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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大军的炮火沿周边的大江、峡谷、山峦、街衢,分几个方向,向这个城市猛轰过来,那个腐朽政权的最后一块营垒,立刻变得不堪一击。兵荒马乱。他没有和谁联系,就像没头没脑的苍蝇一样,寻找自己的出路,瞎碰乱飞。当然,叛徒祖父也有了自己的主子。炮火声中,腐朽营垒的头头脑脑,也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不是向西组织公开决战,就是向南钻进山沟,潜伏隐蔽打游击。只有到万不得已的关头,极少数头目才有可能坐军用直升机逃往台湾。可是,他并非不知道,所谓组织决战,或打游击之类,都是那些头目给溃败的下属鼓气而已。他真正的退路,就是一张军用飞机的通行证。叛徒祖父逃亡的时候,上司明确告诉他,某某国军第某某号军用直升机上有他的座位,他才跟着逃难的队伍,逃到了西边的那座城市成都。那是这个政权,又一块最后堡垒,而且,已摇摇欲坠,正处于初冬时节的风雨飘摇之中。大街上,数不清的伤兵搀扶而行。载着大兵伤兵的大卡车,塞满了本来就很拥挤的道路。他在苍蝇乱飞的飞机场,等了几天几夜,也没有等到来载他逃跑的某某号军用直升机,原来安排他逃跑的上司一个也没有了踪影。他不知道上司的许诺,完全是张空头支票。那时,他真正感到自己完全已被抛弃。终于,有架直升机黑鹰一样悄然降落。冬夜苍茫,寒风凛冽。有个过去的上司红着酒糟鼻,挽了小女人大步向他走来,塞给他一张硬纸头,叫他留下来组织散兵游勇打游击,并封了他为某某某救国军川西某某纵队少将司令。他接过委任状,在寒风里站了许久许久。他知道这是一张比通行证更加残酷、更没有使用价值的空头支票。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同僚,黑蜻蜓一样登上直升机。本来,他可以像那些逃难的家属一样,拼了老命挤上飞机。但那时,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力气,腿脚也不再听使唤。他已经这么挤过一次直升机了。吊绳索一样,他刚爬上摇晃的扶梯,就被一双大皮靴猛蹬了一脚。抬头看,正是他的酒糟鼻上司。他无力地摔下来,瘫在僵硬的水泥地板上,摔断了腿,因为那张空头支票上写的不是这架直升机。他不知道,上司已接到指示,对共产党的这种叛变分子最好的处决,即使来不及处决,也不能带到台湾!直升机,见你娘的鬼去吧!这样的一个政权,怎么不垮台?他努力直起腰来,伸长颈脖,冲渐渐远去的黑鹰直升机骂了一声,又缩回脖子,艰难地站起来,跛着腿,在空旷的机场坝子里徘徊,想自己的出路。好在,他已换上落难商人的服装,跛出飞机场,在那座城市阴暗小巷里一个肮脏的旅馆,住了三天三夜。那时,他挤飞机时摔断的腿,虽然伤得不重,也还没有完全恢复。小旅馆住着那些天,他没有上街,也没有吃饭。第三天傍晚,小旅馆老板红着脸膛进来告诉他,解放大军的队伍已经进城。今天晚上,所有旅馆全部戒严。这样,肯定是想把他从旅馆赶走。因为老板瞅他神态,根本不像什么商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都心照不宣。那天夜晚,他提着简易行李,跛上路灯灰暗的大街。一队队巡逻的士兵,完全穿着解放军的黄布军装。远远地望着,那些战士的这身黄布军装,他怎么如此熟悉?哦,对呐!延安开“七大”的时候,他见有人穿过。当时,他知道那身黄布军装,对他有多大吸引力!穿上它就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他和他过去的组织,再也不是地下秘密工作,而是地上公开了!他过去努力为这个新政权工作献身,为的就是能公开穿上那套军装啊。寒风吹来,他缩着脖子,抱紧双臂,他突然感到自己本来就和那身军装连在一起,他本身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也许因为一种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情,也许处于有家不能归的迷幻状态,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在大街旁阴暗的树阴里徘徊了一夜。黎明,他站在横贯城市的高高大桥上,把手中那口装着他简易财产的黑色皮箱,扔进了滔滔流水,然后,踩着虚幻的脚步,跛进了那座城市崭新的红色政权,某某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投案自首。他想,也许就这样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组织,自己的“家”。当然,他是在枪杆控制之下回到“组织”的。没有温暖的怀抱,而是监狱和冷冰冰的面孔。军管会的同志,早已拿到了上级提供需要重点通缉捉拿的匪特人员名单。第一页就有他的大名,并且,请来军医,松了脚镣手铐,医治他的腿伤。可见那时对他的处置,革命阵营内部同志的心情,有多么复杂。他毕竟曾是中共“七大”代表,也是曾经的某某市委书记。不过,感情归感情。他的叛变、自首和后来的被处决,都是在那时正当的组织程序和严格的法律规范下进行。后来,子庄和倩雯查到了他被枪毙时,验明正身的照片,那也依然是个英俊才气的青年知识分子。只因在监狱里关押的时间太长,显得头发凌乱,三十出头,已有了灰白的头发和浓浓的胡须。目光呆滞向下,看起来有几分猥琐,但他那俨然忧郁的目光里,依然看得出深藏着不甘的神采。这是历史命运和他自己的人生轨迹雕刻出来的叛徒生命形象。祖母告诉他们,叛徒祖父被枪杀的地点,是从这座城市带回他的家乡大江南岸,那片有古代雕刻的沙滩上,半壁悬崖,一江流水组成的天然刑场,高耸的悬崖,如刀砍斧削。沉舟侧畔千帆过啊!后来,在秋天的云雨中,进入大江南岸游历,漫长的旅程间歇,他们曾经到过那里。这一带著名的沙滩刑场,和叛徒祖父的家乡,山中古镇谭家岭并不遥远。碧绿的小溪,两岸油菜花金黄,是他生命的起点,也是他生命的句号。就像画着圆圈的审判官,是不是山东大汉苏营长呢?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那就是他生命终结的符号。他们没有能够查阅审判他的详细历史档案,所以,想象不出他被枪杀之前,在监狱里的活动场景。不过,后来,他们读到另外的记载,称他当时并不是投案自首,而是被那些他出卖了的同志——大屠杀的幸存者,从秘密监狱的粪坑里逃跑出来——认出了他,并把他扭送到那时解放军的公安机关。还有人说,他是在一次敌人的大屠杀中,被拉去陪杀场的时候,稀里糊涂被枪毙的。现在我们还能找他被敌人错杀误杀的地点。不过,自他们在历史档案馆里,查叛徒祖父的资料,受到侮辱、受到冷遇之后,他们已经没有了兴趣,再去向外界求助,谈论叛徒祖父的话题。叛徒祖父的一生,究竟怎样度过,只有她祖母知道,但她并没有,或许不愿意完全讲出来。实际上,被枪杀的大叛徒谭纪年,他那辉煌而又可耻的一生,究竟是什么原因,连他自己也不一定说得清楚。
在她家乡,椅子形山岭,大溪河盐场当小会计的时候,纪年眼中东家的这个灵秀的女儿,小娅雯,简直就是仙女。他们曾在她家的厢房里,一起读书。瞎子舅舅叫来的私塾老师,把他们叫在一起,学唐诗宋词和算盘。纪年比娅雯整整大十多岁,他们根本不可能青梅竹马。他们曾在祠堂外面的私塾小学,芭蕉树下捉迷藏?私塾门前的胭脂花丛中,可曾留下他们灿烂的笑容。她已记不清什么时候,瞎子舅舅怎样把纪年带到外面去闯世界,那时,她还扎着两根小辫子,歪着头,问瞎子舅舅,这个表哥哥到哪里去了?他们不可能那时发生爱情。小仙女亭亭玉立,并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孤傲。那次分别,纪年表哥也不会对东家的小仙女,产生爱的感觉。那时,也不能谈爱情。分别时,小仙女站在芭蕉树下,小圆脸藏在雪白的兔皮帽子里。她看见父亲对瞎子舅舅发火痛骂。她的眼睛里,没有惊吓迷茫,睁得大大的,抱着洋娃娃。芭蕉树叶,已经发黄。枯萎的胭脂,扑倒在大草坪上的点点积雪中。小娅雯穿着父亲从省城买来的红皮袄,一双咖啡色的皮靴,站在雪地里,看起来很动人。他们没有挥手,就这样分别。她的眼眸很亮,也很迷惑地望着马车下山,默默目送和蔼的瞎子舅舅,和沉默寡言的表哥,一路远去,消失在大溪河葱绿的河湾里。
小仙女梅娅雯,在富裕家庭长大,不会绣花,不会描红,喜欢听瞎子舅舅讲故事,喜欢在私塾老师那里用小巧的狼毫毛笔,抄写古诗,我们不能肯定,她那个时候就接触了《共产党宣言》那样红色经典。她学了一手腌制香臭豆腐的手艺。她教私学的妈妈,温文尔雅,把酱豆腐做得很香,这手艺居然传给了女儿。祠堂厢房,摆了一排金黄色的瓦罐,腌制很香的臭豆腐。冬天,山顶上的太阳,特别温暖明亮。当他们把金黄的瓦罐抱到宽阔的院坝里来,明晃晃地摆在一起晒太阳,盐场伙计抱了瓦罐到厨房,身上沾满盐渍的工人,吃了她母亲腌制出来的香喷喷的臭豆腐,盐场里的又一批精盐,就要运送出山了。盐场旁边是高耸的悬崖。悬崖下,绿树丛中,掩藏着一条清澈的小河。那就是著名的大溪河。大溪河,碧绿的河,深情的河。春天,油漆发亮的小船,载着一包包精盐驶向山外。小船穿过青藤缠绕的小河,穿过悬崖,穿过青松、杉树丛的倒影,绕着白云淡雾,荡漾在绿竹掩映的河面上,驶过农田,驶过道道山脉,驶向大江边,码头上,再把小船上的精盐卸下来,装进轮船,运送出江,供给大江上下游的一座座水边城市。盐场带来的好年景,也许和那么香的臭豆腐有关。那时的小仙女,还不明白这些道理。她很香的吃臭豆腐,和她母亲一起腌制,无师自通。老保姆的臭豆腐手艺更不错。母亲也是老保姆教的。臭豆腐成了他们家族财源、生活、情趣的象征。豆腐香不断,财源就不断。解放时,盐场垮了,会做臭豆腐的保姆病死了,母亲也去了,只有她,娅雯,还在把这门象征性的手艺,继承下来,传了下去。
臭豆腐,不过是他们家族生命延续的表证。居然,后来和她的爱情命运攸关。正如她的生命与爱情,煎熬在备受摧残的日月里,很臭,骨子里的余味,透出绵绵的醇香。
半面临江的县城女子中学,矗立在青翠半山腰的山崖间。除非暴雨季节,大江总是在它笔挺的山脚下,温婉奔腾而去。山涧画眉声幽。布谷鸟欢叫,桃花梨花盛开的季节,十二三岁的小仙女梅娅雯,带着她母亲腌制的又臭又香的豆腐,在父亲轿车、马车双重护送下,进入了校园。那时,她颀长的身材,袅袅娜娜,像浮动于春风中的绵柳。父亲给她安排的那个学校的女校长,正是那个本地船王欧阳的女儿,留学巴黎,胖胖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盘。父亲是这个学校的董事。她愿读那个学校哪个班,随她选择。她穿着红色皮衣,黑色马靴,戴一顶咖啡色法兰西小帽。这个外表洋气,来自山涧的财主的女儿,有天生的学习本领。那个年代的女子中学,因为抗战时突然回来上任的年轻女校长欧阳,带来大江外流传着红色消息,成为最艰苦抗战年代里的精神堡垒。江边县城。夏天。几乎每天都在躲避日寇飞机的轰炸。她那时对日寇和当时的国民政府不十分了解。她娇媚的身材,灵动的面影,很快出落成女子中学一枝花。一次次登台表演、唱歌,演出抗日节目,这个董事的女儿,也是学校演出小分队最活跃、最抢眼的人物。活泼的女校长欧阳,那时还很年轻。她围了大花格围巾讲演,号召要把学校建成后方抗击日寇的坚强堡垒。白天躲避轰炸,基本上没怎么上课。只要那天敌机没有来轰炸,学校就组织学生上街抗日宣传演出募捐。那时,父亲和女校长都是抗战积极分子。他们对这个看起来年幼无知的小女孩,管理也比较自由,把她看作家族的未来和青年的骄傲。他们慰问前线负伤回来的士兵,演出抗日节目歌曲,和江边县城百姓一起仓皇躲避日寇飞机。防空洞里,欧阳校长带着她的演出小分队表演“张老三,我问你”,“怒吼吧,黄河!”激起一阵阵歌唱声、口号声。抗战胜利,他们和饱受战争摧残,带着战争创伤的人们一起,彻夜庆祝用生命换来的喜悦。他们高兴地认为,从此就会过上自由幸福安宁的日子。女子中学也不再白天黑夜地排演话剧、开会、上街游行。她们安静地读了一两年国文、算术和简单的物理化学。十六岁那年,她顺利地考进了高中。她喜欢外国文学,而留学法国的女校长欧阳,戴着镶了金边的琇琅眼镜,冬天里,胖胖的脖子上围了一条苏格兰花围巾,从她那略显得有点大的嘴里,讲出来的法兰西文学和俄罗斯文学,十分生动而有吸引力。她从欧阳校长那里借来,并背诵了古老优美的俄罗斯诗文。校长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贝多芬的交响曲、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都是她在教抗日歌曲的间歇里,弹奏出来的优美片段……飘扬到大江边上的桃花林,伴着春天布谷鸟,欢快地鸣唱,升上女子中学校背后悬崖上面高朗的天空。娅雯和她的老师同学都没想到,眼前安心学习的平静日子,已经渐渐弥漫着滚滚乌云。一夜之间,整个江边县城气氛骤然改变,女校长欧阳突然失踪。原来,她是隐藏多年的地下党员,她丈夫或者伴侣,是共产党的大官。有人说,她失踪之后的第三天,大江码头,林林总总的货船轮船之间,浮现出她胖胖的尸体。短发浸在水里,脖子上依然围着那条苏格兰围巾。有人说,她是被很远的城市派来的宪兵特务杀害在轮船上。尸体抛进了大江。有人说,那个被抛进大江的尸体,仅仅是替身。她自己化了妆,乘了小船,回到大江下游的那座城市,武汉,那是他们的革命大本营。在那个大本营里,和她的丈夫团聚。这些,年幼的娅雯并不太懂。她只记得欧阳校长的卧室,紫檀木书柜上,摆放着那台咖啡色肖邦牌留唱机……她听过读过那间屋子里的古典外国音乐诗文。她一生都和若明若暗的音乐、诗文连在一起。也许,那是欧阳校长另一种生命在世上的浮现。校长的失踪,女子中学立刻笼罩在恐怖气氛之中。那时,内战开端,两个政权又开始了凶猛的搏斗拼杀。
江边小县,黑云压城。
一个冬天,阴郁寒冷。春暖花开时节,大江上空出现了一缕金色的阳光,图书馆管理员,表哥纪年出现了。他们将近十年没有见面,彼此突然相见,都不认识。那时的图书管理员,已二十八岁,没戴眼镜,两腮留下长长的胡须。看起来十分苍老。他们在女子中学门前的那丛桃花树下见面。见面之后,互相感到非常吃惊。当初那个深山里的财主的女儿,站在有几分寒意的桃花树下,亭亭玉立,十六岁的少女,柳叶一样的弯眉,睁圆清亮有神的眼睛,惊讶地叫了一声:“纪年!”
这就是那个复杂的名字,混合着图书管理员,洋行职员,地下党市委书记,大叛徒等等角色。不过,眼前这个桃花树下的少女,对这一切很朦胧。她当然记得瞎子舅舅领来的盐场小会计。娅雯已在校长欧阳那里,学到些革命道理,介绍了她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那些抗日团体,在江边县城已搞得轰轰烈烈。女校长欧阳和图书管理员之间,并没有组织联系。就在那片寒风瑟瑟的桃花林中,纪年告诉她:“组织叫我来直接找你。”他们在桃花林中没有讲任何一句革命道理,好像看到了天空中出现一片明丽的霞光。经历过抗战胜利之后一、两年,那一次次大逮捕、大屠杀,这个县城大街小巷,布满了特务的暗哨和狼狗的眼睛。他们接头的事情,被她同学发现,告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