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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架,上面有好多巴金的作品,什么《家》啊,《春》啊,《灭亡》啊等,都有。此外,还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萧军、柔石等左翼作家的很多作品。一大排。莫非他替皇军唱戏是假心假意的?肥原在电话里听到这情况后,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命令王田香:
“盯着他,只要他去了纸条上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简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他送走王田香后,即去了剧团,然后一进不出,好像是知道外面有人在盯梢似的。王田香守望两个多小时,守得心烦意乱,直到天色见晚,才安排一个兵守着,自己回来向肥原汇报情况。
肥原听了汇报,分析来推测去,最终认为顾小梦是老鬼的嫌疑仍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不去,哪怕是永远不去,也不等于他是清白的。”言外之意,似乎怀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简先生识破机关了。
王田香看出主子的疑虑,赌誓说他行事绝对谨慎,绝对不会让对方有所怀疑。
肥原嘿嘿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说简先生肯定不是共党?”王田香哪敢夸这个口?“所以,”肥原说,“还是派人盯着他吧,别让上钩的鱼又跑了。”
总的说,情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亦是亦非,难以速战速决,只好暂且撂在那儿,以观后效。观又是怎么观?是顺其自然,还是挖渠引水?肥原偏向后者。那么挖什么渠?引什么水?肥原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后来王田香不经意说起,顾小梦在酒桌上是个积极分子,肥原顿时有了主意,果断地说:
“那我们就来给她摆个鸿门宴吧。”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酒桌上,李宁玉又冒出来,模糊了肥原的视线!
晚饭是肥原亲自陪他们吃的,在食堂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鸡,有酒。酒是烈性的白酒,钱江大曲。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地吃,吃出个酩酊,吃出个酒后吐真言。所以一上来,肥原亲自给各位倒上满满的一杯酒,并带头举起酒杯:“来,大家举杯,这是我与各位在此吃的第一餐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餐。”
意思是说,他希望把老鬼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说,他希望老鬼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玉不肯举杯,她说她酒精过敏,从不喝酒。肥原问在座的,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众人都说不知道。因为李宁玉从来不跟人交际,没人跟她在外面一起吃过饭。
肥原听了,笑:“看来,我们李科长是个良家妇女。”
李宁玉板着脸:“当然,难道肥原长希望我堕落吗?”
肥原哈哈大笑:“如果你认为喝杯酒就是堕落的话,我希望你堕落一会儿,难得哪!”
不喝!
坚决不喝!!
由于李宁玉带了个坏头,影响了大家喝酒的情绪和气氛,让肥原甚是气恼。人气恼了会多疑,肥原看李宁玉冷眼旁观的样子,不禁想到,莫非她是怕酒后露真相?就是说,李宁玉拒不喝酒,反倒引火烧身,引起了肥原对她的怀疑。如果说这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么后来发生的事着实令肥原瞄上了她——李宁玉。
事情这样的,用餐至一半时,李宁玉和吴志国大干了一架!这是迟早的,两人其实早就对上了,一直在找发泄口,现在肥原大摆筵席,无疑是提供了机会。导火线。从入座起,吴志国便开始大眼瞪小眼,红眼翻白眼。有一会儿,四目相对,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玉挥了拳头,向她示威。动筷之后,交杯之际,吴志国时有连篇怪话,或指桑骂槐,或反唇相讥。李宁玉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显得颇为大度,又有点息事宁人的软弱。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玉当着大伙儿的面,把她昨天下午说过的话(她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她说得不一样,就说明她在撒谎。”
李宁玉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老鬼?”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谎言都记住了。”
李宁玉说:“既然这样我就不说,反正怎么说都是我的错。”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是怕酒后露出老鬼的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玉突然操起酒杯朝吴志国泼去,活脱脱泼了吴志国一个酒流满面!
场面顿时大乱。好在劝阻的人又多又踊跃,及时把两人隔开,拉走,否则李宁玉必定要吃一顿拳脚。吴志国是什么人嘛,打人机器,拳脚是用惯了的。李宁玉,一个女流之辈,虽然个性冷硬,真要出手相打,必定吃亏在眼前。
虽然一场势在必然的打斗是阻止了,肥原的鸿门宴却势在必然地完蛋了。肥原看着众人鱼贯离去,目光里和心坎上都只有一个人——李宁玉!肥原认为,李宁玉今天晚上是露出破绽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无法抑制地想,李宁玉对吴志国之前的那么多挑衅和谩骂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突然忍不住了呢?这话有那么难听吗?这话哪里难听了?这话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脏,既没有说要日你,也没有×你祖宗八代,充其量是一句恶语而已,有点人身攻击,值得大动肝火吗?思来想去,肥原始终觉得不对头,他推测李宁玉可能有意在制造骚乱,目的是想借突发的混乱,回避吴志国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李宁玉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老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她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并不为此觉得恼怒,一点也不。似乎还有点高兴。也许从心里说,他并不希望顾小梦是老鬼,毕竟人家父亲是南京政府的大红人,名流,旗手,榜样,倘若其女为非作歹,于(伪)国(伪)军都是有干系的。这个政权本已遭人唾弃,高层和名流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越发遭人唾骂嘛。
当然,希望归希望,事情归事情,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看什么呢?
王田香建议:看他们的字。就是说,验笔迹。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肥原也想过。只是,一则,以他业有的经验看,在对方有备的情况下,验笔迹的效果往往不大灵。现在对方是惊弓之鸟,你突然神经兮兮地喊他们来抄个什么玩意儿,他们能不警觉嘛。警觉了能灵嘛,灵不了的。二则,肥原还嫌它麻烦——瓮中捉鳖,何必这么麻烦?现在看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复杂着呢,该说的好话说了,该唬的也唬了,该骗的也骗了,居然并无结果——既不见人屈服自首,也没人确凿地检举。虽说有点目标,毕竟没拿到证据,嫌疑而已。这种情况下,为了取证,为了明辨是非,肥原也不嫌麻烦了,决定验一下笔迹。或许有意外收获呢,他想。
怎么验?难道就直截了当地来?不行的。肥原告诫自己,不要操之过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是情商过高的表现,而情商过高要导致智商下降。像肥原这种属于智囊团一级的人物,最要人夸他智育发达,也最怕被人拿住弱智的把柄,怎么能做傻事?凡事都要有个最好的方案,暂时没有不等于过一会儿也没有,今晚没有不等于明天也没有。也许散个步,睡一觉,做一个梦,没有的东西就会从没有中——虚无中——黑暗中——生发出来,他们的老祖宗不是说,凡事都是由空虚而生……
按王田香想,验笔迹是多容易的事嘛,只要按老鬼纸条上写的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说得轻巧!如是这般,容易是容易,但难保劳而有功。为了确保劳而有功,肥原把它整得复杂死了,自己苦思冥想不说,王田香和白秘书更是受苦,光一个准备工作就挖空了心思。做什么?创作一封信。是的,是创作一封信。肥原苦思冥想出来的方案是,以吴金李顾四人的口吻,给各自家属或亲人书信一封。信的中心意思是:在外公干,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
这有何难?
难的在后面,在要求里:这封信里必须包含老鬼发出的纸条上的十九个字!这有点带镣铐跳舞、梅花桩上摆擂的意味,蛮考人的。好在白秘书的笔力和想象力上乘,信创作得很见水平,又是按时交卷的。肥原看罢,高兴地给了个满分。
有了这封信,验笔迹就不叫验笔迹了,叫什么?给他们家人报平安啊。可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写?那是怕他们择言不慎,泄露机密。总之,是可以勉强说得通的,再加上具体实施时采取一些适宜的愚人措施,基本上可以保证蛊惑人心,达到麻痹他们之目的。
所谓的愚人措施有三:第一,出其不意。事先什么都不说,保密,把人喊下来后再道明事因。第二,化整为零。四个人分头下来,一个个来,造成一种唯你独有的错觉。第三,当场口授,边想边说,知前言而不晓后语,感觉是临时拟定的。此事由白秘书主持,地点是在会议室,性质是欺骗,是暗的。别以为这就完了,没呢,才一半。当你从会议室书罢信出来,还要被客厅里的王田香请去对着老鬼的原话(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连抄三遍。这就是明的了。有明有暗,才玩得转。
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的时间和记录一封信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可以搞流水作业。就是说,你下楼来,先去会议室照白秘书口授书信一封,然后再到客厅来抄原件,同时第二个人又去会议室书信……一时间,吴金李顾,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专程来给肥原送电报的。这两天电讯科与南京的无线电联络频繁,像昨天出来五个联时(联络时间),往来电报六封。这些电报内容大多是关于老K行踪和松井对此事的相关批示。一个小时前张司令吃罢晚饭没事,顺便去电讯科看,恰好遇见他们刚收到一份重要电报,内容如下:
急电!
据悉,老K已抵沪,估计今晚可潜达杭州,务必按计行事,不要轻举妄动。
张司令觉得这份电报很重要,便亲自送来了。
肥原看罢电报,算了一下时间,老K前天早上从西安出发,比预计早一天到上海,估计他一定是直接坐火车过来的,没有在武汉逗留。张司令说他也是这么估算的,来之前已经在火车站加了兵力,严密监视。
“监视有什么用?”肥原说,“你又不认识他。”笑了笑又说,“就是认识他也没用,我们现在不能抓他。你交代过吧,不能抓他的。”
“交代了,交代了。”司令满口应承。
“让他来吧,”肥原整理着刚收上来的验笔迹纸条,一边说道,“来了就好,我就怕他不来。来了就说明他还不明真相,上钩了,也说明你张司令有望立大功了。暂时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守好凤凰山,守株待兔。你看着好了,到时候你会都见到他们的,就像这些玩意儿可能会告诉你谁是老鬼一样。”
肥原说的“这些玩意儿”是指吴金李顾们的笔迹,这会儿都收缴上来,等着人看呢。张司令既然凑巧来了,肥原自然请他一起验看。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神气,只怕稍有疏忽,被老鬼蒙骗过去。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老特务,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知道笔迹如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笔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笔迹是可以变的,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窥见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对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
可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肥原长,有了。”
肥原只看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颜开笑来。
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轮笔录一一研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
肥原嘴上不叫,心里也在叫。他简直难以相信,老鬼就这样显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不是李宁玉,也不是顾小梦。
是谁?
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白秘书都叫来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地相同,连绝对的用词和口气都十分相似。
王田香说:“肯定是他!”
白秘书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把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吴志国被王田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有了铁的物证,审问的用词是程式化的,肥原和张司令几乎都背得出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轮番出击——
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共党的!
说,你的上线是谁!
说,你的下线是谁!
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吴志国开始还显得很强硬,头脑清醒,用词讲究,神情坦然,从容不迫。但当肥原把老鬼写的原件和他晚上写的四份笔录一起丢在他面前时,他傻掉了!像见了鬼,目光发直,脸色骤然变得僵硬,可想心头是惶恐万分了。肥原是吃特务饭的,察言观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骤变,知道这事已近尾声。
“招了吧,吴部长。”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没有?招了吧!”张司令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戳在他的额头上。
肥原挪开张司令的手,好言相劝:“我记得中国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杰了。”
“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的字!”张司令吼道。
“是啊,”肥原指着桌上的一堆纸头,“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经招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哪。”
“就是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嘛,你现在已经站在棺材面前还有什么好撑的。”张司令抓起一个纸片,丢给吴志国,“看看吧,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这是你的字!”
肥原呵呵地笑道:“张司令说得是有点夸张了,瞎子是摸不出来的,但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给你统计过,总共十八个汉字、三个数字和一个英文字母,你起码有十个汉字和一个数字跟老鬼写得十分相似,可谓神似哦。而其中四个字,那就像是用图章盖上去的一样,或许瞎子也是摸得出来的。”
张司令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肥原劝他:“放聪明点,招了,免得受罪。”
但吴志国就是不招。坚决不招。他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怨声相诉,力辩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张司令气得咬牙!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来。
原以为在铁证面前,审问会立竿见影的,可以速战速决,哪知道遇到牛皮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场。说真的,肥原并不想审问时有个婆婆在身边,刚才不好说,现在一个回合下来——败下阵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把张司令喊出门,婉言劝其先走。审问这种小事情怎么是大司令干的?司令只需要下达命令,然后在家静候佳音即可。云云。说得张司令骨头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罢司令回来,即吩咐王田香把吴志国带走。去哪里?对面楼里。干什么?当然还是审问。审问是有技术的,地点、方式、用语、环境、气氛、轻重、缓急、步骤、节奏,等等,都是有讲究和技术的。肥原把他押过来,就是在讲究和追求这些东西,希望以此给他加增精神上的压力,压垮他,拖垮他。到了这边,就跟回了家似的,肥原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无所顾忌地审问,谩骂,恫吓,用刑,都可以,困了,累了,可以在客厅沙发上休息,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