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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对这些要求不高:“随便吧!老板娘,往好里做,做好了我们回来吃!”
“好,好哩。”
他们和老板娘亲热地说笑着,跨出了店堂。老板回来了,递给子庄一根烟。老板专门给他们选好上等的鱼虾,来自小溪流的泥鳅鳝鱼。谢了香烟,他的好奇心好像没有止境。他问这酒家楼房哪来那么多紫檀木?紫檀木怎么那么香?香得很醉人。我不是姓谭么?这就是紫檀木的来源。老板告诉他,他老家在小镇旁边那条更远的河流上,那里有一姓谭的木匠,他们家族,整个山村,都是谭姓木匠的后裔。遥远绵延的山峰,盛产这种紫檀木。这个小镇上的多数楼房木板房,都是由他们家族的木匠,砍伐山中的紫檀木材修建起来的。去年,他把老家过去的紫檀木房完全拆迁到小镇上来,买了门面,花了几十万,修起了这座“谭木匠酒家”。
“哦,哦,你们还是挺能干的!”
“能干啥啊!我们是败家子啊!解放前,这半街面都姓谭。我们不过是把它费力地买了一点回来而已。”
又是一阵历史的烟云!
他“呵呵”应酬着,不想陷得太深。旅游中的小莲,从来就没有考察历史的兴趣。他们匆匆点了酒菜,立即依偎着跨进小街。天依然很黑,月亮没有出来。远远地有一盏路灯,在石板路上摇晃。“叮叮”打铁声,“当当”敲麻糖的声音,黑暗中偶尔传来,还留着余音。到这里旅游的客人们,都找到了满意的地方住宿,他们不再在街上行走。整个街道,弥漫着芬芳米酒和紫檀木的幽香。卡拉OK、舞厅,搬到了小镇东头和半山腰的新镇新开发区。剩在小河边的一切,都很古老,似乎伴随流水的歌唱,陷入遥远的回忆。他们在招摇着红灯笼和小旗幡的小街上漫步。突然,遥远街口那边,传来一阵幽远的竹琴声。他们慢慢向琴声传出的街沿走去。那也是一排紫檀木门板,店堂早已失修破败。黑黝黝的茶楼,太师椅上,端坐一个戴小毡帽的老人。门牌贴着:
今日茶楼,曲目价格,一曲五元,免费茶水
那是当地最有名的竹琴。板凳桌椅,皆低矮紫檀木制,尽管已很旧了,但似乎还结实,酝酿着一种遥远不屈的历史回声。正面墙上,贴着封神榜和关公图案。旁边是竹琴的曲牌,任客人挑选。那时还不算太晚,可是没有客人。小毡帽老人睁着无神的青光眼,在铺着绿色布帘的小桌前弹唱。他弹唱的曲目,那样古老,唱得很入神。他们轻轻蹩进去,坐在靠板壁的木凳茶桌上。小毡帽老人放下竹琴,直着眼睛,挽了长衫,起身下来,和他们简单打了招呼。然后,摸索到旁边火炉桌上,拎了水壶,捏了两只茶杯,机械而准确地放在他们面前的茶桌上,沏好茶。茶也不贵,五元一杯。那是当地土茶,水冲下去立即冒出一缕清香。青光眼老人和他们简单交谈,选出并介绍他最拿手的曲目,关于小镇历史文化传说故事。老人说,他从老家来镇上好多年了。他唯一能做并赖以求生的活计,就是弹唱竹琴,咿呀地唱,梆梆地敲。大蟒蛇皮绑在长长的竹筒上,有节奏地用手敲击发出异样的声响,边唱边弹,舒缓急促,空旷幽远。古镇民间老艺人,质朴实在,毫不做作炫耀夸张。说完,轻轻抿了口茶,胖脸朝上,运了运嗓子,敲唱起来。他的歌唱声,并不苍老,清润悠长。唱了小镇的历史传说,又敲响了他的父辈谭木匠曲折传奇的一生。……听得他和小莲都傻了眼,忘记了鼓掌。停顿了一会儿,“好,好!”小莲才
京剧票友似的尖叫起来。
“的确不错!”
他补充夸奖道。
老人居然红了脸。
“好曲目还没有开始呢!你们想听什么?《嫦娥奔月》、《花木兰》,《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水漫金山》……”
“听什么呢?”
子庄侧过身想征求小莲的意见。
“我,我怎么知道什么曲目好听呢?”
小莲娇嗔地靠在子庄的肩头上。
“梁山伯与祝英台?”
他向小莲投去征询的目光。
“不!不!”小莲着急地说,“那么悲惨的爱情故事,我们就不要听了。”“那……”
“就听《水漫金山》吧!”
“好咧”!
老人调整了情绪,准备唱《水漫金山》。可是,小莲不明白,《水漫金山》依然是一个骨子很悲的爱情故事。老人直了直矮胖的身子,一脸严肃,神往。好像千军万马将在他的琴声中,调集拢来。牵牵翠绿布帘,正正紫檀木太师椅。乜了青光眼,无神的瞳仁往上翻翻,然后,透过紫檀木楼顶,望着对岸的夜空,河水轻轻流淌,遥远的河岸,升起一弯眉月。他轻而有力地敲了竹琴,屏着呼吸,一阵温润清亮的声音,从他掉了两颗门牙的薄嘴唇里有节奏地流淌出来:
“话说雷峰塔就要倒下,
满天乌云翻滚。
大江大河,
妖魔鬼怪,
就要出笼。
矫矫大雁排过长空……”
还是那种悲惨的古老故事,不知怎样从老人嘴里唱出来,时而奔放激越,时而悠扬宛转,时而辽阔苍茫,似乎把他们带到了很遥远的境界。他们忘记了喝茶,忘记了鼓掌。末了,老人还教了他们怎样歌唱,怎样敲琴。介绍了古老竹琴的来龙去脉,他就是一个因青光眼而无法流浪的民间艺人,敲出小镇的梦幻般的岁月,顽强生存下来。他老家也在小镇西头谭家岭,谭家岭上的紫檀木,四季飘香。老人那手竹琴,是他从小的爱好,也是他的衣食饭碗。他说,有次外来的远客,要把他的竹琴买去,还要请他到市里省里的电视台大剧院去表演。他没有去。他腿脚不便,又是青光眼。他怕上台会糟蹋竹琴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他只能像河边老黄桷树的树根一样,抓紧陡峭悬崖上的岩石求生。他生怕别人弄坏了他的竹琴。他说这门手艺在这一带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省城著名茶馆,还有人唱。大江南岸那座江边县城,也有琴声流传。子庄突然想到,江边县城的竹琴,滥觞于瞎子舅舅彭泗海。那次和倩雯一起,在白帝城“旅游”的黄昏,“大河风酒店”茶楼,他似乎还听到大江对岸高高的古塔上,还有人悠悠地歌唱。梆梆的琴音,一代又一代,在山中古镇和大江两岸的茶楼酒肆回响,飘了很远,又没有离去,不知怎样浸入听琴人的心灵和灵魂。新月晶亮,河水呜咽。当年,瞎子舅舅不是这样弹着竹琴,把大叛徒谭纪年从这个小镇引向革命道路的么?这种琴声,又将把我和小莲带到哪里?……他打了个寒颤,突然感到心寒。明白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抓住小莲的手,想告诉她,走,赶快离去!是不是他听到了历史的悲声?哦,不会,不会!他努力平静下来,给了老人比两杯茶钱更多的钱。闲谈中,老人告诉他们,他这老房子,已卖出去了。他女儿在遥远的省城读大学,学财会,花的就是他祖宗留下来的这笔房产。他真是瞎子。他不能看到子庄和小莲同情的脸。他也不能看到女儿读书时难过的表情。他在祖宗留下来的遗产中,败着家业过生活,深爱的竹琴,也没能赋予他更好的日子。他们带着人生的沉重和岁月的悲怆,回到“谭木匠酒家”。快活的小老板金刚钻,已给他们备好了丰盛的晚餐。餐桌摆在他们房间外面的阁楼上,房檐下撑起两段芭蕉叶的影子。河水在芭蕉叶下唱歌。对岸,黑乎乎的远山,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那时,他们感到这里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到了从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没有卡拉OK,没有歌舞厅的嘈杂。他们很饿了。遥远的溪流下面,老人的竹琴声,已经停寂。可是,苍凉的嗓音,好像还在他耳边回响。桌上摆着鲜嫩的鱼虾,金色的黄花鱼,油炸的鱼苗,散发着河水清纯的气息。那盆麻麻辣辣的鳝鱼,因作料太多,也发散从阵阵扑鼻的清香。月亮把他们二人阁楼对酌的影子,映在紫檀木墙壁上。透过芭蕉宽大的叶片,可以看到遥远河岸的层层阁楼,一排红灯笼,顺着河岸光默默照耀。他感到进入了一种意境,多年纷乱的现实生活、心灵生活,从没有给过他如此宁静的意境。……他们挽手而行,走向那段没有污染的河流。河岸青草丰茂。不倦的溪流,静静流淌。河边的卵石,月光下泛起淡淡的光。两岸农田,锄草的农人,隐约闪现在梦幻升起的地方。小莲怎么也想不通,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些古老爱情悲剧故事是怎么产生的?如果都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河流,和自己的爱人,这样的阁楼月夜下,这样的晚餐,爱情,还有什么悲剧可言呢?他们,一男一女,月夜欢酌,推杯换盏,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要那么痛苦。他想,那天晚上,可能就会进入他们的新房。当地的米酒,散发着稻谷的清香。他们喝了很多。她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这酒,喝了一碗又一碗,怎么没有一点醉意。子庄说,你可能已经醉了。醉酒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喝得太多。一坛老酒,他们就那么在月光下,在流水的伴奏声中,听着古老的歌谣,喝了个精光。老板夫妇说好了的,不再来打扰,而他们,子庄和小莲,这对在那样的世外桃源,那样不用喝酒也会醉的夜晚,残月如钩之时,不知谁搀扶着谁,怎样进入他们的阁楼,那间紫檀木床上,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大江南岸。椅子形山岭。稻谷飘香。夜晚。青松岭上的月光,映进她家瓦屋的梳妆台,那张类似的空姐照片,在他们对面熠熠发光。经过一天劳累的小莲和子庄,软软地瘫在床上,他们笼罩在如水的月光中。他们像河里的两条灵动的鱼,在清澈的泉水中缓缓游动,累了,酣息。那时,她父母早已入睡。牛棚里,那头年轻的牯牛,正有一声没一声地喷着响鼻。他也像那条牯牛,托着雪亮的犁铧,在那片春天的原野上耕耘。她是村姑,茶姑,胸前流淌着一汪清澈的泉水,那是她的头发,弯着身子,门前池塘边的月下,漂洗她那双诱人的腿。他们走了很远很远,春天的原野,夏天的池塘,秋天的稻谷,冬日的梅花。他们的汗珠掉进泥土,土地上冒着热气,热气蒸腾,开放出绚烂的花朵。生命如阳光灿烂。他们拼命想达到的地方……很远很深。椅子形山岭的月亮、青松,像他们还没有见过的谭家岭满山坡茂密的紫檀树一样,树林里有鸟叫,也有月光。他突然从那束轻柔的月光中掉下来,坠下高高的悬崖,掉进红池坝红崖下的那段深谷。他在白云中穿过,细雨中穿过,芭蕉叶丛中穿过,晃晃悠悠,掉进了无底深渊。那是他们梦幻般的新房。清远的竹琴声,在耳边回响。他们没有劳累,没有哀伤。……紫檀木的窗口,那钩更弯更亮的月牙,映上他们的婚床。他觉得怎么一次次和相爱的女人,一起走进了那片月光,又永远走不出那片月光。一旦走进月光,都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姑娘,或者女人,倩雯,或小莲,骑着赳赳战马,“鬼头”山上的凄凄风雨中,厉鬼一样,长发飘飘,呼啸奔腾而来,嗷嗷沉吟而去。末了,还有谁,能够这么永远依偎在他的身旁?
月光中,两段生命的延续,如淋漓酣畅的游鱼。他们都没有想到后来的故事发展,会那么离奇。子庄想在古镇住一段时间,在这里没有喧嚣,没有俗尘的青山绿水间,好认真考虑自己的作品,无论哲学、艺术,还是小说、电影。小莲开始很兴奋,渐渐就失去了新鲜感,对留在这里度假,没有了多大兴趣。她觉得这地方虽然美,但毕竟偏远。她要到繁华的城市里去生活,实现她的价值。他笑了。你能实现什么价值呢?做歌星模特,还是再努力当空姐?她随口而出,跟了你,我什么也不当了。逛街,购物,……我喜欢看到许多人的影子,在面前走动。无论什么人,一人一面,绝不雷同,见到他们,我就开心。他笑笑,真服你了。再玩两天吧!这里的好山好水,能给我们浪漫的诗意和灵感。第二天,当他们从快活小老板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之后,他们都没有了在这里住下去的兴趣。那天早晨,小老板仔细地检查“谭木匠酒家”的紫檀木,像心肝宝贝,他说,整个谭家岭,山岭上的老屋,现在都只能靠着它们了……经营生意,留做纪念。老屋拆了。老屋背后漫山遍野的紫檀树还在疯长。子庄的兴趣不在于紫檀树的茂密,而在于他们家族是怎么衰败的?现在,还能找到哪些后人?找不到,找不到了,只有我,那年,举家搬来镇上,谭家岭的老屋,就衰败了。我们家族并不大,而且因为不光彩的过去,在那里,我几十年,从没有抬起头过日子。当然,现在,那档子事情,还有什么光彩不光彩?谭家岭上,我们的祖宗,世世代代,男如龙,女如凤,龙形山峰,紫檀树掩盖,总出不了龙飞凤舞,死的死,逃的逃,打死斗死,判刑枪毙。什么?枪毙……在什么地方?实在不好意思,我二叔……枪毙在……你二叔,他叫什么名字?他急迫地追问,是不是姓梅?梅绍武?不不,谭木匠家族,怎么会姓梅?哦,哦,他不姓梅。但他的死,和一个梅姓人家的女儿有关。那么,眼前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她也是破落了的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么姓谭的那个,你们的家族,谭木匠是谁呢?他不是谭木匠。他是我爷爷的二儿子,爷爷把他送到镇上读私塾,我还看到过他读私塾时的成绩单哩!学习很好,都是红圈圈。红池坝闹红军,过贺胡子的队伍。他跟一个到我们镇上来弹竹琴的算命瞎子跑了,他那时才十一二岁。算命瞎子是地下党干部。把他带到梅家开的盐场当会计,后来……
“他是不是参加了地下党?”
“是的。”
“他是不是领导过某某城市的工运学运?”
“嗯。”
“后来,他是不是地下党的某某市委书记?”
……
“叛变了?枪杀在大江边,沙滩刑场?”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不要问了。”
子庄深深低下头。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和父亲萧胡子,和这个谭氏家族,究竟有什么联系,即将一目了然。纪年为什么被枪毙?同为市委委员,纪年为什么没有出卖他,还在特务的眼皮底下,放跑了他?那是一段父亲从不愿意说出的历史。子庄清楚地看到过父亲的简历,出生于南方某某某地谭家岭,难道自己的祖父,也可能是那个谭木匠?这一带过红军的时候,父亲或祖父,随红军的队伍跟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那样我们的家族,是不是叛徒的亲属?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明确回答。但后来的家族往事,还是那样奇异地发生。……我怎么不知不觉闯进了自己的家门?这是什么样家门呢?光荣与耻辱的痕迹,都那样重,那样深……眼前的小老板金刚钻,难道就是我的堂哥?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姓谭。父亲参加革命后,不知为什么就不再姓谭,而姓萧了。自然,他现在也不姓谭,而是……哲学教授穆子庄。虽然不姓谭,但的确是谭木匠家族的后代。和父亲一样,他对竹琴和木工,都有浓厚的兴趣,也许是家族给他带来的那种不可知的命运,自己历来就随了母亲姓穆。如今,怎么能够从这一堆谁也说不明白的姓氏里去,考察家族的渊源,父辈的历史?再说,如果大叛徒是小老板的叔叔,既然我今天来到了这里,就该问个清楚,有什么证据值得相信,他是叛徒家族的后代呢?小老板遗憾地说,本来,我们一家都可能出去干大事的,就因为二叔成了叛徒。他在下面河边的菜花地里被捕。那天,他回来,在这个镇上组织地下党搞暴动。那次,他见到了我父亲。父亲比他小十多岁,没有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