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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们庞大家族的大溪河,其实并不大。小舟溪中流,青山两岸走。水路是通往山外的古老盐道,阳光普照,又凶险离奇。她是否也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兔皮帽子,黑亮马靴。家乡在她年幼的心中,山岭是湾绿水,绿水是绕不尽的村庄。池塘里,捞不完的鱼虾,捕不尽的泥鳅、鳝鱼……碧草丛中,青蛙跳跃。蜻蜓的舞蹈,蝈蝈的歌声,是她少年的乐趣。那时,她的确很小,无忧无虑。父母的掌上明珠,读书、弹钢琴。她曾和母亲回到红池坝,瞎子舅舅老家,红柳小镇,那里也有一湾绿水,绿水上的军营,军营背后宽阔的河岸。春天,岸边的红柳,彩云一样缭绕。明媚的春光,艳阳高照。春燕黄鹂,在柳树梢头鸣叫,珍藏在她童年心中的春天的图画,是那样宁静优美。两岸翠柳,宽阔的田畴。田畴对面,高高的山峦。红山谷。瞎子舅舅祖祖辈辈,都在青脚下那几间青砖瓦房度日。和红池坝相隔好几十里的椅子形山岭,梅家祠堂,是祖母的家。山岭上,整个村庄都是她家的土地,全部租给了当地的山民。后来,把她家的成分划为地主。父亲梅绍武,晚清秀才。他当然并不完全知道瞎子舅舅带小姑娘出去“读书”的路,有多危险。瞎子舅舅把她从梅家祠堂那株高大的芭蕉树下接出来,翻山越岭,划着送盐的乌篷船,到江边县城父亲的公馆,进入女子中学读书。她没有想到,这一出去,就很难回来。她也不知道,大江上游那座呜咽悲愤,吞吐着现代中国重大历史的英雄城市,雾蒙蒙的冬天,有个萍水相逢的日子,等待她的到来。
祖母娅雯,“妓女”哲文,叛徒纪年,瞎子舅舅,他们之间,居然有那样紧密曲折的命运关联。红池坝,他们家族生活成长的摇篮,共同的家乡,长满紫云英的高原牧场。红柳,一个美丽富饶的江南小镇。山岭养育出的男人,芭蕉树一样旺盛,遮一片绿荫。水寨浸润出的女人,细柳一样缠绵温婉,柔媚多情。小莲说,那里是红色革命根据地,游击队的大本营,对我们家族的影响,绵延到大江南岸椅子形山岭上的梅家祠堂。祖父、伯伯、叔叔、父亲,都是优秀的男人。祖母、母亲、阿姨、姑姑,都是优秀的女人。先辈早已离开了人世,后生依然如青松绵柳,布雨耕耘。有一种浑然不觉的生命,缠缠绵绵,在那片江南的土地上,蔓延滋生。瞎子舅舅牺牲的地方,白云缭绕的红崖。青松岩石,坚硬挺拔,扎根大地,仰望长天,吐一派凄艳诡谲的江南烟雨。
我们现在很难仔细描绘她祖母,是怎样从椅子形山岭,红池坝,走向江边县城女子中学,读书长大,然后,又乘着风火轮,溯江而上,到那座大江合流处的城市里去,成为某某大学医学院校花,城市美女,地下党交通员。那些细节情节,并不完全适合拍摄电影。父亲是县参议长。母亲是小学校长。哥哥做了国军兵团司令。他们一家,文治武略,并非乡村土老财。从椅子形山岭沿大溪河而下,往南,翻山越岭,不远就是全国闻名的红色革命根据地红池坝。那里,早年活动过贺胡子的队伍。他们在当地遭到围剿,吃了败仗,远道而来。后来,那支被称做“红军”的队伍,经过几十年艰苦奋战,夺取了我们国家的政权。和我们常听到的红色故事一样,那时的游击队,生存的环境十分恶劣,有时又发展得神奇而逍遥。那是几个省份交叉相邻,谁也管不了的广大山区。千沟万壑,云蒸霞蔚,暗水流淌。瞎子舅舅带领乡亲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民把歌唱,红旗飘飘过山岗。这些景象,在当时的梅家小姑娘看来,都不完全可信。她没有见过红军的旗帜。瞎子舅舅,仅仅是个算命先生,成天举一杆画着阴阳八卦的紫色招摇旗,走村串户。在邻近好几个县份,昼伏夜行,神出鬼没。不知走了多少日夜,也不知给多少山里人家打卦、算命,看地基、坟头和风水。他仅仅到椅子形山岭来过两趟,不久,一支抗着红色大旗的队伍,驻扎在红池坝前面的红柳小镇军营。那里,历朝历代都驻扎着匪兵官兵。红军正在邻近省份闹得火热。官军架着大炮对准通往大江的路口。早年的红军,没有走出红池坝那一带。江边县城出现了干瘦精明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瞎子舅舅把她带到县城女子中学读书,女子中学又多了一位类似的算命先生。他也来自红池坝和椅子形山岭。贺胡子的队伍,没有翻过狮子山,也没有在红柳小镇绿水上的那座军营驻扎多久。原来,名震四方的瞎子舅舅,根本就不是贺胡子队伍中的一员,他仅仅在红军队伍里当过几天马夫!谁知道贺胡子队伍里的不知什么人,离开红池坝往外开拔的时候,悄悄给瞎子舅舅留下了些厚厚薄薄的羊皮纸包着的书,改变了他们家族男人女人的命运。红军。国军。地下党。游击队。正规军。保安团。相互交错,纠缠不清。那是激烈冲突、阴森恐怖的混乱年代。许多生命,在深山老屋的暗夜里消失,又不知不觉地在另外一片奇山异水间,蓬勃地生长。闹红。抗日。剿匪。瞎子舅舅来无影去无踪。富裕的家庭环境,给她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提供了安心读书的机会,无忧无虑。羊皮花袄红马靴,清亮妖娆富家女。突然一天,鸡叫时分,瞎子舅舅穿一身灰布军装,出现在椅子形山岭下面的大溪河盐场。原来,瞎子舅舅早已是地下党。在红色组织担任了大官。那时地下党的大官,不像现在某些官员那样脑满肠肥。他当了多年地下党干部,依然那么清瘦,两眼无神。他神出鬼没,不知疲倦地奔波,简直不像大官。谁知她那戴着眼镜、又高又瘦的瞎子舅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红池坝方圆数百里的丛山峻岭中,组织了一场武装起义暴动。那次暴动没有成功。这时,他不可能把她祖母娅雯,已满十六岁的县城女子中学学生,送到大江上游的那座城市里去,认识来自更远、担任更高级别的地下党大官。那里,她祖母的命运,才真正进入了决定一生的转折。一场迎接祖国黎明的战斗,即将打响。江边美人,医学院校花,梅娅雯,迎来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萍水相逢。那就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们现在还不能对他们那时的生活和感情,做出完美的评价。神秘公馆客厅,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还给她讲了许多革命大道理。她对那些道理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她说:“你说的一切,我多少已经知道,不用再做思想工作了。我想明白,目前,就是今天晚上,我做些什么。抄写文件,刻写钢版,清理名单,还是……”
他起身走到紫檀木办公桌前,转过身,很近地望着她,说:“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把你这身学生装换下来,换上作为南洋回来的某某商人带来的小夫人,你应该穿得妖冶得体,雍容华贵。”
窗外的细雨还在下。她当然没有拒绝。商人革命者把她带到公馆楼上为她准备的卧室里,拿出事先备好的皮衣皮裤,南洋色彩的花哨服装,丝绸,皮衣,燕尾服,骑马装,一件一件摊在床上。那是她将扮演角色的道具。她的脸微微红了,说:“这些衣服,我也熟悉的。小时候,父亲托人到南洋去,给我买回来过好多件哩。”公馆里本来雇有保镖、佣人、花匠和门卫。自商人革命者入住后,就把那些人给辞了。那天晚上,偌大的公馆,只有他们二人。厨房、卫生间,还是那样豪华。热水器、梳妆台、浴池、抽水马桶,有些她的确还没有见过。我们实在不好描绘那天晚上,他们是不是在风雨渐息的夜晚,把对方变成了自己。那不是如此简单的生命礼仪。客厅卧房里的家具摆设,都是军阀留下的。他把衣服展开在她面前,她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兴奋。洗浴,换衣,她都顺从地做了,而且,也没有“一夜情”之类的事件发生。她耳边回响着他幽默风趣的话语。他们配合得没有一点隔阂。那是革命者初次见面的坦诚和融洽,也有组织内部上下级之间心灵的交往和神往,并不是一个成熟男人和一个青春少女的生命连接。现在事情已相隔几十年。或许他们已经死去,说不定商人革命者已成为我们党和国家的某某领导人。他们的生命正走向黄昏,陪伴他们在生命黄昏风景中行走的,还有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虎虎生气的儿女,或已长成新新人类的孙儿孙女。那是我们在电影、电视、文艺作品中,常看到的普通高干家庭。这样的家庭,和他们的那场萍水相逢,和他们共同淋湿了的那一场场江南烟雨,似乎毫不相干。从某个角度看,又和他们的家族家庭血肉相连。我们再也无法从男女主角现在的身上,寻找到任何蛛丝马迹。那场萍水相逢之后,她陷入了一个更漫长、更纠结的生命疑团,走过了更加苍茫的现实人生。
当然,事情的发生,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离奇。他们后来有了孩子。这个在春风里幸福受孕,在秋雨中凄苦临盆的孩子,延续了这个家族另一种辉煌曲折的悲苦命运。怎样才能走进他们共同的生命历程,那时并非一种必然。奇怪的是,这种必然命运,恰恰以偶然的方式再生。那样的烟雨把她引进公馆,已是一种必然。必然走进公馆,并不一定非得带来一个孩子的诞生。当天晚上,他们不可能住在一起。他是职业革命家,而姑娘仅仅是刚介绍来的下级。穿了香喷喷的荷花棉布睡衣,睡在二楼卧室里那间雕花的木床上,壁炉里烤着炭火,她回想着商人革命者给她带来的初步印象,说不上温暖幸福。说真的,对未来的工作,她也没有想得过多。关键是这个人,她根据过去看过的资料,在脑海里描绘着一幅幅想象中的那个革命领导人的生命图景,风趣幽默,坚定深沉。说不定人家早已结婚,他的老家,苏州,或者衡阳,……还有妻子儿女,说不定他和老家妻儿,已多年没有见面。他曾在抗日和“剿匪”的战场上,多次死里逃生,敌人的“剿匪”战报,被击毙的“匪徒”名单中,不止一次出现过他的姓名。他在白区的黑暗中穿过,多次得到噩耗,家乡的妻儿已被反动派杀害。那时,革命者和他们的家人,在这个世上最残酷的盼望和最遥远的期待中活着,而“活着”,往往像两朵互不相干的云,短暂相聚之后,又别离依依,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的地点在哪里。也就是说,商人革命者出现在梅花山上神秘公馆的寒冬里,依然是形式上的单身。她走进这座神秘的公馆,恰恰延续了革命者的这种命运,短暂相聚,又像依依飘散的两朵云。
此刻,除了简单的工作交接交谈,他们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情感生命。这种生命,系于何处,怎样生根?
“对他的姓名,职业,家庭等等,一切情况,凡是他没有告诉你的,你都不许问!”
那晚,江边茶楼。负责学运的地下党市委委员,“表哥”谭纪年,认真地告诉她:
“记住,这是党的纪律!”
纪年拧着眉头,再叮嘱一句。她点点头。那时,人头攒动的码头上很热闹。透过茶楼正房雕花的窗格望去,一个半瞎的老人,正“梆梆”地敲着竹琴。唱词是他们都很熟悉的《水漫金山》。那是她的瞎子舅舅,装扮成唱竹琴的老人,为他们秘密接头站岗放哨打掩护。他的枯眼半睁半闭,歌唱的声音,尖细悠扬:
“桃花开了,梆梆……
春潮来了,梆梆……
鱼们虾们鳖们龟们
上岸喽——,梆梆梆……”
“工作,工作,我们的工作,就好像在演电影!”
想着瞎子舅舅弹唱竹琴时有模有样的神态,此刻,躺在温暖丝棉被窝里的娅雯姑娘,开心地笑了。她很少见到瞎子舅舅穿军装。
“是的,演电影!”瞎子舅舅、纪年,还有商人革命者,都这么告诉过她,“我们就是要把这一部团结劳苦大众,砸碎旧时代,创造新中国历史的电影,演得很真很像……”
那时,她对时代、历史的观念很模糊。她们那群生活在医学院的姑娘,在纪年暗地里组织的“反饥饿、反压迫、反内战”的群众集会上,万人高唱,“青年们联合起来,把这个不合理的制度打翻。”唱苏俄的歌,读苏俄的书籍,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就要以卓娅、苏拉为榜样。老实说,和她一路同行的瞎子舅舅和纪年,她并不完全知道他们在党内的真实身份。但是,和他们在一起做那些神秘、令人胆怯而又振奋的事情,她总觉得做了之后很开心,很踏实,很有安全感。反而,她倒一次次不听父亲和哥哥的警告,好好读书,或者以后找个什么有权有势的大官嫁了。县参议长父亲和在国军中当大官的哥哥,好像和她并不是一家人。她觉得和纪年一起演的那些电影,很有趣。她当然不知道他们的背后,布满了多少历史烟云,命运的陷阱。也不知硝烟散尽之后,显露在她生命历程中的景象,又是怎样的真实残酷。她怀念那种虚幻的美丽。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发生“一夜情”。那不是一夜,而且也还没有情。革命的单男独女相遇,他们的生命词典里,也只有革命,和属于革命者的人生。第二天。黄昏。当她打扮得珠光宝气,油亮的长发高高盘起,穿一件华贵的南洋商人小夫人的裘皮大衣,袅袅娜娜地出现在公馆门口的时候,他笑了。他说,我们的电影表演接下来将在这座城市的高楼深院里进行。他轻挽了她的手臂,俯在她耳边,悄声说,注意,绝不能演出什么破绽!那时,这座城市的绵绵细雨,已经停息。一辆神秘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公馆前面的洋槐树下,来接他们去赴华生洋行经理的宴会。他要去商量把金条兑换成当地通行的金圆券,为即将发动的起义暴动筹款。他从南洋带回来的金条,早已经交给了洋行经理。那晚的宴会仅仅是一般酬谢,当然不会露出破绽。他们的工作大都在夜晚进行,觥筹交错的宴会,轿车出来,说不定在黑暗中的小巷,又上了一辆等在小巷深处厕所旁的黄包车。他们赶紧换了油漆工人的蓝色工装,黄包车把他们拉向远郊的秘密红色据点,进入工棚。那里有一盏桐油灯在闪亮,他们在那些外表粗犷散漫,内心庄重火热的工友们中间,召开秘密会议。突然,工棚外面的狼狗叫起来。宪兵特务早盯上了他们。一声呼哨,他们面临着一次死里逃生。他们在工友的掩护下,从一个据点逃往另一个据点。他们在没有风雨的寒夜里穿行。直到天亮,他们又换上南洋商人和他小夫人的华贵衣装,被那辆神秘的轿车接回黎明的公馆,去迎接另一个充满火药味的黎明。
接下来的三月,他们在这座城市中的黑暗中,不断变换自己的身份。他们的组织越来越壮大。单线联系的组织网络,还在不断地扩大铺开。开始,他们每天在公馆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他们收集情报,绘制这座城市的敌人城防兵力部署图。他们的工作,开始并不顺利。前方战事吃紧,后方收缩越紧。军警宪特倾巢出动,盘查车站码头过往行人。从侧面试探过城防司令,并不同意起义。他也曾受到敌人怀疑,还有人出卖。他有南洋商人身份,又一次次化险为夷。他把这座城市敌人的兵力部署掌握在手中,但驻防市郊方圆数百里敌人的兵力并不清楚。统战工作进展缓慢。争取敌人上层、中层和下级的部署,一再延误。工运、学运、农运,不再如火如荼。和地方武装民团的联系时松时紧,他把这里的工作情况汇报给上级,得到的指示是咬紧牙关,坚持斗争!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已经来临。能采取什么行动,就决不手软!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