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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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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会有一个毛头小子顶掉你的狗尾巴官。买子越过镇长门前,朝书记室走去,他把一张写有十几个蝇头小字的字条塞进门缝随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院。买子从后院往前院走动时,故意迈着方步,两手背着,脖子板得很直。从镇政府出来,买子去了一趟庆珠生前租下的理发店,那里边一切都没变,只是庆珠二字改成秀秀。那个叫着秀秀的女孩朝他笑笑,就听身后卖杂货的男人喊快看,这就是死了的那个庆珠的对象。买子没有回头,买子一直前行,绕过百货栈来到月月学校。
月月和买子
    月月一直以为,买子请自己下饭店是要说说对庆珠的怀念,说说日子的艰难,烧窑的劳累,月月知道每个山里青年都有一旺火热的理想。可是买子要了两瓶歇马镇自制的汽水和月月对着喝,只问一些学校的事就什么也不说了,好像在他那里什么理想都不存在,什么艰难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悲痛。买子不说,月月便不能挑起别人的伤痛。月月看着被庆珠说成一团火的买子,他人已瘦得不像样子,方方的下颏就像一只铲豆腐的木铲,木铲下喉结高高隆起。他一会儿关照一下月月,让月月吃菜,一会儿自顾自吃,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没有吃饭,一盘烟豆腐、一盘烟肝尖、一盘油煎土豆丸一会工会就减少一半。月月细细地看着,从他身上寻找着庆珠传递给她的那种与国军不同的感觉。他吃一会儿,抬起头冲月月笑一下,之后拿起装有烟肝尖的盘子,也不管月月是否嫌弃,顺手倒到月月的碗里,翁老师,你吃,我请你来就是吃饭,我希望你能吃好。
小饭店里,他们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月月在买子带动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饭,打扫了菜底儿。买子给母亲要了一包猪头肉后坐在离她很近的对面。月月发现,买子确实与国军不同,国军不会请她吃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会让一个异性朋友毫不尴尬地把饭桌扫劫一空。买子身上确有庆珠说的那种随意流淌的热情、散漫、不拘小节,并且这种不拘小节让人感到熨帖、舒服,有种舒心的暖意,有种热热的气流,只是月月不知道这热情后来怎么就使庆珠产生痛苦。买子吃完喝完,看着月月吃完喝完,之后重重抹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拉开洇有砖红污演的旧秋衣拉链,说,翁月月老师,今天对我很重要,我能请出你来对我很重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天庆珠葬礼上你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和别人不一样……
月月不知道买子说的不一样,是说她大方、开放,能够跟他出来吃饭,还是指她没把他当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实如果不是通过庆珠,她是不会这么对他的,当然这么对他她没有丝毫后侮,他确让她感到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分手时,买子没有回头,他提一包猪头肉很快消失在百货栈门前的拐弯处。月月目送他,心上突然涌出一个灵感,买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选。
一个靠烧几窑花砖维持没有土地的乡村生活的农民,竟然能够请客吃饭,给月月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震撼在当时并没显现它的全貌,当月月离开饭店返回学校,想到自己镇上工作五年,与国军恋爱四年,却没有真正做一次镇街的主人,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处下沉。形成一种久久的波动。当然震撼的不是吃饭本身,而是导至这种行为方式的意识,而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安排,歇马山庄的日子早就该有另一种样子的安排。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拖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的念头。五年以前,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还真想过住窑洞的一对母子没地种如何处理。买子坐在炕沿边,直言直语的样子,说林叔,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竞选村干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个山庄人都会觉得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砖的制作过程,小眼睛平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目光兀地凝住,脸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少顷,目光游动起来,林治帮开口,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两个,第一,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经济。
林治帮说,谁都会这么说,你拿什么叫大伙信?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我当大家许愿,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对兆头,对冥冥之中潜来的事物已经过分敏感,这敏感让他的思维晒蔫的生菜突然浸进水里似的在买子身上滋润开来。而恰在这时,国军和月月浇地回来,他们一进门古叔平就通报了信息,说买子要当村长。月月兴奋地大叫一声,这是真的?我早就想向爸爸推荐我怎么给忘了。
一段时间以来,月月上班忙于在镇上给哥哥租房,下班忙于给国军熬药,忙于参与婆家园里地里的活路,买子那天在饭店里给自己的启发让她早已忘在脑后。婆母的通风报信令月月异常兴奋,她想不到她竟那么准的与买子思路相撞。月月点上柴油火炉,把草药泡在水中坐上去,之后来到公公房内。因为有儿媳妇,林治帮一夏天不敢光膀,他见儿媳进来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月月说爸,买子是死了的庆珠的对象,庆珠是我朋友,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月月没提那天吃饭店的事,为了表示郑重其事,为了不用谈自己对买子的感觉就能把语言的分量加重,月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
林治帮思谋半天,回答儿媳,说山庄人可不一定认他,太嫩。
月月说爸,我只是提个意见供你参考,一切都由你自个来定。
儿媳的话在林治帮那里起到了推波逐澜的作用,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个刚过门的儿媳向他推荐人选他不能不考虑,这与他喜欢儿媳的懂事有教养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在这个晚上,林治帮却从各个角度分析了买子。
林治帮于夜半十二点时,在老婆刚刚入睡的鼾声中爬起来写了一纸辞呈。林治帮写完辞呈,点着一颗烟,对自己满意地笑了:多亏自己对一场大火之后冥冥之中的东西有着超然的领悟。
关系到林治帮和买子命运的日期商定下来,关系到儿子和儿媳的命运,关系到林家大院是否一如既往安泰的事情已颤巍着冒出须芽。
那是买子来林家大院送礼的第三天,雨云渐渐密布天空的傍晚,月月下班回来拾掇满满一盆衣服奔向屯西水库。虽然结婚刚过三个月,她走在屯街上完全一种老媳妇感觉,一些婆娘同她打招呼都问国军的病怎么样了。为了不使屯人闻到满街的中药味胡乱猜测,月月婆母到处声扬儿子是阑尾炎。月月一路说着笑着赶着街上的鸡鸭,当她来到水库下游小溪,晚霞也把小溪波波的粼光作成了一幅画。月月搬来一块石头坐下,脚一瞬间就没进了清冽的水流,月月将所有衣服都泡进河底踩着,之后动作麻利地一件件搓洗,然而,当她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抬起头来,坝堤上一个光着脊梁的小伙正站在往事的一端冲他微笑。
买子到大坝来其实是在怀念庆珠,一段时间以来他动辄就来到大坝,没在水里静静地想一会儿,他此时的想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责怪庆珠,而是一种淡淡的思念。买子在淡淡地思念着庆珠的时候,看见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见月月看见自己,买子一溜小跑走下坝堤,来到月月跟前,他显然是刚从库水里出来,黄黄的头发一绺一绺滴着水珠,柴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块,在晚霞中泛着水湿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心头猛的一动,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月月来不及想,这亲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饭店有关,还是和三天以前登门造访坦露了和月月巧合的心情有关,还是与他那纯朴的、没有任何包装的笑有关,反正当买子挨近月月,月月感到了一股缓缓的被一种坦荡荡的流风包围了的感觉。买子说,翁老师,我看见你真高兴,就像看见我姐。买子立在水里一边捋着打绺的头发一边说,嘴角显出刚毅。买子的爽快像一块热地瓜揉进饥饿的胃,月月感到心里很舒服。月月说你有姐?买子说有,在黑龙江。月月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姐吧。月月也学着爽快,边说边洗脚穿鞋。买子一直自家人似的看着月月,粗粗的喘息着。月月一只脚穿好鞋踩在石板上,另一只刚伸进鞋里,便晃了一个趔趄,买子慌忙伸手去扶,当买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纤细的胳膊时,一泓温水在月月心间散开来。月月故作自然地哎哟一声,说你抓痛了我。买子却难为情地说我这脱坯的手,太重。
黄昏吞没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买子端着月月满满一盆衣服与月月并行着向屯街走来,买子调皮的孩子似的一会儿把盆顶在头上,一会儿把盆夹在腋窝。月月一直想说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话,思路的堵塞让月月对自己大不满意。她狠狠甩了甩脑袋,渴望思路爬上一个什么藤蔓,可是那思路东撞西撞总是找不到路子,快近屯街的时候,买子说翁老师,我是个粗人,今后有什么事,还望你多包涵。
买子抓痛了月月,使月月再不说话,令他有些意外,买子不知道怎样挽回这意想不到的局面。他一时间想到庆珠,你就是把庆珠胳膊剜一块肉只要不是恶意,她也不会生气,翁老师毕竟是翁老师,而不是庆珠。月月噗哧一声笑了,看你说的那算什么?因为买子再一次提到粗人,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雁尾砖,月月说真是的买子,我什么时候去看你烧雁尾砖?无话找出来的一句话,像一个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通电的灯突然一亮,照在了上河口黑下来的屯街泥道上,令月月买子眼前一片开朗。买子说对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时像个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现在就去,她想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想不到去看看。买子说现在跟我走吧。月月说,不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开话匣,月月又想到买子竞选村长的事,可是刚想出口,火花已从大街迎过来,亮亮的小眼睛透着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转身欲接过脸盆,买子递过去,月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买子,说谢谢。买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细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脸,再一次释放出一种纯朴亲切的气息。月月轻轻点了点头,走出这气息,月月说什么时候去看你烧砖。
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照亮了肥润的庄稼,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在这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月月回家急急帮婆母烧火做饭,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公公在屋子里发出了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荐了买子,让月月去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示他对月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人命运的歧途。
当月月走到坡顶,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了月月眼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窑面房而卧,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铁门外边便是两个二尺多高的木槽,中间安有一条滑轮,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时,心底有种莫名的激动,那个与买子前途攸乎相关的事由她亲自传达,让她激动,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门口,草房屋门在那里静静洞开着,院内院外没有一点声音。见没有声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正当月月往屋门走去,准备问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窑门侧面,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同口,买子席地而坐,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待欣喜推动月月将公公的瞩托说出,就转成一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屈的情绪,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轮廓分明的嘴唇形成一个弧形,之后径直走过去,眼睛不看买子,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不说话,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坦荡的兴奋、欢喜,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胜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又疼了一下,她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捋着沾有草灰的头发,喉结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想看砖。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话。月月说,说什么?买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像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翁老师,这是庆珠朋友翁老师。
一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问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高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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