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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一年春天。当大叛徒谭纪年被灌了烧酒,押上囚车,五花大绑,运回老家,押赴江边刑场,审判枪毙的时候,他看见大江南岸那条碧绿小溪,山中古镇,沿河两旁,那一大片油菜花地,一派血红,簇簇金黄。他希望菜花丛中,能走来一个个他心中的女人。可是,来沙滩刑场看杀人场面的县城男女老少中间,没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尽管他曾多次在这一带组织地下党活动,这里也是他的家乡,也在金黄的菜花地里被捕。他觉得晃荡在眼前的那些金黄血红的花朵,是他生命记忆中,一路走过的姑娘女人们,嫣红、艳红的眉毛和眼睛。真是解放了啊!过去沿江两岸的草根姑娘大嫂,穿得可真喜气,可真漂亮。有的粉红,有的浅蓝,有的像金色杜鹃花,火红迎春花,在他眼前肥皂泡一样漫天飞舞。大江边,沙滩上,悬崖顶,油菜花开的田埂间,站满了蚂蚁和乌鸦一样堆满了的人影。不远的山崖一侧,是那条汹涌奔腾的大江。审判台上,他看到血红的旗帜迎风飘扬,哦,多少次在他心中飘扬的旗帜,他曾多次带领部下,油灯下宣誓的旗帜,而今,他将在那样如林的旗帜飞舞和喧天的锣鼓声中,走向生命的尽头……酒意朦胧,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体,是多么活跃,多么飘舞,囚车在江边沙滩鹅石板路上摇摆颠簸,他似乎感到身子在旋转飘升。可是,身子被绑得很紧很紧,他居然一点没有感到不自由,不舒坦。他不知道在哪面红旗下,传来雷霆般的声音,那是南下干部苏营长在宣读他的罪状,他甚至在苏营长雷霆般回响、回荡着的声音中陶醉,招展的旗帜,喧天的锣鼓,幻化出一幅绮丽动人的场景,……延安。宝塔山。延河水。参加“七大”的代表们,在那个令他神往的天主教门口,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他记得那时,本来看到的宝塔山巅,缓缓升起的那轮通红的太阳,阳光普照,万道金光中,怎么突然飞起一只黑色的乌鸦?……“砰”的一声,咦,是不是中弹了?他不自主地仰起头,望着天空,那只黑乌鸦在无比空旷的江天之间盘旋……“砰砰砰……”“哔哔驳驳”……敲锣打鼓声,阵阵传来,交错不已,震撼不已……那年,他二十七岁,血气方刚。他随“七大”代表进入会场,金太阳悬在他的头顶,奇怪,那只黑乌鸦怎么还在他脑海中盘旋……现在,他居然没有听到一声枪响。竹琴悠悠,“梆……梆……”,瞎子舅舅,彭泗海,把他引出山中古镇,现在,被他出卖,早就过那边去了的瞎子舅舅,现在终于可以同他一起,回到他们的故乡。他们一老一少,敲着竹琴,边走边唱:
“春潮来了,梆梆……
鱼们,虾们,鳖们,
虾兵虾将们,
上岸喽……梆梆……”
他不知道,那天涌入天主教堂开会的代表,有多少属于时代春潮来临前的虾兵虾将。有多少能蜂拥上岸,有谁被巨大的春潮,不知卷去何方?他那躁动燥热的灵魂,随着那只黑乌鸦的叫声,飘过大江,飘过远山,突然折回,一头栽落在碧绿的小溪边,金黄的油菜花,青翠的斑竹林,再也不见了。行刑的战士在他很近的脑后,“砰”的一枪,他那颗壮硕的头颅,额头炸裂,脑浆喷出,他那高高的躯体,就那么顺着悬崖的底角,弯弯地颓下去,慢慢蜷缩成一只虾米。大嘴里的鲜血,喷涌而出,沿着浓密的、很久没刮的络腮胡,血涌如注,缓缓成溪。
这就是载入中国现代革命历史教科书的,她的大叛徒祖父,地下党某某市委书记谭纪年,被枪毙时的真实画面。
那年,他刚满三十三岁。
那天,多雨的南方,风和日丽。
祖母始终认为,纪年最大的冤屈,也许,就是她从来没有和他正式结婚。他只给她怀孕的儿子,取了姓名。他也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个给予了他名字的孩子,是什么模样。永年听了,急得哇哇大叫,暗暗发誓:
“不把这个名字改过来,誓不为人!”
躺在病床上渐渐恢复了健康的祖母听后,没有说话,望着乡间
别墅外面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喃喃自语:
“除了名字,他还给我们带来过些什么呢?”
说完,她祖母那文静的皱脸,似乎狠狠抽搐了一下,鼻腔“哧滋”发响,噙在她眼窝里的泪,很久很久,都没有流得出来。
第三章 还乡
惶生(1)
他惶惶然,飘飘然。古老的白云庙,神秘的椅子形山岭,云雾蒸腾的红崖,斑斓的向日葵,红柳依依的小河边,鲜艳的荷花,雪白的芦花,淡紫色的缀满大草原的无边无际的“臭草花”,可以壮阳,可以发奶的“臭草花”,在他眼前,漫山遍野,遍地开放。
“叛徒”的儿子,南方某省城房地产开发商谭永年,寻找生父的道路,走得真不容易。母亲不反对,不支持,不表态,还在其次。关键是解放初期,知道他“叛徒”父亲谭纪年和商人革命者严淄芸真实情况的老人,当时地下党某某市委机关的主要同志,早已天各一方。他们有的做了省里、市里和中央的一般,或者高级干部,现在大多离休。不少已不在人世。唯一联系上,且还健在的“萧胡子”叔叔,也常年在高干医院的病床上吊着盐水。乡下的母亲在那场莫名的大病中,渐渐恢复过来。他和情人小吕,专门开车回到椅子形山岭,把母亲接到省城,他们更宽大更舒适的套房里去住,就是为了执意动员母亲,和他一起去寻找。当他艰难漫长的寻找,已有明显线索的时候,母亲突然提出要赶车、坐船回老家。……老人怀着极复杂的心情,等待儿子寻找生父的消息。她也想知道商人革命者的下落,也想把儿子的名字改过来。一直随叛徒父亲谭纪年姓的儿子,这个姓氏给母子俩带来了多大的灾难、耻辱和痛苦,外人怎么能够知道呢?
改!母子俩差不多就已经取得了共识!但,这个名字,又怎么改?商人革命者留给她的那本《史记》,扉页上写着“淄芸”两个字,但那并不是他的姓名。再说,早年的医学院校花,有一定文化的祖母梅娅雯,不知偷偷翻过多少次百家姓,并没有“淄”,这个姓氏啊!
本来,在儿子永年的再三催促下,祖母才开始有了松动。谁也不知道,母子俩寻找某某的道路,是戳开心灵伤疤的艰辛旅程!……真搞不明白,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什么要到那个现代化大都市去寻找她已远逝的爱情?老人对儿子的失望,并不全在于他非要在外面找情人小吕,把艰难日子中一同走过的儿媳,晾在家里。经历大灾大难,他们终于好起来,他们本来应该是很融洽和谐的一家。虽然,永年很少回来,柔顺的儿媳,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年老的娅雯。陪她一起到镇上买菜,上
医院看病,她们翻山越岭、绿树田畴中搀扶而行的身影,感动了好多村上人。永年告诉母亲,既然萧胡子叔叔已来信证明,我的生父不是谭纪年,究竟是谁,现在在哪里?他不好说。那么,我们就专程到萧叔叔身边去,亲自问他,他一定会说的。祖母娅雯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椅子形山岭,乡间
别墅院坝里,冬日阳光下,她在那丛枯萎的胭脂花前,蹒跚徘徊了许久。两只小鸡崽,在土台下面,欢快地跳跃着,争啄黑土里涌出来的蚯蚓。她怅然地抬起头,别墅背后高高的松树林,射来一束金色的阳光,贴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像刀刻一样冷峻,冷峻中又透露出深藏的暖意。显然,祖母心中也充满了矛盾。思念与寻找,历来都在她心灵的某一角落,不间断地进行。那道道伤痕,分明掩饰不住她不为外人察觉的内心向往。她深藏在心灵中的秘密,凝固在那张苍老文静的脸庞上,从来没有人能够完全读懂。她平静地嗫嚅着,似乎不知向谁发问:
“那么,问出了,他不是亲生父亲,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永年可高兴了,疾步走上前去,扶了母亲,小心走上庭院的阶梯。他想说的话太多。作为一个没有父亲、戴着叛徒儿子帽子的男人,活了大半辈子了,在社会上闯荡,受到的辛酸和屈辱,别人不明白,母亲还不明白么?母亲这辈子,没有亲人,没有爱情。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那一肚子的苦水,真不知从何说起!可是此刻,许多话涌在喉头,不知怎样吐露。他只把母亲搀扶到雕花廊柱前的皮架椅上坐下来,眼睛微微泛红,说:“找到了,至少,要把我的姓,改过来嘛!”
母亲侧过头,喃喃自语:“好,好。改,改过来。”
说完,两眼直直地望着堂屋正面那三幅镶了大红金边的领袖画像,很久很久,没有吭声。他们不知道,闷在心里长久呼唤的声音,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怎样把他们引上了那条遥远迷蒙的路。
寻找熟悉的心灵道路!
而未来的路,对娅雯永年母子俩来说,又将是一种怎样的陌生?
那是老人第一次坐飞机出远门。尽管儿子给予了她特别的照顾,但她淡漠的神情,一如既往。虽然儿子把她接到省城带着欧式风格的跃层套房小区里去,住了一段时间,带她游览热闹的商场,繁华的大街,车水马龙的夜市,住进高级豪华宾馆饭店,吃鲍鱼大虾,英式法式美式套餐西餐,对现代化大都市呈现眼前的这一切,她都平静地接受,看不出特别的享受惊喜,兴奋不安。那时,暖融融的阳光,沐在她身上,贴在她脸庞,现代都市的风采,融合着冬日的暖阳。公车。电车。出租车。装饰华丽,流苏飘飘的黄包车。麦当劳。肯德基。德克士。可口可乐。08奥运。模特。选美。大商场广场前面T形台上的比基尼走秀,超级女声……也许在她心中勾起了悠然如昨的回忆。她那时经历的一切,医学院校花,城市美女竞选,那些关于女人,关于娱乐,关于欲望的节目,难道还没有落下帷幕,或者帷幕落下,又以另外的方式,继续上演?如果不是命运的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就可以和纪年,和淄芸,创造和享受这一切生活。她和淄芸也坐过电车,轿车,三轮车,马车和黄包车,那是她当年的地下工作。游走在陌生繁华的大都市,她总表现出曾经沧海的淡定。哪怕就是坐飞机,坐火车,都可能在她和商人革命者的继续交往中,同时发生。当她被儿子,以及儿子的情人,桃花一样艳丽,流水一样温存的小吕,搀扶着,一起登上飞机的时候,她那苍老的脸庞,也只把微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匆匆一瞥,便努力伸了伸日渐佝偻的腰。那里,浅蓝的天边,有一朵浮云在缓缓飘荡,就像她外表的平静淡然背后,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无法安宁。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儿子曾告诉她,萧胡子叔叔也有难言之隐,不是因为纪年的可耻叛变,而是,商人革命者,淄芸,过去和后来,在党内的经历,都十分复杂,曲折而又神秘。飞机“嗡嗡”发动,机舱宽阔舒适。她依旧淡然地靠在舒软的座位上,闭目养神。她宁愿相信儿子的这一次“空中”寻找,可能是比她母子俩几十年走过的道路,还要艰辛,还要漫长,还要精彩,或者,还要遗憾。一出还没有结尾的人生戏剧,重新开始。
翻天覆地,时代风雨。谁能真正进入当年她和淄芸在梅花山上一起创造的生命历程?淄芸啊!真是一朵云!他可真正出身在南方穷苦的乡村?他父母真是当地富裕的家庭?他的弟兄姐妹,可曾出现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曾和当地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一样,他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受革命思潮的影响,毅然进入了富贵人家子弟学校读书。那一代青年人经历的事情,都可能在他身上发生?他并不是有意加入任何党的组织,才愤然离家出走。没有像他们父辈,土地上耕耘,大江上捕鱼,而是坐着那条古老的航船,穿过遥远的山峦,进入大江,漂洋过海,到遥远的革命思想阳光升起国度,法国
留学。他们经历的辉煌与磨难,并没有在她心灵中,留下肤浅的烙印和痛苦的伤疤。她怎么知道,淄芸和她认识之前,已经有那么奇特的爱情?淄芸的爱,曾像一只自由的青春之鸟,在异国天空的比翼齐飞。淄芸和欧阳,他们的事业和爱情,曾在时代烈火中燃烧,古老的法兰西文学,莫里哀的戏剧,德国古典音乐,贝多芬,施特劳斯的旋律。他们取得精神的种子,回到祖国,坐在那艘豪华的轮船上,看大海的辽阔,海鸥的飞翔。他们的心灵和感情相通。回国。上海。地下党首脑机关。长征。艰难险阻。翻越雪山。他差点丢了性命。他们都坐过
国民党的监狱。当娅雯进入江边县城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女子中学的欧阳校长,围了大花格围巾,教室里弹钢琴,大街上呼口号。她们是师生,也是朋友。欧阳校长,是不是他,淄芸的那个未婚妻,当时才十五六岁的娅雯,怎么知道呢?欧阳校长借了革命书籍给她看,她受到了良好的思想熏陶。虽然出生在椅子形山岭,在母亲影响下,她也从小爱好文学和音乐。欧阳校长真是勇敢的女人啊!抗日胜利,内战烽烟四起。她没有躲过敌人的追捕。她记得女子中学校长,消失在江边县城的黑夜。县城街道上,警车警笛长鸣。敌人抓捕,白色恐怖,她逃脱了敌人的追捕。坐船到大江下游的宜昌,或者武汉,那里有一座天主教堂,是她们的革命大本营。在那里,她受到大江局领导的接见,领受了新的任务,奔赴华北,参加土改。那时,那座江城也笼罩在白色恐怖中。那个冬天的梅花山上,淄芸和娅雯,看着大江下游绵延起伏的山峰,沉默了许久。那时,女子中学校长,淄芸的
巴黎恋人欧阳,可能还在国民党的监狱忍受毒刑拷打。那晚,他们的肌肤,已经接近,爱情的火焰,正在燃烧。娅雯分明看到淄芸的眼睛里,有一朵游离的火苗。她不知道,他那游离的目光中,还有什么难以告诉她的话。那是不能说出的话。一旦说出,他们的心灵和感情,都将受到创伤。那就是,淄芸的恋人,还在国民党的监狱里遭受严刑拷打。而那时,他们正在梅花山上,享受革命者的人生与爱情。我们还不知道,没有谁能解开他们心灵的秘密。如果这样,他们那场萍水相逢,可能就没有那么完美。神秘公馆。属于他们的情感生活中,没有江边县城女子中学欧阳校长存在,梅花山上的月光,才那样的明亮。月光下的腊梅,才那样幽香。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感到心灵轻松,情感快乐。那种快乐,在她心灵深处,珍藏了一生。生离死别之后,她才知道那份情感的宝贵。那是藏在心中的秘密。她一辈子也没有告诉儿子。哪怕儿子给她买了昂贵的机票,到遥远的大都市去,寻找她几十年前戛然而止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病床上的萧胡子叔叔告诉他,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找不到了。解放后,他们没有了任何联系。不过,胡子叔叔并没有把话说绝。他……胡子叔叔和淄芸,那时的真实身份,都不能暴露。那晚,淄芸眼里流出的那丝游离的目光,正是在思念战争中失去联系的情人和伴侣么?商人革命者,淄芸,那么喜欢古典音乐,懂得那么多革命道理,喜欢读《史记》,能创作歌词,对口词,快板和写诗,编写创作那么激昂的抗日戏剧,革命队伍中的文化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边领导起义暴动,一边思念着妻子,还一边搂着娅雯,还在她燠热的腹中,播种生命,这样的商人革命者,地下党高级干部,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拈花惹草、披着高级,或者不那么特别高级的干部外衣,那种好色的男人,玩弄女性,有什么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