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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秤座事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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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朗看着她,就像照镜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并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岁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连正经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见工,下午找房子住,暂居表姑家中。

两个星期后,只见亲戚面色越来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辈子赖着不走的样子。

寄人篱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来,开始为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帮他家的孩子补习,替他们买罐头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结果十来天之后还是搬走了,实在受不了那种脸色,她拿着行李,站在路边等街车。不禁笑起来,能沦落到这样,也就见了底了,不会比这更糟糕,黑暗过后,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会。

一个月之内,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开玩笑,伤口刚结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还不够痛吗?

那种二十二岁,不做也罢。

一直到现在,一遇到情绪低落,焦日朗就鼓励自己:“这算是什么?比这难一千倍也熬过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这张床在一间这样宽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级公寓中,公寓在一个很好的地区;而这个地区坐落在繁华自由的都会里,还有什么好怨?来,提起勇气,应付生活。”

这时同事探头进来打断她的思潮,“还不下班?天秤座见。”

日朗伸伸酸倦的双腿。

后来,隔了很久,她听见表姑那个孩子不成才,不愿升学,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补习,他居然取出一只闹钟,等一小时一到,铃声一响,立刻合上书本,要赶走日郎,难怪落得如此下场。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们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许就永远不会像今天这般独立。人总有惰性,有得依靠,谁愿意跑出来单人匹马打天下。

刚想走,电话铃响。

日朗不得不听。

“日朗?”是她的母亲。

是,焦日朗当然也有母亲。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笔额外开支。”她每个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过来。”

“这次要三万块。”

日朗沉默了一会儿,“不,每个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够用。”

“我也不够用,”日朗挺幽默,“钱还是我的呢。”

她母亲说:“两万。”

“不要再讲了。”

日朗放下电话出门。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门同事诉诉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亲随后就到了。

一进门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亲不耐烦地说:“芝麻绿豆,付现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数现钞给她。

可是她犹自酸溜溜说:“你赚得还要多。”

日朗过去,把大门拉开,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们早已离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时髦,裙子在膝盖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气才扣得上。

“日朗与我似两姐妹”她老爱那样说。

可是无论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觉比她苍老。

她走了以后,日朗紧守诺言,煮了一锅中式咖喱鸡给立轩吃。

她坐在厨房,把晨曦给的手表脱下,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倾听,只见表上有几个把,大抵是作调校时间用。

日朗轻轻按下,二十二岁该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门钟响了。

她去开门。

来人是范立轩,踢去鞋子,自斟自饮。

“我去给你准备食物,保证辣得你哭。”

自厨房出来,发觉立轩已经顺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时计,日朗吃一惊,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见表面上红色数目字已开始跳动,表示时计正在操作。

日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边范立轩却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你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鲜。”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轩,你不问自取。”

“我这就还你,我见好玩——”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连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不怕,你放心,我在这里。”

只见范立轩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带微笑,坠入梦中。

日朗呆住,没想到立轩做了实验品,她此刻受仪器影响,睡着了,她的灵魂会回到七年半前的一个夏天里去吗?

醒来时要好好问她。

范立轩呼吸均匀,看样子在一两小时中绝对不会醒来。

日朗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挑灯夜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一看立轩。

过了零时,日朗替她盖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觉。

那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女子一觉睡到天亮。

是范立轩先起来。

日朗听见响声,才掀开被褥,“立轩,立轩!”

立轩在厨房吃咖喱鸡。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时计已被除下,搁在茶几上,她连忙收起它。

立轩看到日朗,马上说:“日朗,你那张沙发什么牌子?睡得舒服极了。”

日明看着她,“有没有做好梦?”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梦清晰地回到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去,父母为我在家中举行庆祝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在父母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他们真爱我。”

“你真幸运。”

“是的,日朗,成年后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么?今日我将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两个星期,出外旅行,重头再来。”

“真是好计划。”

“还有,咖喱真不错,可惜不够辣。”

“慢着,立轩,告诉我,梦境是怎样开始的?”

“这个梦不比其他的梦,醒来后仍然什么都记得。开头的时候,我在一条非常长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后看到有一道门,推开它,原来是我家的客厅,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的纱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蜡烛。”

“你看见你自己?”

“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现场诸人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真实多了,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白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性?”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母亲那样爱我。”

日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日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轩是另外一个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把过去全部扔在脑后,再回去?没有那么笨。

每天开始,日朗都要灌浓茶,再捧起茶杯,秘书说:“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进来。”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务实际,爱摄影,极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两个极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经结婚,对象是名富家女,婚后据说生活幸福。二人不问世事,周游列国,一切费用岳父支持,之后兆平出版了好几本摄影集,深获好评。

说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恼怒这个人,还替他庆幸。

虽然久不见面,却仍是朋友。

“兆平,别来无恙?”

“日朗你好,你怎么又转了电话?工作跳来跳去,不辛苦吗?”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们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在所不计,对了,阁下很难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还没有睡呢,在冲晒房内呆了一个通宵。”

日朗只得苦笑,“有何贵干?”

“我找到从前替你拍的底片,冲了出来,想给你送上。”他真是个单纯的好人。

“谢谢,太太好吗?”

“很好,我现在教她冲印放大,我们有全套仪器,闲时一头钻进黑房,其乐无穷。”

日朗除去替他高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个月我们到俄国去,日朗,你记得那时你说过要陪我去红场吗?”

日朗干涩地说:“不记得了。兆平,我要开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么幸运的人。

又难得他与妻子相处得那么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与他相处的时候,常常极度困惑,此人全无财经头脑,收入不算差,却一个子儿不剩,时时欠房租、电费、水费,被截了线就点洋烛。

日朗极之欣赏他的才华,但是她也希望将来可以成家,很明显,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块材料。

为免吃更大的苦头,她毅然与他分手。

可是你看,现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别墅里,不问世事,不看账单,光是专心娱乐便是,多么快乐。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为他搞摄影展览,设法替他拿国际奖状,梁兆平如鱼得水。

还记得故人,实在难能可贵。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办公室里营营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间烟火,故找了一个经济实惠的岑介仁,渐渐又觉得他世俗。

看样子错不在他们,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叹息。

非得练好本事不可,届时,爱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

气话?非也非也。

等人家来给她一个家是非常缈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对象。

下午开会回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大大的信封。

秘书说:“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亲自上来?”

“是,还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里。”

打开信封,看到一叠照片,都是年轻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并非一个美女,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清纯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洁的皮肤,都使人觉得她可爱,这副容貌感动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艺术家的细致本色,在照片背后注明了年月日,以及地点,像“下午在心旷神恰的浅水湾畔拍摄”之类。

难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当作艺术品,一点儿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赠。

梁兆平真幸运。

日朗的心一动,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浅水湾头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兴的。

她用补习所得的薪酬买了一件廉价红白蓝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观。

与梁兆平乘公路车到浅水湾嬉水。

那时的浅水湾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影树成荫,树下有疏落的麻将台子,供人雀战。

日朗呼出一口气。

她随即想起,那天黄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尴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幕。

男女双方争持不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你一言我一语,尽量丑化对方,把最琐碎的细节都翻腾揭穿来讲,一丝余地不留。

说到激动之处,还扑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气大,毫不容情,便是两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只觉羞耻。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力气不用来办事,倒用来打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天天吵个不休,总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过外套到附近商场溜达,或找梁兆平诉心事。

在街上游荡至深夜,不愿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门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亲提着箱子离去。

他没有正眼看女儿。

日朗看到母亲在哭。

哭泣失去的时光与感情。

她投资失败,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纯粹是运气的问题,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项赌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输。

秘书拿文件进来,看到照片,“这是谁,好漂亮。”

日朗不语。

还没利用那只来自天秤座的时计,焦日朗已经回到过去。

她还以为她已经把她卑微的过去遗忘。

没有,就因为永远忘不掉才越发想忘记。

日朗永远记得母亲的哭泣声:绝望、痛苦、恐惧,如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垂死哀号。



  







天秤座事故3





她活了下来。

直到今日尚支离破碎。

她父亲亦不好过,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混日子。从此以后,日朗没有再见过他。

有时在街角蓦然见到一个人,似是他,日朗又不敢逼视,连忙凝神,偷偷窥看,又汕笑自己,怎么可能,他也应该老了,纵使相逢应不识,恐怕鬓已成霜。

这些事,岑介仁并不知道,她不想同他说,觉得没有必要交心坦白。

此刻他与她关系转馊,更庆幸没有把往事和盘托出,况且,岑介仁也未必有兴趣知道。

日朗用手托着头,同自己说:要不要回去呢?以成年人成熟的眼光再看一次当年之事,也许有不同的结论。

她苦笑。

就在此际,上司忽然来找,日朗连忙跑去敷衍,唉,如此卖笑生涯。

不过,也就靠这样打发了时间。

回去,不回去,真是难题。

到了家,看到一张传真稿:“日朗,得立轩介绍,有幸识得你,立刻把握时机,利用你做事。”咦,这是谁呀,言语如此诙谐,马上看署名,是文英杰,呵,是范立轩的表叔。

日朗往下读:“明报北美洲版停刊,对吾等华侨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内心彷徨失措,不得不向亲友求助,可否请日朗你每日抽出小说杂文两页副刊,每星期空邮寄来给我?愿付重酬,速复。文英杰。”

日朗微笑。

他为何不求救于范立轩。

谁都不会自己做,也不过都是叫秘书代劳罢了。

分明是他对她有印象。

焦日朗看着镜子,外型那么普通的一个女子,上下班时分,大马路上起码有数千人迎面而来,他居然记得她。也罢,就当是报知遇之恩吧。

她复:“遵嘱,下礼拜一准时寄出,焦日朗敬上。”

随后,日朗自抽屉中取出时计。把时间调校到她父亲离家出走那一日,日朗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日。

但是她没有勇气开动时计。

电话铃响起来。

“日朗,我是阿岑,我有几句话要说,一小时后到你处面谈。”

日朗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电话里讲也一样。”

“不,面谈比较尊重。”

日朗黯然地笑,得不到异性的爱,尊重也是好的。

日朗轻轻放下电话。

刚进厨房洗了一个脸,门铃响了。

日朗想,来得倒快,连忙抹手去开门。

门一打开,她呆住了,门外是梁兆平伉俪,意外中之意外。

两人笑嘻嘻看着她,“我们顺路,来问句好,坐十分钟就走。”

日朗定定神,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梁兆平的爱妻。

只见她一点架子也无,伸出手来与日朗相握,“我是霍永锦。”她看着丈夫嫣然一笑,小圆脸无限妩媚,接着说,“焦小姐你比照片好看多了。”

日朗有刹那失神,这么会说话!这么大方!

唉,为什么不?霍永锦漂亮得起。

日朗定定神,“请坐请坐,要喝什么?”

霍永锦说:“我来帮你,兆平喝威士忌加冰。”

两人进厨房,调好三杯酒出来,看见梁兆平歪倒在沙发上。

日朗眼尖,一眼发觉梁兆平戴着她那只时计。

怎么搞的?

难道那只时计会发出魅力引诱人来戴上它不成?

范立轩是这样,现在梁兆平又是这样。

日朗连忙向前问:“兆平,你觉得怎么样?”

梁兆平微笑,“困,真困,”他打呵欠,“别理我,噫,这边风光真明媚——”他头一侧,含笑入睡。

同范立轩如出一辙。

日朗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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