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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三部曲3:云雨江南-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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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中,突然飞下密集的子弹。他们死亡的时刻,顷刻到来。机关枪、卡宾冲锋枪一起打响,子弹铺天盖地,在他们头上“倏倏”乱飞。把他们还没有煮熟红苕玉米的大铜锅,打得像筛子一样。有几个中弹受伤的战士,发现了红崖三方交叉射出子弹的暗堡,便举抢还击,刚抄起步枪,就被又一阵冰雹般的子弹,射到在大铜锅旁。身经百战的瞎子舅舅,基本上没有在这场被歼灭的战斗中,发挥任何指挥作用。头一串子弹打过来,就把他的头打破了。他的眼镜还吊在脖子上。他那张宽大的嘴,涌出满口鲜血,啃着眼前地上的泥土。他后面的大小战士,在不到半个小时里,就纷纷被射杀在松树林中。那场歼灭游击队司令兼政委的“包饺子”战斗,敌人打得干净利落。三十多个游击队战士,全部被歼。指挥那场战斗的,有人说,正是叛变了的谭纪年。他完全熟悉那一带的山路,对游击队的来回路线和计划,也完全清楚。不过,这种说法不太可信。即使纪年要出卖瞎子舅舅,也用不着他自己指挥人马来围歼。纪年一直在搞学运、工运,在地下党市委机关工作,并没有亲自指挥过战斗。况且,纪年叛变的日期,和围歼起义暴动司令政委彭泗海的时间并不一致。那么,纪年究竟怎样叛变,叛变后做了些什么,交出了哪些组织,还有待考察。那天午后,以至于一连几天,红崖周围山谷里呛人的硝烟,始终没有散去。早埋伏在红崖半山腰的官军民团,吆喝嚎叫着冲下悬崖打扫战场。鲜血。弹孔。打烂的尸体。大铜锅里的红苕玉米流了一地。他们把游击战士的枪,全部缴获。尸体上冒着呛人的油烟。他们砍下瞎子舅舅的脑袋,捡起他的眼镜,搜了每具热乎乎的尸体上值钱的东西,之后,用枪杆挑了瞎子舅舅的脑袋,回到他们设在山中的临时剿匪前进司令部。三天后,当地百姓才到红崖来,把那些尸体掩埋。惟一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就是他们那一带很有名的游击队司令政委,瞎子舅舅彭泗海。他们把无头的尸首,掩埋在红崖背后庇荫处。从此以后,从牛角寨到红池坝的那一带山路上,青松林里,郁郁葱葱,乌鸦盘旋。红崖周围数十里的千沟万壑,总是云雾缭绕,白云悠悠。屠夫把瞎子舅舅的脑袋,装在竹笼里,挂在通往江边县城的竹园小镇城门口。那里,有条险恶的河流,通往红池坝。那是个悬崖绝壁、阴森恐怖包围的小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后来,那排滴血的头颅,在深山恐怖小镇东头路口的洋槐树上,挂了三天。后来,派往红池坝,继承瞎子舅舅遗志的他的妻子,看到了那颗头颅。一天晚上,风声雨声、狼狗叫声中,挂了那排头颅的洋槐树,被雷击中,拦腰折断了。装着头颅的那排竹笼,有的随大树倒向河水,有的被雷劈开,升上了天空。不知道叛徒纪年,那时带着特务到这个小镇上来,可曾看到瞎子舅舅那颗流血的头颅,还有他断了腿的眼镜?真正的瞎子舅舅的姓名,当时没有人知道。瞎子舅妈是个读书人,任江边县城中学国文教师。其实,那时,她已经是地下党的县委书记。她后来才真正因为谭纪年的叛变被捕。瞎子舅妈在那个阴森小镇上,见到瞎子舅舅头颅之后,忍着悲痛,坐着小船进山,到红池坝去点燃新一轮的革命火种。谁知道,他们在深山中的小船码头上,进山道口,刚要走到那片云雾缭绕的红崖,就被抓住。而带着特务来抓她的,据查,就是瞎子舅妈的直接上级谭纪年。 
大叛徒市委书记谭纪年的感情生活经历,历来就不复杂。第一次端午节,山中古镇划龙舟,他在菜花丛中被捕,交代他仅仅是华生洋行职员。他并没有参加地下党,到山中古镇来走亲戚,顺便回老家看望亲戚弟兄。可是,他不知道,敌人很快释放他,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想通过他去抓捕更多更大的地下党。他的再次被捕,也是因为叛徒出卖。当时和他争过某女人的地下党市委某某委员,被捕之后,一顿拳打脚踢,就指认了谭纪年的地下党市委书记身份。开始他不承认,说,我是牛奶场经理。那天是给即将临盆的妻子送牛奶。那时,敌人已掌握了他的大量证据。审讯一开始就把他吊起来,打了一天一夜,用电烙铁烧他的背部腹部。他禁不住打,更受不了烧烤的酷刑,他想,“妻子”刚生产,“儿子”已经落地。我这么被打死,我心爱的妻儿,又怎么办?他想安稳活下去。他想把这些年来受党内同志监督提意见的仇恨,发泄出来。他不知道,再次提审,敌人带了那个叛变了的区委书记,市委委员,某某某,指着他的鼻子,那双他熟悉过去下级很亲切阿谀的三角眼里,那时向他流露出的目光,是那样毫无躲闪地放出残忍。审讯处长某鹏飞,大叫一声: 
“市委书记谭纪年!” 
他便一下从老虎凳上瘫了下来。他眼睛里慢慢露出哀怨无奈又恳切的目光。某处长立即吩咐狱警给他松绑,把他带进一间专门的小屋包扎伤口。还有两个女特务,在他周围眉来眼去。他已经很久没接触过女人了。眉来眼去的女特务、小护士,在他叛变过程中起了很大的催化作用。他交出了瞎子舅舅指挥下的骨干,抓了瞎子舅妈等十七名地下党员。他果然和女特务鬼混在一起,接受国民党军统中校官员的委任状。他看着因他叛变而抓来的革命者,不少是他的下级,他们被打得死去活来,依然不肯开口,他还是很不忍心。当敌人审讯瞎子舅妈那天,他看到过去的女学生,地下党交通员,也是经他介绍入党的张姐,被敌人打得皮开肉绽,依然闭紧流血的嘴,当他穿着国民党中校官员的服装,进入审讯室,指认瞎子舅妈的地下党交通员身份,谁知道瞎子舅妈愤怒地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瞎子舅妈对审讯室满屋的敌人大吼: 
“他是一条狗。他多次追求我,侮辱我,被我拒绝,现在他又来害我。狗能说人话么?如果你们是人,他说的话,你们能够相信么?” 
判官打手面面相觑。他讪讪而退。这次对他的打击很大。那天晚上,他和女特务鬼混在一起,喝了很多酒。他说他不如一个女人。女特务把他的悔恨秘密报告了上司。特务头子发现他可能有后悔之意,重新把他关起来。为了获得“自由”,他又出卖了最后一批还没有建立起来的党组织线索。只要有空,他还去江北炼钢厂的家属区,找过去那个妓女袁某诉苦。当然,这还不是叛徒的全部。那时,党员骨干和他的联系,都是单线。只要他不说,谁也不知道。他从牢里带出信来,告诉生了孩子的娅雯,找地下党的那个某某委员,在那里取出金条、银圆,赶快逃到深山里去。娅雯并没有找那个某某委员。当她知道纪年已经叛变,便带着孩子和保姆一起,逃到了离这座城市几百里之外的一片原始森林中。没有能够保护娅雯,纪年也没有再接着叛变。他曾带着特务到武汉、上海、昆明去抓商人革命者的上级,一次次都扑了空。那是他和商人革命者共同的上级,一个被军阀反动派杀害了丈夫的女人。如果他真想抓,也不至于影子都没有抓到。他的叛变,的确给革命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他还是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完全交代出来。他并非不知道,叛变之后的他,过去的地下党市委书记,在特务眼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物。他后来被新主子抛弃,他没有能够逃到台湾。他的自首,完全是因为他没有逃脱。逃到深山竹海艰难生活的娅雯,从此,真和党组织断绝了关系。现在,只有小莲的永年父亲,那个房地产老板,对叛徒谭纪年有特别的深仇大恨。他反复追问,叛徒不是真正父亲,那真正父亲究竟是谁?他在哪里?经历了几十年的生活磨难,他始终无法摆脱寻找亲生父亲的动机。她祖母对于叛徒父亲,几乎没有什么抱怨和悔意。她把深深的仇恨和记恨,埋在心里。表面看来,她依然那么平静。永年小时候读书,她后来的任何一次填表,都把谭纪年作为“丈夫”,“父亲”,写进表格。祖母经历的一切磨难,都难以说明,她对儿子寻找真正父亲淄芸的举动,是她自己没有了兴趣,还是纪年和她的关系,本来就很淡,或者,从来就埋得很深? 
在深山竹海里待了两年多的娅雯,带着她的儿子,开荒种地。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外面的时世生活,已发生了哪些变化。背着叛徒妻子包袱的娅雯,解放的时候,也还不满二十一岁。她经历了巨大的人生变故和生活的磨难,已变的很成熟坚韧,对她家族发生的一切,看得很淡很淡了。她究竟是怎样下山的?被公安局作为漏网的敌特叛徒家属抓回来,还是她自投罗网?地下党秘密市委机关,南岸牛奶场,她还能待下去么?正是因为山下那个戴斗笠的农夫传话来,她叛变的“丈夫”经过审判就要枪毙。听到风声,她毅然决定离开深山竹海,背着孩子下山。不敢坐车坐船,走了几天几夜,回到那座已经是红色政权的城市,望着这座她熟悉的城市街道楼房,还有那条日夜奔腾的大江,她茫然地望了很久。她想,商人革命者不在了。纪年也将押回家乡去枪毙了,给她传话的那个农夫,告诉她,解放时,她当了临时县长和保安司令的父亲,也被枪毙了。她带领十万大军的哥哥已经起义,带着队伍,准备到朝鲜打仗去了。她家的盐场、丝织厂,已经交公。她家的房屋、田地,已经分给了当地的农民。她对这一切,听得很木然。教会医院,已经不能去了。她带着儿子,悄然回到大江南岸牛奶场。那时,春天还没有褪尽。她把儿子交给牛奶场旁边曾照顾过她的老保姆,给了她几块银圆,只身回到牛奶场那排乳白的瓦屋。那时的牛奶场,空空的一片。青草。河岸。野花依然盛开。趁着月色,她推开那间已经破败的白色墙壁木屋的小门。大木桶、大木柜、大木床,都铺满了灰尘。借着屋顶亮瓦漏下的月光,她在很久没有人动的木柜里翻找着,又不知道她究竟想找什么。她呆呆坐在破棉絮窝里,昏昏沉沉,等到天亮。醒来时,她发现桐油灯下的木柜前,垃圾桶中间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她睁开眼睛,走过去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把剃须刀。这不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她和纪年一起,吃了狗肉,洗了澡,坐在床沿上,给他剃过胡须的剃须刀么?她掠了一下额前的那绺头发,木然地望着剃须刀,还是那样发亮。几年没人用过,质量真好。是山中古镇老铁匠,专门为纪年打的。现在,纪年已经走了,他给我的那枚玉兰色发夹呢?还有那本厚厚的《史记》呢?她继续在木柜里翻找。终于,她发现《史记》还在木柜底下的大衣里包着,发夹却不知在哪里了。她在房间里怔怔地望着,寻找。搬开木床,挪开皮箱,从挂着大木勺的墙壁缝里,找到了那枚发夹。取下发夹,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惊喜。“唧唧喳喳……”雀鸟闹林的声音,从窗外桃花树上传进来。灰白的窗口,探来淡淡雾气的游丝。一缕早霞,从靠东的窗口射进来,映在她身上,泛着幽微的光。对着挂着桐油灯墙壁上的那面破了一角的镜子,她慢慢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把那枚玉兰色发夹,戴在头上。捧了《史记》,揣进怀里。抬起头,望着窗口那线阳光,“哦!淄芸!纪年!我跟着你们,来了……”心里默念着,抬起手,把晶亮的剃须刀,抖抖地架在她颀长的脖子上。哦,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美,阳光,好鲜亮,但是,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纪年留给她的是黑色的记忆,而现在,她将在黎明中,和这个世界告别……正在这时,一阵“吧嗒”脚步声,伴随小孩“哇哇”的说笑声,从院子里传进来。她微闭的眼睛,渐渐睁开。原来,是老保姆抱着她的孩子,给她送来早餐,一碗荷包蛋。老保姆跨进门,看到她立在屋中央自杀的情景,几步抢过来,一把夺过剃须刀,把手中的孩子塞进她怀里,把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放在木柜上。老保姆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她已经多次浇灭了娅雯自杀的念头。“孩子多小,你还多年轻,难道你想这么一走了之,把这一切给我留下来,我这么大年纪,怎么承担得起?快!把这碗红糖蛋吃了。”她们木然地望了一会儿,她狠狠抹了把泪,自杀的念头又渐渐退去。那天早上,老保姆抱着孩子,逼迫她收好发夹和剃须刀,吃了那碗红荷包蛋,又一起在外面的牛奶场,转了一个上午。天空很蓝,阳光很亮。牛奶场对面新开的面粉加工厂,正热气腾腾。她是不是那天被公安局带走的?……她想,不能当着保姆和孩子的面自杀。她要带着她和商人革命者留下的孩子,去迎接新的生活,但那种新生活,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有多大的苦难和灾难,她一无所知。作为叛徒家属,她不可能去参加纪年的公审大会。也不能去给纪年收尸。究竟她在牛奶场被公安局带走,还是在梅花山上去寻找她和商人革命者留下的情感遗物时被捕,这些枝节问题,档案里没有叙述。梅花山下那座公馆,地下党市委机关,已成了军管会公安局所在地。到那里去,她不是自投罗网么?那个晚上,她根本没能进入有解放军荷枪而立的公馆大门。她绕到公馆背后的石板小路,慢慢走上梅花山,徘徊,望月,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人们发现她已跳崖自杀。的确,在那段苦难岁月中,她有过多次自杀的念头,始终没有自杀掉。当年的校花,城市美女,是怎样成为这样的魔鬼一样的幽灵?在这座城市,也在生死线上徘徊的那些天,她看到他们为之奋斗的政权,已经取得了胜利。为什么胜利的到来,却把她推向万丈深渊?她那时的心中,才真正生起了怨恨,她恨叛变了的纪年。如果他不叛变,这座城市不正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么?她的确没有心思,自己该在这座城市,这个世上,继续做什么和得到什么。她叫保姆带着孩子……“那个孩子,我的苦命的豆豆儿。”她告诉保姆“如果以后没有人来领取,那么,就辛苦你把他抚养成人。并告诉他,这个世上,有那么一个男人,无论能不能给予他的爱,都是他的父亲,有那么一个女人,无论是谁,不管能不能给予他的爱,都是他的母亲。”她真的把这一切交代完毕,到公安局纪年的档案上签下了“妻子”的姓名,然后,独自来到走出神秘公馆,来到梅花山上,磕磕绊绊地来到大江边,江边码头,孑然立在漾着江水的那片岩石上,跳进了滚滚的大江。那个黄昏,没有夕阳。大江码头,没有风雨。南岸牛奶场上空的云团,也怪怪的,酱紫,灰黑,时隐时现,时走时停。她穿着黑色旗袍,背着小包袱里,白府绸衣衫裹着那本厚厚的《史记》。她仰望天空,大口呼吐带着腥味的空气。她脑海里,悠然传来教堂圣歌的声音。咿咿呀呀,夹杂着梅花的幽香,空气中弥漫。她高挑的身影,伴随奇怪的块云,继续往前移动,走着走着,她分明看到眼前晃悠着一条长长的钢丝,牵引着她前行,不知什么原因,她没有听到大江水的呜咽奔腾。她不知道,脚下那块岩石,岩石堆成的小岛,究竟延伸到了什么地方。她穿了青布鞋的双脚,直接走进汹涌的江流之中。汹汹的流水,正要淹到她胸口的时候,突然,江岸水边,那丛凌乱的船只中间,跳下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影,很快地向她扑腾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拦腰抱住,往停靠在水边的那艘小船“稀里哗啦”往回走。扶上小船,她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究竟谁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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