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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颂圣之声。
三百步的箭靶,前头有十四阿哥胤祯五矢连中,十六、十七两个小阿哥也各中了三四矢,一干侍卫们择着眼前御前比试的机会,更是小心全中,鲜有落靶的,加上这一回圣驾亲试,又是满中的彩头,在场的皆是一片欢欣。当着康熙心情颇好,胤祯也识得趣儿,见此情景,一步跨近前去,由衷拱手赞服道:“皇阿玛亲征准逆时,儿臣年岁尚幼,不得随驾,可至今日再想,亦可窥皇阿玛当年神武之万一。”
康熙盔顶缨枪上坠着黑色獭尾,三寸长的流苏随风舞动,倒显着比往日更为清癯高健些,康熙意气风发地将弓矢交给身旁的一等侍卫拉锡,摆手含笑道,“朕是不济当年了。”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这些个青俊少年,不无慨然道:“想我朝肇建基业于武功,尔等为宗室勋贵之后,又值英锐之年,宜善加锻炼,更当砥砺自省。凡勤习一事,则身增一艺,倘或荒疏湎于怠惰,则终必废弃,并无捷径可言。”
“嗻,奴才等谨遵圣训。”齐齐地一声立应,跟着就是打袖跪了一片。
一时康熙面上也稍见了疲色,留神康熙一招手,李德全赶忙趋腿儿过来,先伺候了一方温润巾子拭汗,又捧了黄绺马鞭递上来,这才躬了身子小声回道,“禀主子,顾问行前晌儿赶回来了,在行宫外头候旨呢。”
“回来的倒快,差使办的还利索?”
李德全见康熙执了鞭,更躬低了些身子,妥帖着替康熙略略松了护腕,仔细回道:“回主子话,奴才这头先问了,备着主子垂询。说是良主儿身子较前时稍好些了,只是心思重,气色弱些。后见着主子遣太医看视的谕,才谢了恩,又恭问圣躬安泰,很是顾念着皇上的意思,顾问行是惯会说话儿的,总归教良主儿安了心将养。还有三阿哥、四阿哥具首的请安折子,这次也交他一并带回,顾问行领了差使不敢怠慢,急赶回来的。”
“嗯,像个样子。就是几日间往返千里,一身骨头还不得折腾得散架了,教他去歇了罢。”康熙逢着心绪颇佳,一边走着,一边不由拿着李德全消遣起来,笑道:“倒是你这奴才,如今愈发会支使起人来,不介他一个乾清宫总管,倒成赍折跑腿儿的了。”
闻言,李德全面上乍一白,苦着脸,急忙分辨道,“主子这话可冤枉奴才了,赶上这样要紧的差使,就是奴才去也应当应份儿的,哪还有由着挑拣的规矩。再说,不是在主子身边伺候长的机灵人,奴才也不放心叫去……”
打上回勾连胤禟的事后,李德全无不处处加意,担着三分的小心,然顾问行这些年愈见圣眷,虽两人面上都还过得去,可不免总有碎嘴好事的人传出两人昔年争宠的事来,固然他此次并没有动这样的心思,可康熙这么一问,实是把他心中的忌讳全然惊了出来,着实骇了一跳。然他边说着,又愈发觉得不妥当,很端了心中的委屈,作势就要跪了当下,“求主子明鉴,奴才可半点儿没有挟嫌的意思。”
“朕不过随嘴一句,就招出你三句的冤枉来。”康熙看着好笑,鞭梢在李德全帽子上敲了一下儿,“左右你还是正管,使什么人办差朕才懒得过问。得了,你派人去把张廷玉叫来。”李德全如蒙大赦一般,才松匀乎气儿,又见康熙前头儿去了,忙追了两步,赶着康熙的步子,侧身儿请道,“呃,还请主子示下,张大人是传到这儿来,还是……”
“这会子就回行宫去罢,如今是愈发耐不得乏了。胤祯几个留他们在此松泛会子,不必随驾了。”
康熙自领了近身侍卫回驾,留了一众人在当地。胤祯因着适才一通乖巧话儿哄圣心大悦,这会子就连着自家也是舒畅的紧。况又不比康熙,不过一时心痒,徒为做个率范便罢,他正值血气方刚,且很是自矜这皇子中颇为出挑的骑射本事,自是兴味不减,又打侍卫手上夺了翎羽,扬弓搭箭,“嗖——嗖——”几发连射出去,一串干净利落地三矢连中,又激起一片叫好声。
当下招的十七阿哥胤礼也跃跃欲试,全身贯注地同手里比他人略矮些的弓矢较起真儿来,十五阿哥胤禑虽年岁长些,却自来的性子深沉,心里极恶这等哗众取宠的人前宣扬,面上只还碍着身份,略略谦了句‘弟弟惯是骑射劣等的’就闪了一边,冷眼瞧着场上人一番做态,总归是事不关己,咸淡由人的。不过却是苦了十六阿哥胤禄,甫一瞧着十七阿哥上手,就不由的好胜之心大起,可碍着同胞兄长胤禑斜递过来的一记眼风,无奈只得讪讪呆在一旁,生生憋屈的一跺脚,暗自发恨。
这几个小皇子倒还耐的住,单只是弘皙,先见了胤祯对康熙的奉承讨巧,就满心的不虞,如今再听了胤祯兴头儿一句“现下比不得御前施展不开,咱们一个个儿的手底下见真章,左右是活动开了,再校一番如何?”,引得侍卫们又是一通逊谢,内里气不过,不由地嗤诮一声:“君子斗智,小人斗力,逞的什么匹夫之勇!”
这一句竟是被左近的胤禑听见,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弘皙身边一名侍卫倒是个见惯了风雨的,知晓这话没来由又要招出什么事儿来,这样儿的场合总很不妥当,当下也是紧张,不免背过身子,遮挡在人前,低声劝了他道,“二爷且耐耐,主子前儿还说‘虎负嵎,莫之敢撄’呢,奴才觉着,如今许要避讳轻重些儿,您就不置气了罢?”
这侍卫原是胤礽身边伺候的,因忠心机敏的紧,胤礽便将他指了弘皙这儿看顾着。弘皙打骨子里也是个愎戾之人,脾性上的这份执拗乖僻,很是随了乃父与那些个年长叔伯们,如何真能听得下什么劝。
再者,不提胤祯胤禩党同之事倒也罢了,如今提了,就更生出一重火头儿来:那日讲习课业文章,他用了一重《孟子》里的典,后来提及胤禩势大,胤礽因而就顺带感谓出一句‘虎负嵎,莫之敢撄’来,他本就极鄙夷自家阿玛手段不及,不该决绝的地方,狠辣失了仁心;该了断的地方,反又畏葸懦弱起来,不过碍着身份不敢讲。可这会子教一个门下奴才在自己身上一知半解指画说教,他哪里能耐得了、忍得住?
果不其然,才冷笑着听罢,弘皙便刻厉地斥了一句,“你知的什么轻重!”随即一把掀开他越步上前,一挑眉头,扬了声赞道:“说的是。十四叔端地好威风,真要是在三军阵前,谁敢撄其锋芒呵?”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多事之“秋” (四)
更新时间2011…8…9 13:50:02 字数:3205
待康熙回抵行宫时,张廷玉已候了寝殿门外,随后自有内侍引了他殿中等候,片时康熙更了常服出来,这方见礼如仪。张廷玉颇肖乃父(先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生得仪表轩昂,特是一副端方气宇,又显宽和,很得康熙爱见。
张英殁后,康熙时怀轸念,而至今岁五月间,连着张玉书也病逝热河,康熙对往昔老臣,更常怀寄往之思,对这些儒臣股肱之后,更是颇多殊眷垂问。而张廷玉还要不同些,本起自翰林馆中,又缘张氏家学,素以文风称著,学问是不消说的,就连奏对召答也无不妥帖。但他这十年的翰林检讨做下来,也算得上是稍显不得意了,在己卯一科的同年之中,他自不能同年羹尧的少年飞凤,封疆志得而比,却未免仕途上迟滞了些,这固然有其父趋避疑忌之虑,终于他所负才抱,也是有所不公。然这倒不妨他修养出一副沉稳性子来,宠辱不惊,赞他一句老成持重是绝不虚的。
康熙叫免了礼,又细看了一眼,这方不失和蔼道:“嗯,如今瞧着气色好多了,倒不比前些日子白弱了。塞外时气不比京里,日夜总是反复的厉害些,就朕身边的侍卫,头回随扈也难有适应的,且不说你这南方人的身子底儿了,朕倒是不该叫你出来这一趟儿。”
这话儿说的太过温煦了些儿,张廷玉也是不敢应承,心中亦是有些忐忑,当下一躬身谢道:“皇上言重了,臣实不敢当这话。说来,总是臣欠历练些儿,要真论起来还是南边儿少,在京里呆的年头儿长,只是还不惯这再往北边儿的气候了。”
康熙只当是没瞧见张廷玉露出的那点子局促,说话儿间,透着几分意态闲闲地道:“早些时候,朕瞧过揆叙着你代拟的制、诰,措辞尚觉洗练精粹,前时给李光地也看过,他评你一个古正风雅,朕看也不虚,如许年纪就能蕴下这么些笔意,敦复于子弟辈之范训极好,朕常言,单一个‘古大臣风‘就委实不错的。就这么着,回銮后便着你充任日讲起居注官,随朕身边罢。”
“臣以检讨遽升侍讲,这——”遽然之间入值南书房,骤成天子近臣,虽无侍讲之名,已然成就其实,突然之间虽说不得是惊喜交加,却任谁也总都是情不能堪的,稍有一怔,张廷玉便意识到有些不妥,掀袍跪了,叩谢道,“臣代父亲谢过皇上,只是皇上于臣的恩典太重,臣未免觉有些……有些勉力不能报。”
康熙闻言竟是一笑,“那你还记得,你所撰己丑科进士的制文上,臣职谓何啊?”
“……”张廷玉一时想不及康熙竟以此问他,似懵然般直道,“呃,不欺之谓忠,无伪之谓诚,古名臣忠与诚合,然后能守正不阿,独立不倚。”
“这就是了。”康熙看了眼门外,李德全望了康熙一眼,见此情状便躬身退在门侧,也不敢打搅,康熙知是太子到了,便只稍一颔首,朝张廷玉和声道,“好了,既是朕看重的你,也不须妄自菲薄,只记着这一条儿,立身有度,便有你报偿之日,你去罢。”
打这日往后,行宫里头张廷玉便时时奉召伴驾,或午晌前开篇经筵日讲,或一早儿的进个诗词唱和,特是逢着温达、李光地两个大学士觐见,康熙也不叫避,政事学问皆在一处听着。总归是在北巡之中,不须拘着如宫里一般的齐整规矩,然话虽如此说,究竟是很有些殊恩予他,是以外人瞧着,倒颇能觉出圣眷来,才不过三四十的年纪,他张廷玉非但就进退分寸上横竖挑不出错处儿,就起居行走,更也是俨然有了几分中堂的气度。
张廷玉固是审慎周全,人前从不多言一字,多作一色,然那心思却实在是个水晶玲珑剔透心,伴驾这些时日,便细细察觉出太子的异样来,心中暗自生疑。尽管在康熙面前假以辞色,矫意掩饰,然太子却似愈发地不得安宁,倒非是惶惴不安,只焦躁的意味更浓些。
时有奏对,才罢了午膳,又说起几桩要务来,只是康熙这头偶一提及噶礼,太子便不由自主地蹙了眉头,虽也跟着交口称赞,大略可见‘干吏能臣’的评断,但张廷玉分明可见,太子眼中的忿恚之情一闪即逝。康熙坐在交椅上,手边是看罢的请安折,并未瞧见这一幕,只淡淡对二人道:“噶礼对朕说,他是个孤臣,在山西尚不觉如此,一俟到了两江地界,分外孤独。万事掣肘不说,在京里还屡屡遭人诟病,隔着山川几千里,朕若不护他,只怕终有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的一日。”
胤礽在旁听了,不禁暗哼一声,内里鄙夷的紧,口上只道:“这话未免过了些儿。他一个上宪,两江三省的官员总不至都和他作对,还连累着京官们惦记……再说,前头阿山、邵穆布不也处着好好的,怎么就是落着他一人是孤臣了?可见是在为人上头,极不得宜的。皇阿玛圣明烛照,又岂是能被舆情左右的,那前头的于成龙,不就是君臣相知的典范?”
太子这一番话,在张廷玉听来倒并非全是给噶礼上眼药,实在也是七分在理:朝中谁人不知,历来一干子满州大员里头,最数噶礼骄纵豪横又心思刻戾,非亲近之人难入其法眼自是理所当然,想来三省官员中见罪于其的人不在少数。噶礼在折子里头如此惺惺作态,不过就是百转逢迎卖忠之余,再试探一番皇帝的态度,赚得依仗凭借,以利他日的措置手段,如何不教人厌恶。江南地面骨鲠之士不少,却生要供着这么一尊佛,偏又还是个惯会工谄善谀的,来日若动起干戈,那不折腾个高低颠倒、鸡犬不宁绝不能完的。
“朕倒是能听出些恋主之情来。”见康熙撑着扶手欲起身,胤礽忙同张廷玉左右扶了,堪堪才咂摸出这句话味道些许不对,便同康熙深锐的目光撞了一处,一时心虚的紧,急忙垂了眼睑,偏过目光却又不见皇父注视于他,稍松下心再看时,只见康熙两手随意拢了一处,在殿中边踱着步子边道,“噶礼在江南任事严苛,自然要得罪人,旁的不说,但就一宗儿好,任事不避一概奏给朕,这就见了一个‘纯’字。噶礼任两江总督,是朕特简的,朕知道,朝廷里总有人要议论,这都不免要有。朕也知道,翰林馆阁里头,多少要说些甚么任人唯亲、满员跋扈的话,清流么……哦,这等事上,衡臣你最该清楚。”“这,皇上……臣惶恐。”
康熙稍停了步子,转身看了眼局促不安的张廷玉,不由摆了摆手,对二人道:“朕不是说官员士子们议的不好,只万事有度,物极必反,因着满汉不睦的旧隙挟嫌,朕自然不取。朕亦不是偏袒噶礼,他上一道小小的折子,就怀了诸般样心思,然朕只取一种,知道所怕之事,也总比那些无知无畏的强上许多。他这些心思看得见,好过不少人……朕愈觉发闷不得安生,前时步骑还都照常,这两日竟是倦怠的很,再想想,夏秋交替使然,这个时节上江南虫羽滋生,噶礼要扑灭蝗蝻要也是不易……”
胤礽打了个激灵,心中一阵凛然,皇父后头说的什么,全然如风过耳一般,他半点不曾听见。本欲借噶礼之手,从宜思恭一案切进去,好生整治一把张、陈二人,不想反成了噶礼的东风,后再加上张伯行这么横插杠子一搅和,自己愣是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思来着实令人发恨。然这一切,皆抵不过适才这番敲打,怎么听都像是皇父已然知晓了什么,可自己同噶礼往来的极严密,绝不可能有外人得知,莫不是噶礼透了口风与皇父?他暗自摇了摇头,就算噶礼秉心不纯,借机利用自己打压张鹏翮几人,也没这胆子将此事悉数交待了出来,倘坐实了此事,噶礼只怕真要是命数在天,自求多福了。再看自己呢,不啻又成了一场笑话!
当初与噶礼接洽两江一事,为着避嫌疑,掩人耳目的也没见人,只小心谨慎地使了身边亲信人,同噶礼的赍折家人去递个消息儿,原是想着真有什么事,私底下将人处置了也方便,退个一万步讲,真出了事自家好歹能落个干净,尽推在噶礼身上。前时还道此事办的密,不料这两日才知,总督府中,时常往送赍折的家人乃是硕泰,噶礼信用的紧,而上那回使来京城交递口信的,竟是个名叫齐泰的下等奴才,打这两月起在府里就再没见着。
这些本都是秘事,全因了胤礽近些时候对噶礼生疑,使人在两江细细查访回来才知道的。得知这些事在先,又印证着如今的情形,与其说噶礼行事严密,倒不如讲噶礼是一早儿的谋划周详,掐准了自己的脉不算,又端的是把柄全无、滴水不漏,这一手儿的借刀杀人使下来,胤礽除却‘阴损小人’,再实想不出评他的话来。还说甚么地方同僚得罪甚众,以致京中有人暗谤于他,他噶礼的胆子何曾小到这个地步了?且不说此次违忤自己的意思,就他与京官私相交通的又岂在少数,独独同自己这一回是老谋深算,额外留了不止十分的心眼,可他到底在怕什么?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多事之秋(五)
更新时间2011…8…14 22:12:33 字数:2016
两纵榆荫深处,一排院墙掩映下的十三阿哥府,静静地坐落在皇城东的煤乍胡同。纯色的红青柱子、一尺三分的堂门台基,虽是新府,然也都只些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