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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出些莫名的焦灼来,每每笼罩在心上挥之不去。
半月前,格格钮祜禄氏给他添了个行四的小阿哥,固然是宫里、内务府两头报了,府中也由着那拉氏小做庆贺了一番,可不知怎地,他心内虽是明白此子将来是何出息,却偏偏对他喜欢不起来。更兼脑海中时常浮出弘晖的影子,是以在那拉氏面前,常常不经意就流露出几分忧色于面上,但又深恐她看了心重,不免再拣了词句安慰于她。连日来的郁郁,很是没个所以然的,他心中只得将这些个不豫,一并归咎于这时令气候了。
恰逢这一日胤祥来贺他添子之喜,从衣裳到气色都能看出是他精心拾掇过的,不论是不是强作欢颜,胤禛都乐得‘主随客便’,听由他吩咐秦顺儿去寻了去年张鹏翮赠的青梅渍酒,又指名择了府中最是清静凉爽的一处,两相垂钓共酌起来。胤祥坐在画舫北面的石台上,牵着手中的鱼线,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池微澜,鼻子却轻嗅嗅身边杯子里沁出的青梅酒香,唇角漾出一点笑意,促狭着道,“四哥,数你真能敛财(才),藏下这些好东西,看到九月间还不大白天下。我倒是琢磨着,若是求财(才)的纷至沓来,赶上我过来,这青梅酒岂不顿顿都管够,哈哈。”
“我敛的什么财?”胤禛一时不解,稍一转头,望见池子对岸方醒转过味儿来,佯做嗔怪道,“诶,你这现行儿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你,我至于这么没出息去管张鹏翮讨酒喝?哦,这厢喝着我的酒,还往出挤兑我是个土财主?”与这台子正对的“五福堂”,本是府中存贮书画经卷之所,匾额更是康熙当年御笔所题,这府中东南角除了一池白莲本是甚少景致的,胤祥所指当是他后来心血来潮,着人在屋子周围植的几爿菊花了,虽不算名贵之品,但如今时已入秋,簇簇金菊都已亭亭秀秀,微露的几许黄白之色自然隐成韵味。
“别,好阿哥,您可饶了我,甭可劲儿的村了,当初那事儿你只当行一回善罢。”胤祥立时一提调子打个了劫,跟着眼风一瞥,又忙忙地侧转过身来,瞅着枯荷深处稍许一动的白线,眼中一亮,“嘿,来了……”说着已是站了起来,左滑右引,一甩一提间,干净利落地将一条团鲤破水而出。一旁的苏培盛见状,忙陪着一脸笑意,拎了个竹篓赶上来凑趣儿,胤祥提了线走过来,一边将那鱼钩上的肥鲜之物取下丢进去,一边轻便端起乌木小案上的梅子酒,乐呵呵冲着胤禛道:“哈哈,四哥,怎样?得亏弟弟我还有点手艺,今儿这顿晚膳可要算我自个儿挣的。”
“嗯,是。瓮中捉鳖的手艺,还真有好意思夸口的。”
“噗——”胤祥不妨一口酒喷了出去,再看两边伺候的奴才,左边儿立在胤禛身旁的秦顺儿是生生憋了个满脸通红,脑袋愈垂愈低;右边儿苏培盛面上倒还好,只是怀中抱着鱼篓子抖个不停,也不知道里头那鱼是怎么个活蹦乱跳法儿,溅的他一身是水儿。“四哥,你可真是……”胤祥指着胤禛,愣憋了半晌,转而才在苏培盛脑袋上狠敲了一下儿,大笑道,“得得,你两个猴崽子,还不紧着把这几尾鱼拿去炙了,仔细爷真叫你们下池子里捉鳖去。”
“嗻”,两人一块儿打了千儿,还数秦顺儿机灵顽皮些,装苦叫了声屈,“十三爷且体恤着奴才们罢,奴才们可不敢糟践主子的荷塘。”说着又小心看了眼胤禛,见他一点头,才嘻笑着同苏培盛一道退了去。待笑看着二人去了,胤祥这才撩起袍服坐下,约是方才站得久了,腿脚上稍显一分的迟缓不便利,他眉头一蹙,面上似还浑然不觉的模样,看着胤禛就揶揄道:“都说四哥府上的奴才规矩,我怎么瞅着个个儿牙尖嘴利的,跟谁学的这是?”
“这会子就损上我来了。好吃好喝供着,招你惹你了?”眼见着胤禛白了一眼,胤祥方忍笑就着手中的杯子饮了一口。胤禛回目看去,却只觉眼中发涩的狠了——他本就心事重重,此刻不过也是为着胤祥假以辞色,只是他心里一万个清楚,现下的胤祥还能有这样的洒脱喜悦,却是为着给自己贺喜强作的,好不艰难。他尽看在眼中,心中难受,再又如何编得下去,涩着声,紧紧看了胤祥道:“你腿上……还疼的紧罢?”
胤祥闻言,擎杯的手瞬时震颤了一下,面上那点子欢娱也随着消弭于无形。胤祥搁下酒杯,勉强持着精气儿答道,“没事儿,三月间祁嘉钊不就来替我看治了。”他缓缓抚上右膝,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竟沉默了好一时,待反应过来,才发觉胤禛竟是一直看着他,不由泄了劲儿,自哂一笑道:“如今稍许走动都行,不能过久就是。给祁嘉钊这几个月的调理下来,现疮是不妨的了,只筋骨还有些疼,真不碍的。这也还算夏天的罢,不至于难捱,料再调养些日子,便能痊愈了。”
明知胤祥这一番轻描淡写,胤禛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深知,皇父的言态予胤祥是何等样的重击,必是那事之后才招致他的身心俱伤。自去岁六月后,胤祥的腿疾便汹涌发作出来,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病势凶险。皇父虽着人予以诊治,也曾在他们兄弟的请安折中问及‘胤祥疮如何了?’,然俟后接着的朱批,却只有一句‘此症终属不好。’胤禛是曾看过太医院外科大夫祁嘉钊的诊治书的,上头言及:胤祥的腿疾系湿毒结于右腿膝上,膝上起白泡,破后成疮,时流稀脓水,原曾时痛时止,然经一年有余,复出症恙,调理稍好时又复出痈疮,看外形皮薄毒浅,膝痛稍减惟筋骨时常作痛,恐其内发鹤膝风症。
这份单子虽胤祥不曾看过,只怕以他的精明过人,又何来不知的呢?这一年多下来,凡请安折中列署胤祥姓名的,皇父并无一字一句予他,及至后来因病未能列署,皇父既无申斥更无问询,久而久之,加之腿疾愈发厉害,胤祥缺署便成了常态。他自己更是心中了然,再不主动询及请安折之事。又兼皇子请安折自是胤祉居长列首,即便胤祉随扈离京,也常是几个年长阿哥一班,落下列首的便是胤禩、胤禟几人,胤祥极是个心气高傲之人,怎会再去向那几个兄弟自取其辱?他心志被折损的疲累不堪,就有偶尔胤禛问及他的时候,也都以身在病中忌讳为由,婉言谢绝,若非是这几回因病势沉重专折奏闻,得了一纸朱批回来,只怕连胤禛都要认为皇父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十三儿的。
看着胤祥怅然若失的神色,胤禛默了一阵,想了想道:“祁嘉钊是皇阿玛钦点的大夫,几次随折奏闻你的腿疾,想来皇阿玛是问过了的。我这次是同老九回来的,想来下一班前往行在的就轮着胤禄、胤礼几个小的了,你若真是走动不妨事,这一次可要请行换班,随他们一道去?”
胤祥缓缓转过脸去,目光越过荷池,凝止在‘五福堂’笔意刚正浑厚的匾额上,一动不动,极尽孺慕之思。不自觉地,他将那匾下的御笔题联微微吟了出来,“种德在宽仁,俾昌尔后;立身惟忠孝,永建乃家。”闻得胤禛又是一声问,胤祥口中喃喃道了,“是啊,又是一年秋狝,随皇阿玛哨鹿……”泪水渐渐溢出了他的眼眶,在削瘦的面庞上扑簌而下,紧按在桌上的另一只手也颤抖起来,再对上胤禛的目光时,当真是茫然颓唐得如零落秋叶一般,只听得一声翻涌出满腔悲戚的呜咽,令他心神俱碎,“四哥……我这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之人,可还有具折之资么?”
“怎么说这样胡话?”胤禛本是带着嗔怪之意打断着道,可说出口来的,嗓音不由梗塞了,听着竟是叹息的意味更厚些。胤禛强忍着心痛,重拍上了胤祥的肩膀,可一时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在这父子天伦上去宽解于他,只得随意拣了些词句安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都是你听老的话了,可怎么还是如此自伤啊……老骥伏枥,犹志在千里,我天家龙文,鸿业远图,尚不能畅意襟怀么?”
“我尽知道的……这一身一命是皇阿玛给的,子臣总要留待报效才是。”胤祥一手紧紧握住了胤禛,尽管极力克制着心绪,单薄的肩背上仍是能看出丝丝颤抖,他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劳四哥您这儿是为了我好,可我实在不愿去做这个腆颜之人。皇父既是打心里厌极了我,我又何必巴巴儿赶过去给他老人家添堵,教他瞧了糟心,枉自再造罪孽呢……”
“……”胤禛徒劳地向要安慰一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哥啊,我也曾扪心自问,在皇阿玛跟前儿认个不是、服个软儿就这么难么,就不是什么君臣大防,曲意娱亲可也有错儿么,又折损我大清的皇十三子什么了,我非要硬顶着每每去拂逆圣意?可……”胤祥忆起那日在热河行宫‘濠濮间想’的一幕,一俟张开嘴唇,又叫父子殊离的心痛将他彻底淹没,泪水再度迷蒙了双眼,却只模模糊糊地涌漫着眼眶,总不如方才那般容易挥洒了,真正每回味起来,这样的悲苦才是惯常的滋味,他艰涩地嗫嚅着,“可那谋逆的罪名,陷君父于不义,我如何能认呢?我不惧一己之性命声名,可如此加诸在阿玛身上的就是莫大之耻,他的十三儿也要谋害于他,他又当如何自处呢?就算我这么做了,焉知不会更遭皇阿玛厌弃呢?与其失了骨气,再见弃鄙薄于皇阿玛,毋宁‘留骨而贵’罢……”
第二百九十章 多事之秋(二)
更新时间2011…7…24 22:11:38 字数:2018
秦顺儿这厢拎了个食盒,乐呵呵地将府内厨子炙好的新鲜团鲤送了过来,到阶前却望见胤祥兀自枯坐着愣神,自家主子面色更是阴的怕人,便堪堪收住了自个儿那三步见风的腿脚。心中打着小鼓,秦顺规规矩矩地就地一千儿,摒声静气地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将食具并几色菜品布好,这才小心恭敬地退了出去。
“好啦,是我的不是,祥弟何必戳穿了去,偏你解意的本事又不济,就这么捂着装相多好?没的还糟践了这些好东西!趁热快着用些。”胤禛从胤祥面前取过杯子,满满斟上了又推将过去,择了句松心的话道。
胤祥望着桌上焦黄金亮,香气四溢的炙鱼,却激不出半点食欲来,想来即便用着也只是味同嚼蜡了。倒是胤禛那话说得他破颜一笑,举起杯来,又复得几分襟度洒落,“本是同四哥贺喜来的,倒让小弟在这不合时宜了一遭。自罚一杯。”胤禛勉强笑着陪了一杯,又听得胤祥道,“呵,就顾着自个儿,倒把四嫂交代的差使浑忘了。我听四嫂说,您近来烦闷的紧,连带着府上奴才都是十分小心上再添两分,前头见秦顺那精灵样儿我倒还不觉,只刚这一看,竟又像是常有的样儿,怎么了?可是行在那边儿……?”
胤禛见胤祥提起康熙,面上便又见了凝重之色,想了想,方才道,“这倒不是,如今塞外正是秋高草长的爽适时候儿,皇阿玛身子骨儿也还健朗。只是,近来朝里有些事儿,我隐隐觉着不对味儿。知你今儿个要过来,原就预备同你说说的。”胤禛一面撑着案面站起身来,一面道,“这第一桩事,我看去年的两江案未必就真完的了,听闻噶礼如今是同张伯行明争暗斗的掐起来了。目下这位苏抚可不比运青,凡事三虑在前,就那份豪健脾气,真要哪一日不管不顾的,直绰绰地把噶礼那些事儿端发出来,怕不掀出个惊天巨浪来才罢。”
胤祥眉峰沉敛了一发,抬头望着胤禛,缓缓道,“若要我说,地方上督抚这两尊神,总要在一口锅里的脾性才好。你看运青与牧仲(时张鹏翮任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宋荦字)任上,当年南巡办差你我都是亲眼见了的,和衷共济就是写照。且不说两江是朝廷财赋重地,即便如晋陕这些地方,哪里就是一笔清账了?廉吏如于成龙、郭琇这些个,虽说私德清明,又却闹的人情反目,于地方辑治未必真有什么益处。”
胤祥口中虽如此说,可与胤禛心中一道想及的,却是皇父的制衡之道,只还不及想得更多,又听得胤禛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两江的事必是包藏不住的,焉知皇阿玛没有静观其变的意思,否则调其一人离任便可消弭……”
“当日四哥与运青说的,我倒没顾着细问。如此看来,约是噶礼在运青一事上做的太过,教皇阿玛见疑了?”
“圣心莫测呵。”胤禛摇了摇头,他自己也并不能将这事琢磨的通透,按说前后疑点颇多,更别说此事上透出的种种,分明看着康熙像是对太子见疑的,可真正措置起来,却是对噶礼信用至极。“这还罢了,另一桩事,料你当还不知。上月,皇阿玛为着豫省的一桩流民案,对刑部大加申饬,严责齐世武(时任刑部尚书)、卞永誉(时任刑部侍郎)两个辜恩溺职,连贝和诺(时任礼部尚书)、陈诜(时任工部尚书)、赵申乔(时任左都御史)都吃了挂落儿。”
见胤祥面露不解,胤禛又道,“详细说来,也只是一伙子山东乡民叩阍,状告一个叫陈四的山西乡民聚众抢掳。因事涉山西、河南、湖北三省,刑部便只拟了个发往湖广总督、河南巡抚处严审具题的议。孰料俟后皇阿玛见了刑部议准,龙颜震怒,就着郭世隆、鹿祐两个将陈四等发还原籍的议,拣了个案子的细末之处严责刑部,言及若果系流移饥民者,自应徒步荷担,沿途乞食,至有良田之处即应栖止耕种,养赡妻子,为何又乘骡马,手执刀枪等器械绕行各省,况督抚等每年题报丰稔之疏见在,其等何曾遭遇饥馑。又有寄谕至督抚处,似此百什成群,越界远行者,该督抚并不奏闻,是何居心。”
如此一桩小事,却引得康熙这般发作,饶是胤祥听了也不由乍舌,“皇阿玛圣明洞鉴至微。只是这么一来,刑部倒真有些冤枉。每岁过案繁冗,出些纰漏也在情理之中,各省多有乡民盗掠之事,只为着这个便叩阍的怕还不多,这事听来就算不是当中有人挑唆,闹事的也属刁民一类了。”说着,胤祥目光稍有一顿,“是不是张相(张玉书)方殁了,皇阿玛才借着这事发作的……”
“只怕不是。皇阿玛的上谕中,是责齐世武等罔念恩遇、自图安逸,将刑部诸事尽行废弛,更有‘辜忘朕恩,至加刑戮之时尔等悔之无及’等语。”
“这——”胤祥显然大觉意外,内里将此事暗自裁量了一发,思虑着才又道,“伪朱三太子之鉴在前,尝闻有巨室迎接至家,供其酒食,延之读书,各省无知乡民受其蛊惑甚多。现而今,在这如许人众飘流数载,每日所得口粮、喂马草料不在少数,供奉自何处而来?总不要又是揭出一桩逆案来?皇父如此,可是有责刑部不察之意?”
此时,天空中渐露了暮霭出来,一抹彤云蘸着些绛灰色悬在天侧,打磨着晚照。一时之间,院内一片寂寂。已是有一段默然的胤禛起身,负手踱开了些,这才望向东北面,怅然一叹道:“如此解释倒也不错,若只说都察院有监督之责倒还罢了,又何以能一并牵扯上礼部、工部?恐这一回圣心所虑的,不在什么前明太子,反倒是咱们这位太子爷二哥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多事之秋(三)
更新时间2011…7…31 22:09:14 字数:2426
噶海图行宫东二里,土城圜丘正中校场处,康熙携了一众随扈皇子至此,又择出十数名善射侍卫相校,在场人等尽皆是一身轻革盔甲的戎装,两侧旌旗猎猎,饶是习射,却也端的是一番威仪赫赫。再观远处,箭靶上四矢在列,忽又闻一道箭矢破空之音,第五矢赫然中于红心处,即刻便传来周遭侍卫的一片颂圣之声。
三百步的箭靶,前头有十四阿哥胤祯五矢连中,十六、十七两个小阿哥也各中了三四矢,一干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