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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岚接过来略看了一眼,抬起眼来。司徒峻示意他将信笺给林琰瞧瞧,冷笑道:“我只道他们与甄家暗通曲款也就罢了,谁知道手竟伸的那般长,连赈灾的款项也要过过手。哼,看来,不光是朕,他们也就等不及了。”
这信乃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写与忠敬王的,里边内容详细,所记述的乃是去岁谎报金陵水患,共得赈灾款项多少,金陵各层大小官员剥去多少,往忠敬忠诚两府各孝敬多少。
司徒峻早就知道金陵水患必有人作假,这里头少不了有甄家的手笔,却依旧着令户部拨下了赈灾银两,用他的话说,就是欲终取之,必先予之。总要将那盘踞金陵近百年的甄家一力拔起才好。甄家这些年来声势愈发煊赫,在金陵一带俨然有土皇帝之感,甚至于有江南的一些官员对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却是不敢得罪甄家的。这固然是司徒峻下定决心要除去甄家的首因,还有一点虽不宣之于口,却也让人心知肚明,那就是甄家乃是忠敬忠诚二人的母族。去了甄家,就等于削去了那两个人的手臂。
太上皇尚在,且这二年看着忠敬忠诚两个明面上也还安分。原本司徒峻这次没想动他们两个,只是想办了甄家敲山震虎而已。谁知道,他才一要瞌睡,便有乐安送来了枕头。瞧瞧这信上,非但有落款,还加了私印,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谁的。
司徒岚看向林琰,“我虽下旨指婚,却未曾说何时完婚。若是赶在年底,可还来得及?”
司徒岚吓了一跳,未及林琰反应,先就要跳脚,“皇兄!”
林琰想了想,乐安乃是宗室女,婚事一应是有内务府来承办的。吉期自有钦天监去选定,聘礼嫁妆之类也都有定例,根本不需自己去费什么神,便回道:“臣这里并无问题,只是皇上圣旨上说,加恩乐安郡主以公主例出阁,赐府邸一座……”
司徒峻摆摆手,“这个不需操心。若是来得及,赶在年底前将婚事办了。朕想,或许年中,你该当携乐安回乡祭祖了。”
林琰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臣遵旨。”
司徒岚回过味儿来,单有这么一封忠敬与甄应嘉私下里往来的信,还无法根除这个毒瘤,须得更多的证据才行。只是那甄应嘉也是个狐狸一般的人物,这证据,哪里就能轻易得了?子非暗中替皇帝做事,想来也有些眼线在江南,此时也是正当用的时候了。
就算明白过来,心里也依旧不好受。司徒岚出了勤政殿,依旧是闷闷的。林琰分明知道,只是宫中之地,多少还要顾及些,也便随着他后边走着。
才出了勤政殿不远,便有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带着一个小太监,一溜儿小跑着朝司徒岚来了。
“哎呦,顺王爷。”
来至司徒岚跟前,戴权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油光,气喘吁吁地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戴权谄笑着给司徒岚请了安,“太上皇听闻顺王爷进了宫,特命咱家来这里候着,说是多日未见您了,心里想着呢。叫您从皇上这里出来,先往大明宫去一趟。”
自从给林琰赐了婚,司徒岚就心里呕着口气,一直没进大明宫。许是太上皇也觉得为了孙女挖了儿子的墙角,这几日总叫戴权留意着,一旦瞧见司徒岚进宫了,就给拎到大明宫去。谁知道这一留意,就留意到了今日。
司徒岚看了一眼戴权,回身看了看林琰,示意他自己回去,这才对戴权道:“走罢。”
林琰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越走越远,这才回过头,一个人朝宫外走去。
坐在回府的车上,林琰一贯温文尔雅的面上才笼上了些许疲惫之色。他隐隐能够感觉到,乐安郡主与自己的婚事,或许就是一场样子。就算这样,也依旧得丁卯齐全地预备了来。这其中,免不了要与忠敬王府打打交道了。
果然没过了几日,便有钦天监选了十一月十六作为吉日,司徒峻另又赐了京里一座现成的宅子作为给乐安郡主的府邸。太上皇因想着自家孙女刁名在外,另也有丰厚恩典赐予林家,一时间倒也叫先前同情林琰即将娶得河东狮的人眼红不已。
原本黛玉还想着回去帮着预备聘礼,云宁拦了两次没拦住,到底不放心,亲自送了她回来林府。林琰无语地瞧着妹子圆滚滚的身子,叹了口气,道:“究竟连我也不必操心的,已经都交给林成和陈升两个了。况且内务府那边儿都有定例,只需按着这个置办就行了,一点儿别的心思都不用费的。倒是你,瞧瞧这个月份,怎么还这么就跑了来?安心在家里养着,给我养出个白胖胖的小外甥出来才是正理。”
黛玉忍不住红了脸,娇嗔道:“哥哥说的什么啊!”坐在椅子上不理会林琰了。云宁在一旁也忍不住嘴角上扬,黛玉的产期也就在八月份了。听那日常来请脉的太医说,从脉象上瞧着,当是个男胎呢。
林琰看着小夫妻两个之间的一个面带喜色,一个嘴角含笑,叹了口气,道:“妹妹的产期就在八月里?那天气还是有些个热的。倒要先都做好了准备才是。”
“都已经请好了接生的嬷嬷了,如今就在我们府里头住着,也是怕事到临头手忙脚乱的意思。还有太后先前给的那两个宫里的嬷嬷,每日里看着我走上一走,饮食上也是十分精心,哥哥只管放心。我这里再没其他的了,哥哥只要将自己的婚事办的体体面面的就好了。”
黛玉原本就生的标致,这一有了身孕,原来的一张瓜子脸圆润了不少,却也更加显得莹白如玉,光彩照人。林琰见夫妻两个来了这会子,云宁的目光就没离开了黛玉身上,知道二人感情必定是极好的,心里大感安慰。因留二人在府里多住几日,黛玉却道:“我这个样子,也帮不上哥哥的忙,反倒要让别人费神来照料,不是添乱么?横竖咱们也都不远,我过两日再过来罢。”
慌得林琰忙摆手,“得了,妹妹你还是安心在你们府上养胎罢。想吃什么玩什么,我叫人给你送去都使得。”
到底留了两个人吃完饭,才看着他们坐车回了侯府。
林琰这里预备着聘礼等事宜,司徒岚早就将心浸在了醋缸里酸出了十分去,只是瞧着林琰并不十分上心,这才略好了些。
却说林家正在忙着迎娶郡主,荣国府里那里又有了事端。
贾母得知皇帝竟将一位宗室郡主指给了林琰的时候,心内是五味俱陈。在她看来,林琰之所以会有如今这般荣耀,都是因为自家姑爷林如海。若非林如海将林琰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就凭他一个林氏族中不起眼的旁支,怎能够得配郡主呢?郡主啊,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王爷亲女,太上皇的嫡亲孙女呢!
只是,也正因为他不过是个过继子,这份儿荣耀却是与贾家无关的。若这林琰乃是女儿贾敏所出,也能让她感到与有荣焉。如今,却是说不得了!林家那小子几次三番地削了自己的面子,林贾两府愈走愈远,这要真是自己的亲外孙,焉能如此对待自己呢?
一时又想起了宝玉。自从王夫人放贷的事发后,虽然他依旧住在大观园里,然整个儿人都蔫了。贾母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只看着宝玉一张满月脸慢慢瘦了,心里将王夫人骂了多少个来回了。
因着林琰被赐婚,贾母对宝玉的婚事越发着急起来。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荣国府二房太太当家的时候放了利子钱,二房老爷因为窃居荣喜堂多年被圣上斥责。说起这个事儿来,谁不是津津有味地叹一番笑一番?荣国府历经几世,名声从来没有这般不好过。
在这个时候,提及宝玉的亲事,哪里就能够找到合适的呢?更何况在这件事情上头,贾母也好,被关在凤姐儿小院子里头自省的王夫人也罢,心气儿都不是一般的高——又要家世相当,又要品貌出众,却是到哪里去找?
贾母很着急。毕竟除了宝玉,底下还有两个姑娘的亲事也都未定呢。尤其探春,这孩子跟黛玉同年,眼瞅着黛玉成了亲有了身孕了,探春却是连个打听的人家都没有呢。
咬牙亲自带了探春惜春往相熟的人家里走动了两回,也是无用——打听人家的女孩儿,不是年纪尚小,便是已经有了人家;荣国府自家的女孩儿倒是年纪到了也没许人家,却又无人来问。
从贾赦出首王夫人起,贾母心里就没得过劲儿。到底年纪大了,这几下里凑到一起,便又病倒了,且是病的很重。
她这一病之下,少不得请医延药。得了消息的世交人家听闻,自然都会遣人来探视一番。别的府里头都可以只派两个管家娘子来,唯有史家兄弟那里不行。一来贾母是史鼎史鼐的亲姑母,二来么,也是因为他们的这个姑母才被太后下旨斥责过,都在京里住着,若是不亲自来一趟,怕是会叫人说凉薄呢。
史鼐史鼎一路同来,贾赦贾政兄弟待客。
贾母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也是憔悴苍老了不少,拉着两个娘家侄子只叹气不语,一双老眼中尽是泪光。
史鼎兄弟两个好言劝慰了贾母一番,因史鼐说道:“不过一时的不如意,姑母无需放在心上,只好生将养为要。”
贾母长叹一口气,叹道:“都是我糊涂啊。”
陪着史鼐兄弟进来的贾赦贾政两个虽是不对眼,这个时候也都忙着自陈不是。贾母摆摆手,“与你们无关,这都是我的错儿。倒是叫你们都跟着没了脸,我才是心里过不去的。”
贾赦贾政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些个不自在。要论起这一场祸端来,确实就是出自老太太的偏心。要不是她一味地偏着二房打压大房,怎么会让王夫人有了当家的机会?王夫人于银钱之上的悭吝其实比之邢夫人也不以下,她那放利子钱的本银,十有九成多都是公库里的,她自己的私房可是向来舍不得动的。只是这个谁都知道,却也不能摆在明面儿上来说。老太太自己说了,又是当着娘家侄儿的面儿这样说了,倒好像贾赦兄弟两个抱怨过一般。
史鼎史鼐两个也是颇感尴尬,史鼎便欲岔开话题,道:“吏部那里已经出了文书,令我往西北巡边去。动身也只在这些日子了。因时候有些急迫,也就不与亲友再行辞别了。今儿也跟姑母说一声罢。”
“这是好事儿啊。”贾母目光闪动,“是只你自己个儿去呢,还是阖家子都去?”
“回姑母,这一去不知到何时呢。因此,连徐氏和几个孩子都要跟着的。”
贾母从榻上费力地坐了起来,床头处侍立着的鸳鸯忙过来在她身后倚了靠枕。
“别的也还罢了,云丫头和你自己的两个女孩儿,眼瞅着也都是到了婚嫁之时了,就这么都带走了?”
史鼎叹道:“说起来也是不巧。云丫头的事儿原本与卫家说好了,待她及笄便成亲。谁知道卫家那孩子母亲没了,如今还有近两年的孝呢。我那大丫头有了人家,不过我们想着再留一两年。索性,这回就都带走罢。”
贾母闭了闭眼睛,脸色凄然,“这些孩子里头,云丫头与我最是亲近。她从小儿没了父母,我也不免多疼了几分,一年到头,倒有几个月是住在这里的。自从有了人家,也久未来了。”
史鼎心里隐约感到不安,果然又听贾母道,“我着实想念云丫头,不管别的,你只在出京之前,让她来我这里瞧瞧,我也好放心。”
要说起来,这要求也并不过分。湘云确实是从小儿长在这里的。先前拘着她不让她轻易出门,也是为着这个丫头实在不知轻重,得罪了林家的姑娘。林琰一封信递到保龄侯府,叙事陈情,逼得史鼎不得不处罚了湘云。如今回想一番,史鼎为着这个决定不知道暗自庆幸了多少回。
眼瞅着自己的老姑母一脸病色,史鼎这拒绝的话也就未能说出口来。
回府了以后因与夫人徐氏说起来,徐氏一通埋怨史鼎:“老爷也是的,只说云丫头备嫁不就完了?”
史鼎眉头紧皱,无奈道:“姑母那里憔悴了不少,就这么一句话难道我不应了?不过是带云丫头过去瞧瞧,明儿你和二嫂子过去时候捎上她,连咱们家的两个丫头一同都带着不就完了?”
徐氏无法,只得应了下来。
谁知道出去时候是陈氏徐氏两个妯娌,外加上湘云等三个姑娘,回来时候却变成了四个人,湘云被留在了荣国府。
史鼎下了朝回家就瞧见了徐氏躺在榻上,满面怒色。问起缘由,徐氏翻身坐起,恨声道:“我说什么来着?老爷只不听。才带了云丫头过去,一瞧见了老姑奶奶就掉了眼泪,活像这两年谁亏待了她一般!这也罢了,临了临了,说起来就要跟着老爷外放的话,老姑奶奶只说舍不得,定要留下云丫头住两日。我才一犹豫,还没说别的呢,老姑奶奶也红了眼圈,云丫头就只差与她抱头痛哭了!”
史鼎黑了一张脸,“云丫头呢?”
“留在那里了!”
史鼎有心发火,瞅瞅徐氏脸色,又强压了下去,长叹一口气,“罢了,过两日早些打发人接了回来罢。”
过了两日去接,贾母只道舍不得湘云,又借着病留下了。如此两三回,还不等史鼎发火,先就等到了卫家的人来。
这两个月来,荣国府里头的热闹事儿那是在京里传的最快的。别说那些个有心幸灾乐祸的,便是世交好友,也都有意无意地打探着荣国府里的信儿。史家大姑娘在荣府里做客,原本就是个走亲戚,这也算不得什么。可问题就出在了住处上。
谁都知道大观园乃是为贵妃省亲而建的,修得那是美轮美奂富贵非常。史大姑娘在荣府做客,客居之所,便是大观园里的潇湘馆。与宝玉所居的怡红院,一个正门左,一个正门右,离得最是近了。
不知是不是人有心传的,总之,京城里的话题又多了一个:敢情那定了亲的大姑娘,就这么着跟外男住在一个园子里?听说还是她看着那里院落精致,自己选的?恁大姑娘,怎的不知避嫌?没瞧见人家正经的妹子嫂子,虽都住在那园子里,却是离那宝玉远远儿的?偏生她就贴了上去?
话是越传越难听,传话中间难免便捎带上了卫家。卫若兰的父亲卫松武将出身,原也和史鼎投契。先前给儿子定下湘云的时候,夫人吴氏和卫若兰便都有些不愿,奈何卫松一意孤行,这才罢了。
如今传出这般留言来,卫若兰年轻气盛,只定要退了这门亲事,因对他父亲道:“这两日我都不敢出门!但凡冯紫英蒋子宁几个瞧见我,谁不笑话?那贾宝玉什么样儿,我也见过,在女孩儿跟前就没个避讳的!先前他们东府里头贾蓉的媳妇儿死了,贾蓉还没怎么着呢,他先疼的吐了一口血!这都是他后来出来自己说的!父亲想想,就这么个人,那史家姑娘跟他从小玩到大,如今还住到一起了,有个好?幸而还未成亲,这顶现成的绿帽子,我是不要的!”
卫松也是暗自气史家,又不是不知道荣国府的名声,怎么就把自家定了亲的姑娘送了过去?这不是明晃晃地打了卫家的脸么?不管如何,这般毁了名节的姑娘,他们卫家要不起。
他自己也并未出面,当初两府结亲,请的媒人是神武将军冯唐的夫人冯赵氏和威镇将军陈瑞文之妻陈刘氏。如今就只托了这两位媒人,将那小定时候史家的回礼一一打点了出来送回去,定要解了婚约。
史鼎夫妻两个气了个倒仰,便是史鼐的夫人陈氏——陈刘氏正是她的嫂子,也拉着两个媒人的手,十分恳切地求着去卫家转圜一番,毕竟这亲事若是真退了,伤的是史家的脸面。湘云底下还有两个妹子,史家也还有未对亲的男孩儿,岂不是都要被拖累?
这事儿冯夫人不好开口,陈夫人却是在小姑子面前没那许多顾及,只实话实说:“将心比心罢,咱们家的孩子遇到这事儿,你能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