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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色发夹。那晚,她把发夹取下来,别在了纪年那颗她过去熟悉,而现在变得很陌生的脑袋上。这个细节,独眼龙看得很清楚,也很感动。后来,才有了椅子形山岭上的中秋夜,给母子俩送黄花鱼的独眼龙,同时也给她买来的那枚同样的玉兰色发夹。发夹上还刻了独眼龙的姓名。那可能是独眼龙试图通过它来延续,他对祖母的爱情。剃须刀,《史记》,玉兰色发夹,都成了祖母爱情的见证和象征。不知古老的谭家岭,清泉边的月光,飘香的紫檀木,知不知道,她祖母,怎样深深地把一个个掺合着甜蜜和痛苦的关于男人的秘密,埋在心中,走过漫长的生命雨季。
可是,细心而多情的壮汉独眼龙,那年,中秋夜,给母子俩送小黄花鱼的同时,那枚玉兰色发夹,并没有发挥作用。而且,正是这枚玉兰色发夹,不知在椅子型山岭上的青石包上,茅草屋里,还是在县城江边娅雯制作豆腐的水泥板房间,银色月光下,船工号子悠悠婉转的渔火闪烁中……差点戳坏了独眼龙的下身。
难怪,那次,他们拿着发夹,到“某某武馆”登门求见,独眼龙拒绝。
子庄艰涩地想。
难道,祖母一辈子的生命,包括肉体,仅仅属于梅花山上的那一夜,她和淄芸?
可是,在那个政治命运与饥饿灾难双重负荷的年代,他们几乎相濡以沫的人间友谊与真情,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因此焕发着更加纯粹的人性光辉!
“圣母啊!”
怔怔地听了这个故事,小莲惊叹了一声,攒了手中那枚玉兰色发夹,两眼含泪,转身出了门。
如今,小莲已满二十。她年龄不大,已经历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子庄觉得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和娅雯祖母相比,简直不是天上地下!还不仅仅是因为小莲过去的怀孕堕胎,自己和倩雯的交往。他都不是故意的啊!和她们在一起,春风沉醉的晚上!很快乐,很忘情,谁也没有想到那么多痛苦会接踵而来。……他没有告诉跛脚小老板和瞎眼弹竹琴的老人,他、小莲和他们一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拿出《共产党宣言》,亲眼看到“谭纪年”三个字,他觉得已经很够,很能说明一切了。他发疯了似的,离开了那座紫檀木小楼,谭木匠酒家,也许,他另开了房间。无论在哪里,子庄和小莲再也不敢看各自的赤裸的身体和眼睛。他们没有告别。不知哪一天,小莲不辞而别。他不知还该不该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很重,动弹不得。灵魂很空,什么也装不下,什么也没有装下!他想,如果再住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置心灵和肉体于死地的事件发生。他走不动了。他病了。真的病了,又说不出什么病。好在,快活的小老板金刚钻,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真正身份,究竟是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带了书,带了笔,到这里来读书写作。青光眼老人,也许是他伯父,无形中也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家人。他们还没有把那层神秘的家族关系说破。他自己只能这样独自承受,默默反省。反省和小莲、倩雯一起繁衍的罪恶,又不知道这种罪恶从何而来。他想找倩雯,告诉倩雯,自己很爱她,也需要她。尽管倩雯没有离婚,或离了婚,需要她,就已经很够了,主要不是编剧写作拍摄电影的需要,而是情感的肉体的需要。他甚至蛮横地想,我的爱情究竟怎么了?年龄大的不行,年龄小的也不行!上帝!怎么如此苛刻地对待我?他想破罐破摔!我有什么义务非得为她战场上失去了生育能力的丈夫考虑?我为他考虑,谁为我考虑呢?我至少没有失去生育能力,可以给倩雯带来快乐啊!但是,快乐之后,又怎么办呢?我和倩雯之间,不是已经这样快乐过了么?唉唉!爱情,爱情!真是见它×的鬼啊!……他使劲搓着脑袋,想,这样的爱情,谈起来不是摧毁人类情感欲望,乃至生命的么?回想起来,无论在她租来的房间,还是在皇家公园背后的原始森林里,他和倩雯在一起,不管做了什么,也不会感到那么肮脏,不管碰到了哪个警察,也不会觉得那是犯罪!哦,我和小莲还没有遇到警察哩!不对,小莲不是把我,我不是因为小莲,撇断了她的腿,我不是已经关进监狱了么?又是怎样放出来的呢?放出来后,我就获得了自由?还是被投进了更令人窒息的监狱?难道,小莲和倩雯,那么热烈,那么欲望,那么疯狂的追求,物质的欲望,肉体的挥洒,她们,难道没有置身于令人窒息的监狱?监狱,监狱,人间能够创造、制造的监狱,算得了什么?真正的监狱,在不为人知的心灵深处,肉体的高峰,那里有多么牢固的高墙和密匝的铁丝网!谁也不可能把它攻破!和倩雯的相爱,并不比坐监狱更难受,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小莲则不一样。和倩雯在一起,对不起的只是那个在战场上失去生育能力的军人!和小莲的肌肤相亲,受伤害的居然是我们血肉之躯。他越想越乱,读书写作都心不在焉。他不知该怎样在这里度过,也不知还在这里可以待多久。看到月亮伤心,听到流水哭泣,闻到菜花厌倦,紫檀木香沉闷。小街景物,早已没有诗情画意!每段屋檐,每个房间,都有手枪机关枪向他射来。他罪过不轻。他真实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他再也没有去听瞎子老人歌唱,他在那个命运的阁楼上,谭木匠酒家,要死不活地躺着,望着窗前那片阔大的,过去在他眼里国画似的、浓郁蓊郁的芭蕉树叶,没有微雨,没有清露,好像也有冰冷的泪珠,一滴滴掉下来。
突然,一天,不知上午,还是下午,打扮得花蝴蝶一样的小莲,居然,随一阵扑鼻的香风,推开了他房间的紫檀木门,跳了进来,笑得那样甜美,又好像在哭诉。诉说他们分开之后的日子,是多么的想念,刻骨的思念,多么多么的难熬难过啊。他“唰”地侧过头,望着看起来依然天真无邪的小莲,揉揉眼睛,不会是梦吧?或者,又一个招他下地狱的魔鬼,已经来到眼前?他简直没有从床上坐起来的兴趣。他昏沉沉还在梦中。小莲快活地跨上前来,一把将他从床上拽起来,说,快走,快走,下去看看,下去看看!他张着嘴,不知小莲叫他去看什么。他们之间已不止一次这样的恶作剧。小莲吻着他、扶着他、甚至折腾着他,命令道,起来,起来,你个懒猪!快,下楼去,看看吧!看啥?看过你就知道了!保证令你高兴不已!说完,慢慢地,接着又是很快地拉了子庄一起,跑跑跳跳下楼去了。
那时,小老板和他精干的妻子、女儿,正在楼下餐厅快活地张罗,就连那个弹竹琴的瞎子老人,也来了,正站在楼檐下,望着小街东头,旗幡招摇处,突然,一辆轻捷的面包车,紧随一辆黑色小轿车,先后戛然停在“谭木匠酒家”楼下。车上走下一队人马。小莲的父母,巧七妹和梅二哥,小莲的义父,就是那个大叛徒的儿子谭永年,扶着他母亲,白发苍苍、戴着金丝眼睛的文静清癯的老人梅娅雯,慢慢走下车来。谭永年,省城某房地产开发商,依然那样又白又胖,很有当年谭纪年的威风。小莲赶紧上前,搀扶着她的祖母梅娅雯,老人暗藏着一脸的喜悦和心底里的哀伤,把“谭木匠酒家”的老板和家人,一一做了介绍。“哦,哦。”“哦,好。”“哦哦,好好。”气氛沉重肃穆。每介绍一声,都似乎特别长,特别久。这奇特一家的重逢……哦!不,是迟到了几十年的第一次见面,相认,没有欢呼,没有惊喜,他们默默点头,轻声相应。他们终于找到谭纪年亲人和后代,瞎子青光眼弟弟,跛腿侄子,精干的侄儿媳妇。……原来,那晚,小莲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负气离开小镇,回到大江交汇的那座城市,很快坐了飞机到省城,找到她的永年爸爸,告诉她祖母,她和子庄,已在山中古镇找到了谭纪年的后人。娅雯老人居然比找到商人革命者淄芸的下落,还要高兴。经过几天商量,他们决定开着车,到椅子形的山岭上去把小莲父母接来,一块儿到这个古镇上来,看看谭家的后代!……这是一幅多么奇特温暖的画图呀!这幅画图还没有一一展现,他们已经陆续上了阁楼,拿出当年大叛徒市委书记留下的红绸包裹的《共产党宣言》,打开扉页,看到了“谭纪年”三个字,谭永年一下跪在地上,痛哭失声。他嚎啕大哭,不是因为谭永年想念给他取了名字大叛徒“父亲”,而是他终于看到那个害苦了他们母子俩的“叛徒”二字,并不是虚幻的影子,而是一个个光荣和耻辱混合而成的真实的人生!她祖母反倒异常平静地翻着书页,颤巍巍地拿起印有“大江南岸牛奶场膳食堂”字样的饭票,凑近眼镜,摸了看了,嘴里念念有词:“是这样,是这样的,这是他自己设计的!”谭永年的情人小吕,扶着娅雯上楼休息,哭得挺伤心。“妈妈吔,妈妈!”小吕叫得又苦又甜又苍然,“‘大叛徒’三个字,害了我们一家,遭受了多么大的苦难啊。我都连带受了好多屈辱,现在真……真的看到了他这个名字了……我不是为叛徒伤心落泪,我是受了你们母子俩……这种经历的感动呀!他并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永年的亲生父亲呀!居然,你们都对他有那样深、那样复杂的感情!现在,我们要寻找到他真正的父亲才对呀!”娅雯老人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断断续续地说:“闺女,我们这样,就是把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来对待的呀!叛变了的他,好像是另外的一个人。那个人早已死去,应该死去。我们想念的是那个活着的,不死的淄芸和纪年,他们都是刻进了我们母子俩心灵中、生命中的人,既然进入了生命,埋进了心灵,就都是亲人。既为亲人,哪有什么真假啊!现在,我已经对得起他们了,想念他们,纪念他们,是在想念,纪念我们自己啊!”
老人好像回到了和淄芸、纪年假扮夫妻的岁月,梅花山下神秘公馆,大江南岸牛奶场,在那里,她又和他们一起,重温那些铭记一生的美好时光。那天晚上,谭木匠酒家像过节一样热闹。他们在底楼迎客厅,摆了圆桌酒席,请来镇上最好的厨师,做了最新鲜最好吃的河里的鱼虾,还有谭纪年最喜欢吃的河水鳝鱼,一大锅香喷喷的豆花。那是这个奇异家族历史上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盛大的节日。饭桌上,他们把一个个的人物关系证实了,也确定了。其实,介绍完毕,大家都哑然,这一圆桌劫后余生的亲人,并没有血缘关系。要说血缘,可能就是因为谭纪年的叛变,和他那部不知怎样留下来的《共产党宣言》,因为“叛徒”二字,像厚重的云块,压在他们身上和心灵中。没有血缘关系的两家老小,遭受了几十年奇特而悲苦的命运,也把他们的心灵联系得更紧了。绵醇的老酒,多斟了两杯。紫檀木筷,多添了两双。搪瓷小碗,空空的一对……摆在上位的……那是淄芸和纪年的“灵位”。他们热闹、欢乐地吃着,谁也掩盖不住心底的忧伤。吃喝之后,瞎子老人突然直起腰身,颤巍巍地弓着身子立在娅雯面前,一声惊呼:“嫂子,嫂子呃,我给你唱段竹琴!”快活的小老板金刚钻,受到父亲的感染,居然带着他的媳妇木花和小女儿,跪在娅雯脚下,也是颤巍巍地大叫了一声:“二妈吔,我的二妈!”叫得大家悲泪涟涟。小老板带着哭腔,说:“二叔,是我的亲二叔,你,是我的亲二妈呀!我的二叔,对不起你,对不起党,现在我给你,也给受到我二叔伤害的……那些,党和人民,磕头了,请罪了啊!”娅雯扶起小老板金刚钻,摸摸他被打断的腿,望望纪年弟弟被打瞎的眼睛,抬了抬依然秀丽的眉头,泪珠潸潸而下,嘴唇颤抖了很久,说“喔,起来……他,有罪,有罪,可是,该跪着谢罪的,也轮不上你呀!你,你们一家,不也遭了罪了么?我,我们,都,有罪,有罪……”小吕、小莲连忙上前,搀扶娅雯,帮她擦泪。此刻,纪年的弟弟,六七十岁的瞎子老人,端坐在纪年和淄芸的空位座位上,手扶竹琴,屏住呼吸,静穆了一会儿,干瘪的老嘴,裂开一条缝,从那里流淌出来的歌声,依旧那样苍凉悠远,从《嫦娥奔月》,一直唱到《水漫金山》。
第二天,这个奇异的家族,情人小吕开着宝马,永年开着长安车,浩浩荡荡地沿着小镇东头的河岸,转弯,寻找清泉边的那条粗糙的小马路,进山,回到谭家岭上去,看望那座多少次在他们梦中摇晃着的盛产紫檀木的山岭。尽管老屋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一大片一大片紫檀树林,葱绿的在春天的阳光下,泛着温柔清淡的光。满头银丝的祖母,娅雯,早不是当年黑衣素手、面皓如月“小寡妇”模样。当年她和独眼龙把纪年的尸体抬回来埋葬的半山腰,清泉边,再也找不到一根骨头。当初就没有垒筑新坟!只有那汪清泉,在紫檀树林中,静静地在春日下泛光。他们在泉边的一个找不到坟墓的空地上,摆了烟酒和猪头肉,点燃香烛,烧了祭纸。老人静默地站在一旁,没有一滴眼泪。大叛徒的“儿子”谭永年,扶着母亲,也并没有哭得很伤心。围了一圈的男女老少,早有娅雯约定好了,谁也不许哭泣!他们一张张静穆的脸,春日下望着香烛纸钱,欢欢地燃烧。燃烧得快要尽了,娅雯老人轻轻走过去,添了焰火上一沓牛奶场的饭票,静静伫立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淡淡地喑哑地说了声:
“豆,豆儿,我们,回家……”
永年连忙上前,扶着母亲。他们这一干人马,默默离开了谭家岭下山。春日阳光中,他们走得平静安详。也许走这么一趟,老人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她文静皱褶的脸上,贴满了春天的阳光,满足而又欣喜。他们没有拿走大叛徒谭纪年留下来的那本《共产党宣言》,给了谭木匠酒家老板,瞎子父亲和跛腿儿子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叫他们把瞎子弹竹琴的茶楼,从房地产商人那里买回来,翻修得更好,请著名的“谭木匠”后代,到那里来翻修。还要把“谭木匠茶楼”刻在门匾上。永年说这里山水很好,以后有时间我们会再来。谭家后人也送了永年母子俩不少山货稻米。永年大哥似地对金刚钻说,我照顾好我的母亲,你照顾好你的父亲,让她们好好快活地在这个世上多活些年。瞎子老人和他断了腿的儿子,脸上更是布满了春光。他们站在古镇的石桥边,望着高级轿车和豪华长安车,沿着下游那条明晃晃的水泥路,渐渐消失在沿河两岸金黄的油菜花丛中。
那天,古镇青山,小桥流水,和煦的阳光,格外明丽温暖。
子庄呢?在如此温馨奇特的家族见面,不是重逢,而是奇遇的过程中,躲在哪里去了?居然,小老板找了半天,他还深沉奇怪地立在谭木匠酒家的阁楼上,芭蕉叶下,挺立着他仙鹤一样的身影,注视思索着这个家族与古镇,人生岁月历史的变迁。终于可以证明谭纪年不是梅娅雯父亲的私生子,他想,但是,自己的身世,不就卷入了叛徒家族的旋涡?好在,他们家族也没有因为他和小莲在那座小楼住了一夜而埋怨。似乎谁也没有注意有那么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他们喜庆而悲伤的场面中。似乎只有永年的情人小吕,多瞟了他几眼,因为她在绿色环保生态园,分明接待过编写电影剧本《云雨江南》的子庄和倩雯,难道她不知道倩雯和我在那里曾住在一起?而且,小吕看他的那么几眼里,也没有恶意。也许他们那一大家人,都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