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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形象吗?我真有那么难看?”她还有许多忍俊不禁的私房话想说。“那头母牛,肥胖臃肿。进食开始,扭扭捏捏,一旦吃起来,嗬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怎么会是那个样子么?”刚才……她伸手往他鼻尖上温存地划了一下。哦哦!他们会心地笑起来。她的眼睛,很大很美,一张过去电视台播音员端庄的脸庞,睡在怀里,枕在手臂,不再矜持,不再伪装,流动似水,倦色如蜜。如痴如醉,哦哦,这个在他过去看来毫无特色的形容词,现在和亲爱的人共度良宵,有了如此真切的体会。他脑海里悠然闪过曾和他缠绵过的女人的面影,狂风暴雨停歇时的倦意与温存,似乎都差不多。她们的柔情蜜意,在他心里怎么都如翻不过去的书页,似曾相识,又模糊陌生?那晚给他留下的第一感觉,她那细乜的亮眼里,幽光闪过之后,飘来的依然是一阵掩饰不住的迷蒙。他突然觉得,那里渲染出的依然是又一阵不完全突如其来的江南烟雨。
倩雯将满四十。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子庄就看出了她的真实年龄。青春的容颜,并没有在她脸上失去。她的皮肤很白,柔顺的黑发中,间杂着几缕淡黄的烫发,浓云一样束在脑后,抵御迎面吹来的萧萧北风,发丝飞扬,给人无限的生命气息与遐想。穿了一身鲜亮的紫罗兰套裙,大红围巾,高高束起掩藏着白皙的脖颈,显得年轻、活力而又高贵。修得很整齐的弯弯柳眉,显示出暗藏在她心灵间的那派秀丽的江南山水。记不清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在细雨中的电影艺术研究院进修新生报名处。那天,她戴着一顶红色遮阳帽,薄薄的一袭黑呢长大衣,雪白围巾,朱色口红涂得很浓,浅黄的墨镜,在她发际上,反射着秋日的阳光。眼神抑郁,目不旁视,矜持优雅。椭圆的脸,一派红润,淡淡施粉,还算白净。略凸的颧骨和眼角牵出的淡淡鱼尾纹,显示她已不再年轻。谁都能看出她是很精心于自己形象的女人,调动各种修饰方法,苦心抓住即将逝去的青春,或许,依然能看到青春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人声熙攘的报名处,他们似乎互相瞟了一眼,没有说话,没有目光对接。他想,来这里学习的都是些什么人?搞艺术,搞电影,搞电视,谁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些什么,可每个人领取填写表格时,都做得那样谦恭虔诚,专心致志,井井有条,毋庸置疑。那时,他没有看到她眼睛里弥漫着的那朵乌云。课堂上,班上的同学本来不多。制片厂,电视台,影视刊物编辑记者……来去匆匆,个人还忙着自己的一摊事情。上课坐在一起,也很少说话。而且,尤其是他,似乎和男女同学间有一定距离。那些刚从本科一直读上来的电影电视专业的硕士、博士生,和他差不多就不是一代人。坐在前面的那对脸上脂粉涂得很厚的研究电影史的姑娘,眉毛很浓,和她们的装束一样,在勾魂摄魄间,又使人感到有一种大俗大雅的高贵。他曾和她们有过浅淡的眼神交流。那不是烟云,而是迷蒙。人的年龄,尤其是漂亮姑娘的年龄,无法用她们的眼神完全掩盖。研究电影史的姑娘,还没有结婚,已二十八九岁,盯着她们想看的男人眼神的时候,没有羞涩,没有秋波,没有顾盼,而是直勾勾的,想看什么就可以看到什么,想看哪种位置,就可以看到哪种位置。那不是烟云,而是一团正将喷薄燃烧的火,一团积郁胸中浓得化不开的云。她们谈论电影理论的时候结结巴巴,聊起影视娱乐圈中的新闻八卦眉飞色舞,如数家珍。据说她们已经是评论界的新锐,画刊杂志上,常常出现她们咄咄逼人的影视艺术分析评论专栏。早课上看到的她们,眼神面容总流露出夜生活太多太深的倦怠。他没有完全认识这些新锐。倩雯和她们不一样,虽然不再年轻,依然漂亮清雅。她眼神弥漫着的那朵白云间,可能还卷动着淡淡的忧郁与哀伤。那种哀伤,在那对研究电影史的姑娘身上看不出来。她们的身上和眼神里,看出来的也许仅仅是艺术与欲望的堆积、勃发与满足。那晚,倩雯的眼神里,欲望的满足因为太累,又欲盖弥彰。像暴雨翻卷之后的大海,晴朗浩荡的天空。那时,他对新结识的姑娘们眼神的认识、对比和理解,还处在混乱无序阶段。他认为这些思绪和他来这里进修的目的并不相关。熟悉她们是在一起听课之后。那时,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去捉摸对方的眼神。
黑呢大衣,洁白围巾,北风吹来,一米七的个子,飘飘洒洒,谁看了她具有艺术形的身材和风采。那时,倩雯还没有进入他思考的视野。凭他对女人的经验,衣装打扮并不能给他心里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研究院报名处那不经意的一瞥,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只因那个上午,也在微微秋雨中,一阵香风卷进他们的教室里来。姑娘,倩雯……不再年轻,并不色衰的女人,坐在了他的背后。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同学,之前并没有在意,也不是他们的精心设计。只有窗外那阵白杨树梢上嗞嗞作响的轻风细雨知道,所有感情的发生,都有心灵的秘密。
那时,子庄还没有完全明白,偶然飘过倩雯眼眶里的那片乌云背后,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那次关于“什么是电影”的讨论课上,在老师同学一阵阵语焉不详的激烈争论声中,课程到了最后,满头银发的女教授把古今中外电影理论家关于电影的定义梳理完备,不知大家越争越清楚,还是越讨论越糊涂的时候,他从后排的座位上,悄悄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他的观点:
“电影,也许,是流动人生的视觉造像。”
立即,整个课堂鸦雀无声。没有争论,没有争吵。同学们皆愕然地望着他,等他说出下文。后来,他对这个定义进行了更加含糊其词的解释。他认为流动的人生,是影片内含;视觉造像,是艺术手段。怎样去选取什么样的人生,流动人生的哪一段,来组成一部完整的电影,是编剧的任务。独特的电影表达方式和手段,构成这部和所有电影不一样的画面与梦境是导演必须努力完成的工作。他自己都不知道,关于电影的定义,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们那个家族男人女人的命运,他们在时代历史风暴中,变幻莫测,涌动不已,催生了他心目中关于电影的答案。这个答案在他心中酝酿已久,没有谁告诉他,这就是电影的答案。古今中外电影理论,在他脑海中如一鳞半爪。许多优秀剧本和影片,在他心中时时萌生出新鲜的画面。他不经意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就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什么呢?肯定?还是怀疑?他踌躇满志,又惶惶不安。
“有道理,有道理!”
女教授摘了眼镜,满目流光,引导大家继续讨论。最后,大家都认为,和所有电影定义一样,他的说法,哦哦!仅仅被称为说法,而不是定义。包含着合理的因素,值得思考,但并非完美无瑕。
“其实,”女教授循循善诱,鼓励大家,说,“我们必须用自己的脑袋和摄影机去思考电影艺术的本真。每个有作为的电影艺术家,一生能给基础电影理论贡献那么一点点,就已经很够了。那么,子庄同学,你打算怎样用你的创作,你的艺术实践,诠释你的艺术观念呢?”
同学们“唰”地侧过脑袋望着他,流露出询问的目光。他吞吞吐吐,面红耳赤。他新编的电影剧本《云雨江南》,还不成熟,构思也不完整。他不知道怎样向老师同学阐释此刻浩荡在心中的江南烟雨,以及这阵烟雨中,他们家族的男人女人们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他记得那天的讨论课,倩雯并没有发言。下课后,他们在教学大楼宽敞的楼道里偶然相逢。校园背后小河边,那片枝枝肃立的白杨林丛中,倩雯抬起头来望着他,目光和头有点歪斜,黄黑相间的披肩发,卷在冬日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晕。她眼里那丛迷蒙的乌云,和白杨林中蒙蒙的烟雨一样,飘渺朦胧。
“你……”倩雯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走着,随口问,“什么时候,开始,用这样的观点,来看待电影的呢?”
子庄笑了笑,摇摇头:“我不知道。”
“啊!嗬嗬!你怎么也像国际级大导演北方先生那样,学会打
太极拳,像他那样回答问题的方式了?”
“是么?”他歪斜着脑袋,望着她,直到看到她眼里的那朵乌云渐渐消失,之后,转而成为南方那片葱绿的原野,青翠的村庄。
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话。也是离开江南之后,很久以来,他和女人的第一次单独对话。他没有想到,过去曾说过许多话,男人之间,女人之间,老师同学之间,绝大多数都是废话。要把自己的意思,真正说到对方心灵里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带着她留下的疑问,也带着那次课堂讨论留下的遗憾,他们那天分手也十分自然。他想,就是这种疑问和遗憾,和生活中所有疑问遗憾一样,认为它存在,就存在,认为它不需要存在,就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举重若轻嘛!不然那么多不知谁加在自己身上的重要事情,怎么放开心灵去做呢?它们进不进入谁的心灵之中,有什么必要计较呢?那天得到的关于自己的答案,就是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不再年轻的男女之间的认识和交往,实在得多,也好沟通得多。回到进修生公寓小白楼,四层丁字口拐弯处他的房间,奇怪的是,他不再感到孤独,好像有人随他归来,那就是姑娘……倩雯,是他可能喜欢的有好感的另一个女人,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如期而来。他躺在床上,在电视光影和窗外月光的交相辉映中,迷蒙入睡。他极力回想讨论课堂的情形和倩雯的面影。自那天他们简短交谈之后,再见面时,倩雯故意换了一身紫罗兰套裙,大红围巾,那又是一种鲜亮沉稳的体态……那么,随她而至的怎么又是一袭潇潇风雨?倩雯的面容,那晚,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们没有深谈,也不知她来自哪里,对她身世经历也一无所知。不像后来缠绵在她租来的简陋房间,枕在她怀里,他感到她那油亮的眼珠像无底的深潭;清秀的眉头,是如黛的青山。秀美的脸庞,整个地在灵活顾盼中,显示出一派江南山水。梦中,她那端庄的脸庞流淌着阳光,浅黄的染发依稀飘过发际和耳轮……怎么像一轮金黄的向日葵?第二天,她没有出现。或许是他焦急盼望着的第三天,没有下雨,也没有风,穿紫罗兰套裙的女人,高挑个子,背了棕色大挎包,随一阵香风飘进教室,坐在了他的身后。他心里一热,心鼓“怦怦”猛敲了几下,向她偷偷一瞥,她并没有理会。那天,他们听的是西方哲学与美学课,他自然不很热心。已经是哲学教授了,过去的他,就是在那样哲学与美学的艺术文化氛围中滚出来的。而老师讲的都是基础,他还必须佯装谦虚地听。他们听课属于进修性质,比他们年龄小几岁、十多岁的同学,都是名正言顺的艺术学硕士、博士生。他偶尔也和他们交流,没有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而是平等且带着请教的样子。从那些学子们身上,他感到某种过分的热情和装出的平等。现在,那种热情平等,通过那次关于电影定义的讨论,变得更加模糊。不知哪一阵人际交往的烟雨,又变成了他心中的谜团?他甚至分明感到他们眼神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就是,你那么懂得电影,那么,你就弄部电影来我们看看吧。他不打算关心这些,懂得电影,并不一定非得自己弄。叔本华的有些话他记得很牢:你们要把我的理论,和我本人区分开。再说,不就是因为想写一部电影来,不光给你们看看,我才来这里和你们同窗学艺么?可是,此刻,他不可能被比他更年轻的哲学讲师,带进费尔巴哈和维特根斯坦的精神世界。他觉得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推理严密,天衣无缝,就是一束苍老遒劲的精神之根。理顺了这条根,就可能理出文学艺术的根。这些根,维系在他们家族那些男女们身上,文学的精灵就活了。而电影,那时,他还不知道怎样让自己的电影,在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生命中,活跃灵动起来。他更关注的是背后那位漂亮的暗黄染发女人。那天,他并没有和她多说话,偷偷看过她的表情,似乎很专注,和所有同学一样,沉浸在年轻讲师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下课了,老师同学到教室外面过道里,继续探讨艺术哲学的话题。年轻讲师舒展着眉头,站在一群穿着时髦的艺术学男女研究生中间发问,电影大师应该怎样用摄影机来讲述人类的生存哲学和情感哲学,那是画面构成、光影书写的动感视觉哲学。有趣的话题!他陷在座位上想。单凭能提出这样的话题,就该对这位电影艺术研究院年轻的哲学讲师刮目相看。这不正是我力图通过电影剧本想说而此刻又无力谈好的话题么?正云雾蒸腾地想着,一缕秀发扫在他耳边,痒酥酥的,他吃了一惊。后排的女人将一粒花花绿绿巧克力,塞到他手上。柳眉下的眼睛,大胆而清澈地望着他,毫无羞涩地问他要手纸。她居然对他说要上厕所,没带手纸。他慌乱地不知怎样回答。那天他身上真有一包在外面餐厅吃饭剩下的纸巾。他抖抖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递给她,纸巾上还残留着廉价的
香水味。居然这样,问他要手纸……怎么回事?这是不是姑娘和女人的区别?不知他从此是否该对那个已经是女人,而不是姑娘的倩雯,改变看法,还是那几条手纸在他们交往中起了催化作用。果然,当盘了秀发的倩雯,抖着手上的水珠,回到座位上平静坐下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看了她的脸。她那宽松的紫罗兰套裙裹着的身躯,似乎上下灵动的身躯,在他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之后,他还在回忆,究竟当时带着怎样大胆而且说不定有点肮脏的心态,扫了一眼她凸起的胸脯。他立即感觉到那该是怎样的一片蓊郁的丛林,丛林里曾千百次卷起生命的暴风骤雨。她成熟自信,胸前怀里的那片丛林,比一般年轻女孩,应该雨量更加丰沛,更加浓郁。那是流动的人生和命运,决定了它们的面貌,微微地、淡淡地蠕动,像一缕松散漂游的轻烟……这是女人的年龄无法掩盖的生命痕迹。尽管那时,他们没有更多更深的交往,说不定他们的交往,已在另一个层次上悄悄进行。
爱意阑珊!
后来不久,子庄知道了倩雯的过去和现状。原来,盘发优雅的女人倩雯,和他一样,都是电影艺术研究院的进修生。只不过她比他早来大半年。她丰姿绰约,又质朴端庄,宽亮的额前,飘着浅黄的发丝。清秀的眉头,还带着南方山水的痕迹。他没有想到,过去曾如此漂亮的姑娘,也许已成了明日黄花。怎么来进修电影理论?把目前的影视理论搞得飞扬跋扈的两个女孩,他分明从她们纤细的腰背上看到了如花的岁月和青春。一个嘴唇太厚,太性感,好像那里盛着巨大的火盆,会融化许多个夜晚的情思与相思。另一个女孩清瘦的脸庞上,脂粉涂得太浓,怎么也掩盖不住颧骨腮边冒出黑芝麻一样的暗影。那是经过精心处理的痕迹,不是青春痘,不是暗疮,比她们大十多岁的倩雯,也许真适合演成熟知识女性。不知什么原因,他总从深刻又带些肮脏的感觉来观察他看到的女人。她们和自己一样,有着旺盛的欲望。这些欲望,总得寻一条正常健康的道路显示出来。心中的姑娘……还年轻性感,洋溢着女性的温柔或诱惑,倩雯眼角上浅浅的鱼尾纹告诉他,无论多大的神奇力量,都不可能把岁月从生命的这头,抓回那头。自己也已不再年轻,观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