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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我,告诉你,这些天,和你在一起的,真实感受吗?”
她几乎就凑到了他的耳边,声音幽幽地说。
“噢啊,是的。”他点点头。
“那我就告诉你吧。”
她站在浅绿色的雨伞下,望着远水,远山,缓缓地,给他朗诵了一首诗:
“一个幽灵,
流动的幽灵,
陪着一个幽灵
流动的幽灵
在风雨中的大江上
徘徊……”
“你写的?”他急切地问。
“这种诗,还用写么?”她深长地呼吐了一口气,淡淡地说,“进修的时候,文艺概论老师说,言为心声,此刻,我的心,就像这样的烟雨一样,迷茫,苍然……”
他真想上前和她紧紧拥抱。他真的搞忘了,她还是一个不错的诗人。从小就开始练笔的,不错的诗人!那年,小河边,他还读到过那首梦想穿上军装的诗哩!后来,她没有穿上军装,却嫁给了穿军装的男人,没有想到,一嫁,就嫁成了目前这个样子!
唉唉!古老的诗魂!缠绕着他们怆然的步履,在细雨中的古老江城漫步。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高高的城门门楣上,三个柔美的大字,映入眼帘:
白帝城
城门下,一男一女,并不完全属于诗的游子,在深情的拜望!古老的江中小岛,千百年来,白云缭绕的江中古城,此刻,细雨中挺立。亭台楼阁,古木苍苍。他们读到了仙人圣人留下的古老而又痛苦的诗句。他们差不多就要挽手而行。他们突然觉得在风雨中的流浪,并不孤独。还有李白的灵魂,杜甫的灵魂。他们不依然是一颗颗流动的流浪的灵魂么?大殿正中高高的塑像,雕塑着的历史故事,而且,那个才华横溢的宰相,在那里接过了他终生忠于的帝王,交托给他一片江山。
“刘备托孤”,千古悲愤!世上的孤儿,在哪里成长?在这样的风雨中交付大业帝业,你叫他们怎么成长,如何成长?硝烟、烽火与战争,把人类的儿女情长,曾经逼迫的多难多苦!
他突然觉得有许多话想对倩雯说。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想告诉她:“你已经很幸福了。你完全可以自由拥有你的爱,但是你不能背叛你的婚姻,即使他愿意离开你,如果你真的就那么离开他,可能是对你最大的伤害。同时,我也不能接受你的爱。那样我伤害的就不仅仅是那个军人,而是那些在历史与战争中,为我们平静的生活,付出过鲜血的生命。”
“真想不到,”她埋怨地说,“你把那些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不是想得复杂!而是,”他迟疑地说,“这种事情,本身就有这么复杂啊!”
“那我的失去,又由谁来承担?”
“和刘备的江山比较起来,你的那些失去,算得了什么?”
“可是,我是女人,我不是刘备啊!”
她说着说着,就要哭了。
“该自己的,就自己承担起来吧!”
“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不久,我们就要分别,各奔东西了。你走上游,逆流而上,可能行进艰难,还有属于你的一片辽阔天空。还有你的城市,你的哲学,说不定还有那个你曾拒绝的姑娘。但是,我走下游,下游是奇幻的山峰,迷茫渺远的大江长河。可是,我人生的路,是不是会更加迷茫,更加苍凉呢?”
“是啊,就像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是多么的苍凉,多么孤独啊!”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再说下去,你我今天都不要走了!我们就干脆在这里抱头痛哭,哭死在刘备、李白这些先人古人面前算了!”
“何必?那算怎么回事呢?后人来凭吊的时候,难道会把哭死在他们面前的我们,捎带上纪念一下么……哈哈!”他也深深呼吐了一口气,乌鸦一样笑了一声,“说不定,走过猿啼,下了轻舟,你的前面,和当年的李白进入长安一样,又是一派新景!……好!我也来一次刘备托孤吧!”
他们找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回廊坐下来。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手稿,交给她,说:“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写这个电影了。我觉得任何电影,和我们经历的看到的这一切比较起来,都十分黯淡。当年,刘备在这里托孤,现在,我也把我的电影剧本《云雨江南》,它也是一个孤儿啊!托付给你吧,你带上它,无论找某某导演,还是北方导演,只要他们能够投入拍摄,就拍摄吧。如果要修改,你就修改吧,随便你怎么处理都行。”
她接过手稿,望了一会儿,抬起头,轻声说:“谢谢你的信任!……如果能够拍成,请你放心,我会把各方面都处理得很好的!”说完,默默地把手稿揣进挎包,然后和他一起,在古老城墙的细雨中,游览起来。
他们穿过雨中的花丛,雨中的树木,雨中的石梯,雨中青翠的橘树,不久,又转回到了古城的正门。站在高高的城门上,他们的侧面,还是雨蒙蒙的不倦流淌的大江。他们背后,还是那刀砍斧削的两壁悬崖。遥远的对岸,还是苍茫的远山,汹涌而下的宽阔的大江。江天苍茫,天空浩荡,没有云彩,若有若无的雨雾,撑起一幅巨大的江天画图。画图中,他们站在城门前高大苍劲的柏树下,一绿一黄两把雨伞下面,是一对孤单的身影。
他们在茫茫烟雨中,苍然而立。
“这里的江山真美!”
他感叹道。
“它是我们的家乡,也是李白、杜甫、刘备、诸葛亮,曾经流浪过的地方。”
“的确,美!可是,”她迟疑地想想,说,“它的美,和它的凄凉与孤独,都一样使人难以忘怀,刻骨铭心……”
他们在那一刻的秋雨中,在浅黄的雨伞下面,紧紧拥抱在一起。那是一种西方人的礼节。他们并没有对着对方的脸和眼睛。但是,他们都贴得很紧,“哗……”的一声,风吹开了雨伞。他们全然不顾。那一刻,他们似乎站立不稳,被风雨侵袭的两段身躯,都不自然地摇晃了一下,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体内的坚硬与燥热。
“我们分手了,”立在风雨中的倩雯,带着哭腔,两眼红红,额发上滴着雨粒,说,“我们的艺术,我们的电影,还在么?”
“在。”他的脸颊也往下淌着雨水,说,“在你手上,在我心中……”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依然诗情浓郁的话,此刻说出来,嘴,那么凉,心,那么虚。
他们就这样在江南的云雨中分手。直到他后来回到了那座城市,不再写电影剧本,也不再写哲学原理的时候,他用了一句很恶毒的话,形容他和倩雯在一起的那些天,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真实的心灵感受:
“就像在陪一具僵尸。”
精神的灵魂的僵尸,不仅指对方,还指自己。
月影蒙蒙,从山村瓦屋的房顶上照下来,照在小莲梳妆台上,浅蓝色的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很大的照片,她穿着空姐的蓝色服装,妩媚中显调皮,调皮中有端庄。她最喜欢这张照片,流露出她成为模特、成为空姐的梦想。子庄经过多方努力,疏通关系,她很快就要到航空公司上班,去做一名名副其实的空姐。她不再想当歌星、模特。空姐在空中飞翔,她多么希望把自己的美和优雅的服务,展现在旅客面前。……椅子形山岭。山村小瓦屋。父母经过一天打谷场上的劳动,已在厢房睡去。不远处,猪圈里传来母猪喂小猪奶的唧唧呱呱声。那时,他们也经过一天的田里劳动,收割稻谷,很累了,也很放松。他那么和衣躺在床上,似乎已经寻找到了自己肉体和灵魂的归宿。他们的晚饭很丰盛。大碗的土酒,大块的老腊肉,大碗的米饭,吃喝下去,他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头。那时他们的生命,还没有连接在一起。他不知道怎样来到了这个地方?来这里之前,是他和倩雯,在风雨中的江中古城分手之后,回到大江上游的那座城市,他住惯了的城市,某某大学校园,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他不想看书,不想看哲学,不想看艺术,不想看电视,不想看报纸,不想看一切他看到的人和事,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枯坐。那时,他那扇常虚掩的门,突然开了。那个想当歌星舞星的姑娘……小莲,从广东,或者汕头,回来了。她说,我不再当歌星舞星,也不再去争取演某某电视剧和电影的女主角,不图什么,我就想到这里来,不是因为你那次给了我几千块钱,去
医院流产么。我根本就没有怀孕,我是在考验你的真心,而且,我也不再要求你给我父母买房买车。我父母在那座山头上,生活得很好。他们还邀请你到那里去哩。现在,又是秋天,又是收割季节。我父亲病了,那是繁重的劳动累下的。我接到了你在大江南岸的风雨中发给我的信息。我知道你这人,心很硬。你身边没有女人了吧?倩雯和他老公的情况,我过去就知道。我祖母给我讲过的,瞎子舅舅彭泗海,是我祖母的舅舅啊!舅舅的事情,外侄女还能不知道么?只不过我没有告诉你。不到山穷水尽,你是不会给我发信息的……我知道了你的电话,我没有给你回。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你当初不是要我留下来帮你做事,给你当经纪人,现在,我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父亲,他的劳动太沉重了。子庄没有立即回答。他说,我什么也不为,我想去开荒种地,到田里劳动,只要有那样的机会就好。她娇嗔地摇晃着他的肩头,说,这个机会,不就到来了吗?
他们没有给她父母打电话,直接在大江两岸,又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赶上了通往他们家乡的豪华公共汽车。汽车在他们熟悉的山水中前进。到了县城,时间还早,他们立即换了一辆出租车,又看到了那条从她家乡流出来、汇进大江的清澈的河流,……宁静优美,终年翠绿的大溪河。阳光灿烂,也不热。啊,他们在一起,觉得那真是一次诗意丛生的旅行,好山好水好女相伴,心情自然开朗。他认为自己还是凡夫俗子,哲学没有学到家。而且,大溪河两岸的翠竹,绿树,成熟的稻田,好像在欢迎他们的归来。他们在那片美丽的山水中,寻找道路前进。那时,那段他们熟悉的通往她家乡椅子形山岭的道路,已经修通。成熟的稻子,弯着腰,沉甸甸地扫着他们的车门。到了松树密布的山顶,他们给够了出租司机的钱,叫他原路返回。她的父母,正在田间收割稻子。父母看到这对奇特的家人,戴着白色旅行帽,穿着火爆大红情侣衫的“儿女”,小莲和子庄,或者客人,笑吟吟地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沉甸甸的稻穗中,父母憨厚地笑着,阳光烤灼下的老脸,葵花一样灿烂。女儿娇滴滴地问,爸爸,你生了什么病了耶?她妈,巧七妹,早直起了腰,用握镰刀的手扶了额头,遮住太阳刺目的光线,说,你爸的病么?想你呗!我儿,昨晚我们都梦到了你们要回来,果然回来了,你就这么叫他一声,他什么病都好了。小莲的父母,已经熟悉认识了子庄。他们打过多次电话,也了解了各自的情况。他们居然没有脱掉身上崭新的情侣装,如鱼得水似地跳下了田。他操起镰刀割稻子的时候,又闻到谷穗沉醉的芳香。她母亲早已回家,把她自己和农民父亲的衣服拿来,叫他们换上。他们立即转瞬间,就完全变成了高山顶上彻头彻尾的男女农民。什么是哲学?此刻在他脑海中,完全变成一句废话,一片空茫。土地是最伟大的哲人。播什么收什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每分收成和喜悦,都如期而至。他们收割稻子的方式,还是那样古老。把稻子扬起来,对着大木桶,狠狠地,有节奏地,一飞一扬地拍下去。身体有节奏地扭动,站稳脚跟,手起舞,足不蹈。“咣当,咣当,咣当,咣当……”稻穗飞舞,谷粒飞舞。那是一首劳动生命与土地爱情的华章。旁边田地里,她伯伯叔叔的孩子们,也来到大田中帮忙。阳光下的稻谷,伴随蜻蜓蝴蝶飞舞。小孩们追着蝴蝶,追着青蛙,追着蜻蜓。而他转身一瞅,就好像就进入了一幅男耕女织的画面,一块天人合一的乐园。好在,他迷迷糊糊记得,小时候曾在他那个家乡的小镇上种过地,插过秧。这些场面,好像在他的心中已经遥远。现在,这一幅欢乐的劳动场面,在他心灵中不是图画,而是现实。他使劲把自己劳动得很累很累,他自诩似地夸张地又有几分拙劣地表演着自己的劳动技巧和本领。他的表现令精明而又憨厚的父亲,格外高兴。想不到他那文气十足的书生模样,田里劳动还是一把好手。那天他们的劳动收获很丰富,他们把金灿灿的黄谷,收到他们家的院坝里,堆成金字塔似的小山。那里也有一排丝瓜冬瓜的瓜藤,藤架上开着黄色的花朵。月亮高高地挂在松树顶上的天空,照耀着他们在场上扬谷。那时,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有力量。他曾十分爱过也讨厌过的姑娘,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也那样的熟悉得体,充满激情和爱意。他们的身上肮脏似猴,他们的额上脸上汗流如溪。门前那口清水塘,作为他们家浣衣洗脸的地方。那天晚上,他们忙得很晚,整个的椅子形的山岭上,山里人家的房顶,飘着淡淡的炊烟。淡淡的晚雾升起来,整个山村弥漫着稻谷和老腊肉的醇香。天空高朗,皓月晶莹。清澈的池塘水面,泛着碎银般的月光。洗去腿上的泥,他不经意地晃了一眼自己和小莲的腿,银月下泛着明晃晃的光。那是一种健康蓬勃的生命气息。小莲的母亲,正在做晚饭。那是他们家族流传下来的做豆腐的手艺。还有山村的老腊肉。他们穿上了干净的衣衫。劳动后的身子,那时还没有疼痛。疼痛是之后好几天的后遗症。进入瓦屋的闺房,等待他们的又是房顶上那匹亮瓦透下来的一束皎洁的月光。洗过澡,穿了柔软宽松的大红衣衫,很薄很性感地流动着她蓬勃的生命风情。那不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她轻轻靠在他肩头,声音幽幽,像唱着甜蜜动人的歌。她说,我母亲,前次你来采风的时候,她都觉得你是好人。父亲还不知道,我在你家的那些经历。听说我们相爱,他大病了一场。……现在,看到了你,他放心了,他叫我告诉你,不要在意我的过去……他们说了许多话,那时,他们都喝了酒。她并不喜欢喝酒。她那天也没有故意打扮。头发束成马尾,清爽而芬芳。当然,按照当地风俗,他们不可能在那样的山乡住在一起。即使住在一起,也把对方看做亲人。虽然,他对她的过去,还不完全了解。她拿出老相册。他说,这些相册我都看过了。前次来的时候,还是你母亲给我看的,还有你的照片。你那活泼生动的形象,使我产生了一定要找到你的愿望。后来你果真来了。她说,还有更多的照片呢。拿来看看。哦,老照片,这是我父亲的爷爷,那个老参议长。这是我父亲的伯伯,那个起义了的兵团司令。这是我父亲的阿姨,就是那个叛徒的妻子。哦,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对你们家族的了解,比你还多。叛徒并不是我祖母真正的丈夫。是的是的。他是商人革命者。他们已经找到,可是商人革命者,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是的是的。你和你祖母感情很好。你父母看不起她们。他的儿子开房地产公司,挣了很多钱。哎呀呀,你简直就好像就是我们家的人。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家,知根知底啊!是的是的。你们能了解的,我了解。他们不能了解的,我也了解。
“那么,你究竟是我们家什么人呢?”
“问得好!”
小莲的这句话,把他问得目瞪口呆。他不知怎样回答,而且,已有一个女人,这么问过他。
“我究竟是谁?在这样的一个家族中……”
子庄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