,开始有大木桶盛水的消防楻。这也成了我歇米袋的停靠站,因为它的高度正好平于我的肩膀。就这样我走了歇,歇了走,到了十锦祠公交汽车停靠站附近,我一阵晕眩,象一只成熟的冬瓜,“匍匐”一声摔倒了,吐了一塌糊涂,口袋砸在地上开裂了,大米撒了一地。
在我昏昏沉沉中,听到大人惊呼的声音:
“不好了,这依俤摔倒了。”
“唉呀,米袋也破了,大米撒了一地。”
“他的大人哪儿去了,怎么让这么小的孩子背这么重的米?”
吐过之后,我的肠胃里除去了未经消化的郁积物,人也慢慢苏醒过来。好心的大婶将我扶到停靠站对面的一家西装干洗店去。在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月,能穿上西服的人是凤毛麟角的,也是一群高层次的消费群体。大婶将我扶到西装干洗店,她扶我在长条会客椅上躺下,然后请陈老板帮忙:
“陈老板,你给杯茶水,让这孩子清清肠胃。他刚才晕倒了,吐了一地。”
陈老板也是古道热肠的人。他递出一杯茶水,大婶使劲吹了几吹,让茶水凉一凉,然后用一只手臂扶起我,另一只手端着杯子,给我喂茶。我喝完了茶,大婶松开手臂,仍将我安放在会客椅上,让我躺着。她用手掌抚摸我的胸腹,给我理理肠胃,舒服极了。
看着我完全恢复了,外面传来了热情的话语:“依弟,你撒了的大米都给你收拾起来了。裂开的口袋正在盐店嫂子那里缝补呢!你好了吗?我们带你去。”于是那位大婶扶着我,跟随说话的大婶,一起到盐店去。
口袋缝好了。盐店嫂子给线头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将米袋抱起掂了掂,面露难色的说:
“依弟,这袋米至少有40斤吧。你这么小,又昏倒过,还能背回家吗?”
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点点头。
还是那位扶我喝茶的大婶,她想出了好办法。她说:
“让我去洗衣店跟陈老板商议吧!跟他要五百元钱,给孩子作车费。从这里到大桥头乘车一个站,下了车,离小桥头横街也近多了。”
“对,我这里生意也不好,还是求陈老板吧!”盐店嫂子说,“我和你们一起去。”盐店嫂子扛起米袋,和大婶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回到洗衣店去。大婶先放开我的手,径直进店,单刀直入地找陈老板:
“陈老板,你好人做到底,送给依弟五百元车费吧,让他乘一站车,好早点回到家。”
陈老板二话不说,拉开抽屉,取出五百元纸币,交在大婶手里。他看看我苍白的脸色,不放心地说:
“阿婶,孩子交给你们了。你们要帮忙送他上车。”
“知道了。”大婶和盐店嫂子异口同声地说。
盐店嫂子依旧扛起米袋,和大婶仍然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来到对面十锦祠站牌下,耐心等待并不常来的公共汽车。
“到了,到了,车到了!”总有热心肠的人给我们通报消息。从三叉街发来的公共汽车到了。
车停在我们脚边。没有人下车,因为车子才走一个站。车厢里的人满满当当的。那是一种车后背着一只竖立炭炉的蒸汽汽车。车况很差,刚走一个站就抛锚了。司机下了驾驶室,来到车后,用铁钎子捅捅木炭炉,使火燃得旺一些,再跑到车头,用钢摇柄穿入车鼻子,使劲摇动,汽车再一次启动起来。司机上车,准备继续前行。大婶飞快跑到车前,张开双臂拦住车子,大声喊叫:
“师傅,师傅,开开门。千万开开门,把这个小依弟带走。”
司机并没有理会。大婶跑到驾驶室边,大声对司机述说我的经过,目的也让车里的人听见。车门开了。连门口的台阶也站满了人,几乎没有插足的余地。又是这位大婶,她咋咋乎乎、不依不饶地,用手去拨弄乘客的小腿肚,说:
“往后站站,往后站站,就一个小孩子,大家挤一挤,再挤一挤,只上一个小孩子。”
“是啊!这孩子怪可怜的。”
“大家挤一挤,让他上车吧!”
…………
站牌旁的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替我说情。车内慢慢地有些松动,台阶上渐渐空出一点地方。盐店大嫂扶我上了车,又把米袋放在我的脚旁。看着车门关上、车子启动,她们仍久久地不愿离去,在默默地祈求上苍,为我祝福,愿我一路平安。
大桥车站到了。车子骤然停下,里面的人往外拥。我个子小,正蹲下去准备提米袋,门一开,就被下车的人群挤倒了。有两三个人从我身边下了车,险些踏上我的后背。靠近门边的一个年轻人立即张开双臂、双腿,堵住车门,大声说:
“等等下车,后面的不要挤了,依弟摔倒了。”
有人说:“叫警察,快叫警察。”
嗓门大的就高声喊:“警察——,快来呀!”
警察的值班亭就设在大桥东、江边的围栏内,一呼即可听到。两三个警察赶过来了。领先的一个问:
“谁,谁跌倒了?”
“这个小孩,还有他的米袋。”把门的年轻人说。
一个警察将我扶起,另一个帮我提起米袋。他们回头对车里的人说;
“好了。可以下车了。”
我们离开汽车后,车里恢复了平静。该下的下,该上的上。不一会儿,车子拖着沉重的喘息声,走了。
我跟随警察来到长长的值班亭里。一个警察立即给我一杯温茶,待我恢复神志后,开始打听我的来来去去。我一一告诉他们。几个警察交换了意见,决定由一个警察帮我背米,送我回家。
我们到了池乾弄和横街巷的交叉路口,下来是一段斜坡。警察问我到了没有。我指着最近的一盏路灯,说:
“电线杆边的那一道门,就是我的家。”
到了家门口,警察把米袋搁在水泥台阶上,开始敲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两遍,楼上才传来舅父的声音:
“谁呀?”
警察示意我回答。
“是我呀!”
舅父说:“是振铎,振铎回来了。”
舅母的声音:“这么晚才回来?去了整整一天了。”
舅父下楼了,木屐的声音从楼上一直敲到楼下,穿过小弄,经过正厅,来到大门边。舅父拉开门闩,打开大门,还留住半截的矮门,看见警察,心里起疑:
“同志——,怎么回事?”
“噢,是这样,”警察说,“你外甥扛着米袋乘车到大桥头,从车上摔下来了。我们看他的脸色不太好,又要扛这么重的米,怕他路上再出什么事,就把他送回来了。”
“那,谢谢啦!谢谢警察同志。”
“不用谢了。只是这么远的路,这么重的活,本该大人做的事,怎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做呢?”
“我们大人都没空,没办法。”舅父陪着小心。
“那好,我走啦!以后要注意,别让小孩子出远门。”
“是,是。我们一定,一定注意。”
“再见!”警察告别。
“再见。”舅父如骨鲠喉,向警察招招手。
说了这么多的话,舅父始终没有打开矮门,我和警察一直站在门外。警察走了之后,舅父才打开半截门,提起米袋,径直上楼去了。我跟着进家,拉好矮门,掩上大门,拴好门闩。我回到楼下灶间的卧床边,肚子不知道是第几次发出警告了。
舅父回到楼上,将大米“哗”的一声倒进米缸去,好象忽然想起似的:
“还没吃晚饭吧!缽子里还有冷稀饭,将就着吃吧!”
我点燃煤油灯,打出缽子里的冷稀饭,调些酱油,囫囵几口吞了。打了一盆冷水,洗了赤裸的脚,上床睡了。因为过于疲劳,很快就睡着了。
那时候没钱买鞋,我白天都是打赤脚。到了临睡前才洗脚,穿上舅父自己用木板砍制出来的木屐,上床睡觉。这习惯一直保持到上初中,学校发给我一双力士鞋为止。
第二天清晨即起,仍旧纺纱。
3
在街坊邻里的舆论压力下,舅父领我去附近的三山小学。见了校长许瑞英。许校长带我到老师办公室,找三年级老师要了语、算两份半期考的试券,让我进行摸底测试。等我做完,立即评分。校长当即决定收下我。因为已经过半学期,校长不收我的学杂费。到了四年级,舅父仍不替我交学杂费,连课本、簿籍也由校长掏腰包。
为了不耽误做工,舅母每天凌晨三点半,披衣来到我的床边,揪住我的耳朵,使劲拽醒我,叫我起来纺纱。我要花四个小时,纺完一板纬纱只,大约50粒,才能吃早饭去上学。中午、下午放学后,除了快快地吃饭之外,都是纺纱。晚上至少九点半,最迟十点多,才能上床。第二天又是三点半起床。
我既没有时间温习功课,也没有时间做作业。不多的作业,就在课间的点滴时间做。我的功课,全靠上课认真听讲。上课的时候,我几乎是瞪着眼睛望着老师,恐怕漏掉一点一滴。所以,在全班近50名同学中,不管是半期考试、期末考试,我的成绩,都在第二到第六名之间。
有一天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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