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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暗沉,空气里弥散着淡淡酒香,白灼华眯着眼睛四顾,一盏孤灯微弱地摇曳,张思新身子微侧,倚窗静立,他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清泠的月光透过绮窗花纹,将条条格影投射到皇帝如水般的丝缎衣袍上,透出一股萧瑟之气。
白灼华心头有些害怕,也忘记行礼,只怯生生唤道,“陛下!”张思新缓缓转头,月光下他的脸色异常雪白,一双眸子烟水朦胧,却与往常不同。少女犹豫着想问,皇帝大费周章唤她前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然而,殿中气氛沉闷,压抑住白灼华喉间的疑惑。她不敢开口,只低下头来,默默侍立一旁。
不知等了多久,张思新终于开口,打破了窒息的空气,“蒟蒻,走近些!”白灼华小心翼翼上前两步,她神色慌乱,如一只受惊的小猫,张思新察觉到她的惊惶,目光中透出一丝柔和,“我睡不着,寻你说说话。”他身子微微摇晃,似乎有些醉酒的模样。
皇帝原来是找人聊天么?白灼华暗松口气,走上前去。张思新着一袭单薄的丝缎中衣,青白灯光之下,丝缎花纹闪动,如注道池的水波一般粼粼生辉。白灼华没料张思新竟着这身私密打扮见她,暗忖,“圣人果然是喝多了!”她面孔发烧,预备跪倒行礼,瞥见皇帝赤着双足踏在白玉地砖之上,忍不住道,“圣人,地上寒凉,待我为陛下寻履!”
小丫头大呼小叫,明显失仪,张思新微微一怔,还不及开口,白灼华已摸索着寻到榻边一双云头履,捧将过来,“请陛下着履!”科头跣足乃请罪仪式,皇帝大半夜的,为何举止这般奇怪?白灼华心中忐忑,手上动作却不敢停,跪着服侍张思新穿鞋,忽闻一股血腥杀气扑鼻而来。白灼华陡然一惊,双手不禁狠狠一抖。
少女眼神恐慌,也不知被什么吓住,张思新蹙起眉头,“起来吧!我又不会吃你,大惊小怪作甚?”他衣衫散发着必栗香——必栗香可除浊气——想来张思新沐浴更衣,细细熏过此香,偏他身上一股浓厚血腥,连必栗香也掩盖不住。白灼华细细辨认,不由自主摸了一把手腕悬着的香球。
白灼华平日佩戴祗精香,会头晕目眩,四肢发软,今晚进得殿来,香丸腐臭气味,仿佛消失无踪,白灼华的头晕症状慢慢缓解,浑身轻松,心头却是一凛。祗精香珍贵神奇,乃国相云玄所制,内含符咒,可遏制鬼魂,如今香气似被那血腥之气压服,发挥不出效用。“皇帝身上的气息好生怪异,似乎是——”
白灼华脑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太过悖逆,她吓得心怦怦乱跳,却听张思新道,“蒟蒻,陪我饮酒吧!”他语音萧索无力,又似乎带着几分期盼。白灼华忙收回心神,低声劝道,“深夜喝酒伤身——”张思新打断她的话,“蒟蒻既非医官,就不要这般絮叨。”
白灼华曾经听说,每年八月十五过后,皇帝总要卧榻休养,直到十月方可恢复,所以秋季辍去三日一次的常朝,已经成为皇城的惯例。每逢这个时辰,皇帝禁饮酒禁声色,太医署会加派医官,日夜守候皇帝身边,约束皇帝清心寡欲,为他诊病配药,备不时之需。白灼华知道,张思新绝非好酒之人,他是因为今夜心中悲伤,才要借酒浇愁么?白灼华暗自难过,柔声宽解,“医官既不让饮酒,圣人便忍耐些,不如阿奴为圣人点香,好不好?”
白灼华转移话题,张思新微微一哂,斜觑着她,“蒟蒻在此,还需点香么?”白灼华明白他话中含义,面上一红,张思新却转开了目光,仰望窗外明月,悠悠道,“我心情不大好。”白灼华低声应道,“阿奴知道。”张思新笑了一笑,扬手熄灭了惨淡的烛火。房中黑暗沉寂,如水的月光透窗淌入地砖,漫作白汪汪的一滩,夜风吹动君王的白衣长发,似乎要将他也吹散入风中。
黑暗之中,他们各怀心思,静静不说话。许久,张思新低低呼唤,“蒟蒻,你手腕上晃动的是什么?”白灼华一怔,“回陛下,是香球。”“你不熏香,却带香球作甚?”张思新随口问道,“是什么香,呈上来。”
白灼华吃了一惊,慌忙将手背到身后,“香气并不好——”不提防张思新一把抢了过去。他步伐太快,白灼华也不知他何时转到自己身后,回过神看时,张思新已将香球凑到了眼前,月光下,他的脸色忽然一肃,“祗精香!”
白灼华的心扑通乱跳,后退了几步,“陛下识得此香?”是呀,他怎么会不认识祗精香?这是他阿爷为幽国女主炼制的,专为驱赶散落民间的孤魂野鬼。白灼华自己心头有鬼,慌忙辩解道,“陛下,阿奴夜半出门,带此香只为防身。”她语无伦次,这话其实大大地不敬,皇帝宣诏,需要驱什么鬼神?她所谓防身,防的又是谁?
奇怪的是,张思新却没有追问,只翻来覆去瞧着香球,眼神闪烁不定,过了很久,他终于长叹口气,“从今往后,祗精香怕是无用了!”白灼华的心又是狠狠一跳,“圣人——何出此言?”她预感到,自己心底的猜测,将被张思新道破。白灼华忍不住问,“祗精香的主人云玄大师,如今,如今——”
白灼华知道,就在七月,云国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件事情,要从云国太子云飞扬说起。他做了三十年储君,一直继位无望,对执掌节钺的伯父云玄恨之入骨,无奈云玄根深蒂固,太子只能低眉顺目忍气吞声。云南联姻后,张颀娶了云飞扬的女儿,他数度出使云国,每每怂恿岳父,伺机杀了云玄,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等了几年,终于天赐良机,云飞扬买通云玄家奴,探知一个消息——云玄每隔十年,便要远赴光阴城,补全阳寿,长途跋涉日久,他的体力最为衰弱。张颀与云飞扬相约,他暗中调动南军,与云飞扬里应外合,合力铲除云玄,助他登临大位。
上月,云玄离国不久,禁卫军左卫将军鲍悰,殿中郎范炜,以迅雷之势策动兵变,包围皇宫,称云天暴病晏驾,拥戴云飞扬登临皇位。当时,南国调动铁骑驻扎砂城,以呼应云国政变。一切进行地迅速有序,储君顺利登临皇祚。随后,云国铁骑围捕云玄,将他擒获囚禁于监牢之中,等待新君处决。
白灼华惊闻消息时,还曾暗生感慨,“张思新父亲被拘,不知他是怎样的心态?”奇怪的是,月余过去,云国新帝始终没有定谳伯父的罪行,云飞扬身边臣子纷纷上疏催促,请求皇帝速速处决这位权臣,以绝后患。
此刻白灼华问起云玄的下落,张思新却恍若未闻,沉默良久,他握紧香球,声音有些沙哑,“最近,我常常会梦见父亲。”他平素对父亲讳莫如深,今夜见到祗精香,大概勾起少年时的记忆,张思新终于提起他的父亲。男子语音悠悠,恍若从梦境飘来,“阿娘阿爷的面孔,总在我眼前晃动……”
张思新的母亲秦氏是云国贵戚,因秦家叛乱犯上,秦氏被夫君失手刺死。这件事情,白灼华曾听云子擎提及,低声劝慰道,“圣人,既是陈年旧事,多思徒增烦恼,还是不要想了。”张思新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这些年,我倒想明白了,从前那么痛恨父亲,其实设身处地,换做我是他,我也会像他那样弑妻——”
一阵夜风吹过,白灼华狠狠打个寒噤,“不,你不会!”少女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跟他不同——”有些讶异少女的激烈反应,张思新瞟了她一眼,“蒟蒻说什么?”白灼华一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阿奴是说……陛下弘图远略,大量奇度,岂是,岂是……常人能及?”
“弘图远略?”听到少女的溢美之辞,张思新嗤笑一声,“蒟蒻言论,比那帮台官顺耳多了。他们骂我动辄征伐,兵祸不息,又说我宣淫无度,威福任情,我今夜打破宵禁令宣你入宫,明日御史们骂我的上疏,不知堆起来多高,言辞又有多难听——”
谏官奏疏里会写些什么,白灼华也想像得出——谁能相信,这个好色的皇帝,深夜宣诏自己,只为寻人倾诉积压在他心头的郁闷?白灼华有些难过,张思新却冷笑道,“骂我昼夜宣淫又如何?存天理,灭人欲这套,我才不去理会——至于说我穷兵黩武,他们总不明白,如今四海未一,倘若我朝乍然一息,忘兵忘战,臣民沉溺于安乐享受,才是祸患之源。”
张思新一向宣称“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主张以战为守的国策,他不停攻伐北国,一为练兵,二为宣威,使得各国对南朝心存畏惧,不敢生觊觎之心。其余大国均偃武修文,惟有南国弘扬文武兼修,尤其重视武官的铨选升迁,因此,南国朝廷聚集了大批文武双全的官员,他们上战场可以杀敌,入朝堂可以理政,二十年来,南国的疆域愈见广阔,国力也日复一日地增强。
尽管如此,御史台从来没有消停过。御史中丞范全,专门挑张思新兴致盎然时,劝谏皇帝说,征战多年,生灵难获安堵,伏请陛下息祸养民,三番五次,张思新被他惹得火起,下令打他五十大板。笞责完毕,张思新笑言,“范中丞还欲劝朕么?”范全衣衫狼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扬头问道,“敢问圣人,臣的头还在么?”张思新愣了一下,范全朗声答道,“臣头若在,臣心不改。”
张思新收敛笑容,刷地抄起身侧钢刀,架在范全的脖子上,“腐儒!我且砍了你的脑袋,看你的心变是不变?”范全凛然不惧,“诛杀台谏,非盛朝事也,今陛下欲杀臣,臣自当引颈就戮,只恐臣死后,天下再无人敢言,臣心未改,陛下江山岌岌危矣!”他言语铿锵,掷地有声,张思新怔在当场,僵持片时,皇帝终于扔下钢刀,叹息一声,“范公真乃直臣也!”
从那以后,张思新对这些御史们改换策略,听不进的便充耳不闻,无论他们怎么闹腾,张思新既不动怒,也不理睬。白灼华厌恶战争,不懂皇帝的国策,对此也不感兴趣,只默不作声,听张思新又道,“自己做过父亲,便懂得了当年我阿爷的心思。今日,我从云国归来,爷娘面孔一直在脑中盘旋,难以入梦。忽然记起自己少年时候,便又想起你来……”白灼华暗暗心惊,“他果真去往云国,难怪这两日没来香堂。”
张思新抬了抬手,手势有些软弱无力,“蒟蒻,你再靠我近些!”白灼华悄然上前,张思新深吸口气,“你在我身边,我便觉得安心些!”他注视手中香球,“蒟蒻,此物送了我吧!”香球本是闺阁隐秘私物,岂可随意送人?白灼华正待劝止,见张思新面色复杂,眼神哀伤,忽有些心酸,忍不住点了点头。张思新微微一笑,顺手将香球挽在自己的汗巾上,“今夜得见祗精香,或许真是天意。”
窗边月色皎皎,似乎照见张思新淡远而哀痛的眼神,白灼华柔声软语道,“多思伤神,陛下快些安歇吧。”张思新面上失望,“蒟蒻不愿陪我么?”白灼华走到榻前铺好茵褥,“请圣人歇息!阿奴就在这里陪你!”张思新颇感意外,迟疑片刻,果然依言躺下,白灼华拉好被褥,张思新突然握住她手。白灼华用力挣了一下,张思新便松开了手。
一时房中静的尴尬。张思新唤道,“蒟蒻!”白灼华应了一声,张思新却又什么也没说。等了许久,张思新方道,“我头疼的很。”他声音乏软,不复平日的威严凛然。白灼华伸出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张思新轻笑道,“我若跟梓童说头疼,她定吵着叫医官来,大大闹腾一番。我身边女人无数,却没一个能说话的人儿。”白灼华心中酸楚,“陛下,睡吧!”
少女语音轻柔,宛若吹面杨柳风,张思新闻到室内一阵奇妙香味,仿佛牛乳般温暖,又如莲花般清寂,香气交织扑鼻,张思新眼皮发涩,懒懒问道,“这是什么香?”白灼华回道,“这是梦酣香。郎君全身放松,片刻便可入眠。”张思新悠悠道,“非非,我还是欢喜你身上的香气。”白灼华听到他的呼唤,微微一怔。
梦酣香有安神功效,张思新的意识慢慢迷惘,低低道,“非非,他走了。”白灼华只觉指尖湿润,原来是他眼角的泪水,流淌过颧骨,再流到她的指尖之上。白灼华呼吸一紧,听张思新呢喃,“弑父之罪,天理难容。我真是禽兽不如么?”他果真杀了他的父亲?白灼华前面闻到张思新衣衫散发的浓郁杀气,心头只是打鼓,暗自猜测,原来云玄竟真的被他杀死!
听张思新所言,白灼华一时茫然,打败父亲是张思新一生的痴恋,但骨肉血脉相连,他竟狠心下手弑父?为何他梦呓流露的表情,又这般痛苦焦灼?他这是悔恨么?白灼华拭去他面上泪水,张思新声音越发微弱,“非非,我昨日去浮城,只想看看他,并不存心杀他,我却没料到,没料到……”睡梦中,张思新面上泛起苦笑,“其实,他说的对,我内心原本是盼望他死的,云飞扬怯弱胆怯,没有主张,身边宠信的又多是贪财之辈,他一走,云国就落入我的彀中——他说,如今的我,终于像是他的儿子了——”张思新的梦呓越来越低,渐渐地不可闻。
白灼华叹了口气,细细端详榻上的男子,又伸手理了理他纷乱的头发,低声吟道,“蔼然清绝更无过。”张思新呼吸均匀,想来已然入睡。白灼华伸手抚摸他的面颊,心中说不出的哀恸,纵然登临皇祚,他其实也是个凡人,没人说话,会孤独,思及爷娘,会心痛,迷恋爱人,会心碎。白灼华呆呆望着张思新,泪水再也按捺不住,夺眶而出。
张思新睁开眼时,天已大亮,他头疼得厉害,撑肘起身,却见一少女蜷着身子伏在床边,她瘦弱单薄,一幅可怜模样,眼角还挂着泪水。张思新微微皱眉,这小丫头怎么睡到了这里?为安全计,张思新的寝殿严令后宫诸女进出,皇后殿下也只来过一次。他回忆片刻,慢慢记起昨晚自己不胜酒力,一时冲动,不知怎的,竟招了这小娘子进宫。
张思新低头端详,白灼华闭着眼睛,睡态倒是比苏醒时更为天真可爱。昨夜也不知跟这丫头说了什么?他心中后悔,慢慢下床,内宦宫婢早已在外等候多时,听到房内响动,忙着进来伺驾。一个宦人上前,欲推醒白灼华。张思新止住他,低声吩咐,“给她披件氅衣!”宦人缩回手去,心中奇怪,皇帝何时这般怜香惜玉,顾惜起身边娘子来?
内侍披衣动作虽轻,白灼华却被惊醒,她揉揉眼睛,方明白身居何处,登时面颊羞红,慌忙站起。抬头四望,张思新仍旧穿了中衣,双眸含星,眼神复杂,正注视着自己。白灼华越发手足无措,“阿奴告退!”
少女双颊旖旎,眼神慌乱,张思新心中好笑,“蒟蒻便在这里梳洗,陪我用完早膳再走!”白灼华哪敢停留,手忙脚乱,急着脱身。刚走到门口,就听熟悉的脚步声响,继而传来冷峻的声音,“臣燕霡霂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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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灼华闻言,登时呆住,原本羞赪的面容,立刻转成煞白之色。她眼神里尽是慌乱,张思新心下不忍,转念一想,终是笑道,“他倒来得早!宣他进来!”燕霡霂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抬脚入内,一眼瞧见白灼华鬓移钗摇,满面惊惶,便如做错事被父母撞见的孩童模样,手脚都无处可放。他转过头来,张思新中衣打扮,尚未梳洗,头发兀自披散。燕霡霂瞳孔慢慢收紧,默立片刻,躬身行礼,“微臣恭请圣人金安。”
燕霡霂气宇轩然,一幅生龙活虎的模样,张思新淡淡笑道,“伤势好了?”燕霡霂刀刻般的面容不见波澜,应声答道,“臣已然痊愈。”张思新点头,上下打量他,“小洁不在身边,我还真有些不习惯。”燕霡霂面无表情,“启奏陛下,臣请告假一月。”张思新眼神闪过一丝讶异,“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