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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夫人见他始终沉稳平定,心里那股心酸又缓缓落了下来。这个儿子,无端端的给她一种沉稳的气质,就像定心针一样,只要看他一眼,就好像再难的事都有他撑着呢。
许夫人慈母心切,还是要唠叨几句:“你不是糊涂孩子,也知道当务之急是自己出人头地,只有自己有能力了,才能庇护你想要庇护的人……”
许七话少,许夫人说什么,他都眉目清宁的静静听着。
许夫人一向就觉得许七乖巧柔顺,无不得益于他即使不答腔,脑子不清明的时候也能做出一副认真聆听之态来,而且那样专注、认真,没有一点敷衍之态。尽管知道他的心思未必在这,不一定飘到哪儿去了,可他这种神态还是大大的令人心喜。
许夫人一喜,继之一忧,话茬就顿住了,见许七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望过来。心脏处就是一软一酥。尽管他都这么大了,可在许夫人眼里,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软嫩可爱,让她打从心眼儿里生出一种怜爱来,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只是这手抬起来,又放下了,她自失的一笑道:“我的七郎这么可爱……”似是感叹,却浸透着说不尽的忧伤。这么可爱,为什么侯爷就不爱呢?
她强咽下苦涩,道:“你爹要回来了。”
许七对许侯爷这个亲爹并无多少感情。他回不回来。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太大影响。是以眸中波澜不兴。
可落在许夫人眼里,不免又要替儿子伤怀。他的眼神太清澈太明亮,就像不懂人间疾苦,不知世间险恶。不明人情淡薄的赤子。为此,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她又不愿意儿子的眼神被这污浊的尘世染的失去了现在的清澈。
许夫人回神,掩住自己的伤感,道:“大抵是你祖父同你父亲说了什么,他对你的去处有所不同意见吧。”
什么不同意见?分明是不同意好吧?
许七对母亲的这种委婉十分无语,好在习惯了。说起来许夫人当真是个好母亲,她从没在许七跟前抱怨过侯爷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自然私下里引泪长涕另形别论,但她从不曾当着许七的面诋毁侯爷。
许七也就平静的道:“无妨。”
去哪儿都好,他是規的无所谓。他对于功名心不是那么看重。而且他也笃定凭自己的本事能够有所建树。
许夫人直直的盯着许七,忽然低声道:“杜二娘子是什么意思?”
许七不解的望着她。
许夫人心一横,忽然道:“如果她愿意不计得失的跟着你,不如你们两走吧。”
私奔?这个念头跳进许七的脑子里,再沉稳的人眼眸里也露出了狐疑之色。如果不是坚信眼前的人绝对是最爱他的人。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居心叵测才会给他出这么个不着调的主意,是存心要害他和杜霜醉了。
许七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私奔一事对于杜霜醉来说绝对不公平。他的确想过就此离开楼家、许家,离开京城,他带着杜霜醉远走高飞,安安静静的过他们自己的小生活,但绝对不是偷偷摸摸的私奔。
就是走,他也要让杜霜醉堂而皇之的离开楼家,光明正大的许嫁给他,而不是被世人称之为“淫奔”,自此不容于世。
许七却并不急着说明白自己的打算,只是悠然的望着许夫人道:“为何?”
许夫人自失一笑,道:“娘说胡话呢,你听听就算了。”是不是和这个儿子待在一起久了,自己也沾上了呆气?这都什么馊主意,亏得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不知道女人的名誉最为要紧么?女人命都可以不要,怎么能不要名声?如果连名声都没有了,即使不死,活着可有什么意味?
到时候谁瞧着都是冷眼,便是至亲的人也自惭形秽,不只不敢凑前,甚至连替她说句话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了。
一个人孤独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这样的日子该有多恐怖?
她是愿意让儿子开心幸福的,可真要怂恿他和杜霜醉这么不明不白的跑了,他们两个一辈子也不会多开心的。
许七并不深思许夫人心中的纠结,他仍是说了两个字:“放心。”
这两个字太贫乏太平淡太寻常了,以至于没有一点鼓励、安慰和治愈的作用。许夫人沉沉叹了口气,心道:放哪门子的心啊?
许七却眨了下眼睛,问许夫人:“五婶和楼家有亲?”
许夫人倒是被问的莫名其妙,可许七言简意赅,虽然不会显得不耐烦,但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许夫人只得使劲的苦思冥想,而后自己找出答案:“你五婶的一位堂妹嫁的便是楼家四爷的次子。”
许七的这位五婶并非许家的嫡亲五婶,若论起来,都出了五服了。这位五奶奶的娘家不算多显贵,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外放知州,嫁的这位楼家四爷便是楼仕标的四弟的长子。
这种弯弯绕的亲戚,亏得许七是怎么知道的。
许夫人不由的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七没动,只垂眸想了一会儿,才道:“传个消息。”
许夫人倒是愕然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要挑拨楼家两个未嫁的姑娘、楼夫人和楼老爷的关系呢。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可难理解的。楼仕标是个什么祸色,许夫人不必细致打听,也能猜个*不离十了,利欲薰心,什么事做不出来?卖女儿的事,他做起来绝对得心应手,不会有一点心软、手软。
但想来楼夫人再不堪,终是一个母亲。这天底下的母亲,就没有不爱自己儿女的。只要爱自己的儿女,就没有不愿意儿女们健康、幸福的。
也就是说,楼仕标愿意把两个如花似的女儿送到许家来做妾,一定瞒着楼夫人。
七郎这招不算太阴毒,楼夫人知道了怎么做,不出意外也就是个闹字,可最后结果如何,还要看楼仕标的心狠程度。
只是,七郎要是想对付楼仕标,不用如此大费周折吧?他大可以直接在楼仕标的前程上做手脚——当然目前有点难度,毕竟七郎呆名盛传已久,他就算借着老侯爷的势,也得有人肯买他的帐才行——舞弄后宅这点小手段算怎么回事?
许七当然不会和她解释。
许夫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打发人去找许庆。结果丫头回来回话:“是七爷一个人回来的,许庆没回来?”
许夫人更纳闷了:“他是七郎的贴身小厮,怎么七郎回来了,他倒敢撒野去了?这还了得,等他回来把他拿进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丫头便笑着回道:“夫人,您也太小题大做了吧?七爷他……”七爷从前傻的时候,身边倒是前呼后拥围了不少人,那也不是保护他的,是拦着他看着他的,可也没多大效用。现在七爷脑子清醒,又有武功在身,谁能伤得了他?
丫头瞄一眼许夫人,这才轻声道:“想必是七爷吩咐许庆去做什么事了。”
许夫人抚额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上了年纪,越发今不如昨,所以才越来越老糊涂了么?七郎去了哪儿?那还用问,自然是楼家。他没惹事,定然是没意气上来犯浑硬闯楼家。
可就凭他那股子急切劲,也知道他对杜霜醉有多在乎了。
杜霜醉在楼家定然是吃了亏的,五郎又拿楼家五娘子说事挑唆他和杜霜醉,七郎心里没气才怪。说来说去,楼家固然算不得无辜,况且又兼有狼狈为奸之嫌,对杜氏又多有刻薄,七郎恨上楼家也是正理。
他不愿意明枪明刀的和楼仕标对着干,自然有他的主见,是以才不惜动用这些小手段来给楼家添添恶心罢了。
至于许庆,去了哪儿不重要,定然与这杜氏有关。
许夫人叹口气,道:“算了,明儿许庆回来,叫他过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挥手叫小丫头下去,不免又在榻上思忖了半晌,直到有婆子进来,直问侯爷回来之后的起居安排情况,许夫人才打起精神,把许七的事暂时放到了一边。
第146章、父子
许夫人没来得及等到许庆,却等来了风尘仆仆回京的侯爷。
阖府欢腾。
毕竟他才是正值壮年、中流砥柱,是许家真正的男主人。
许老夫人听闻独子回来,自然喜不自胜,见高大的身影急步进门,开口唤“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便连连叩首,又悲从中来。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颤巍巍走几步,径直走到许侯爷跟前,抚着他满面尘霜的两鬓,不由的道:“好,好,回来就好,我只当临死前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侯爷铁血一般的男人,闻听这话也不由的语带哽咽:“娘,儿子不孝,让您老惦记了。”
母子相见,免不了一阵对泣。许夫人在一旁静静垂首而立,见差不多了,才上前扶起老夫人道:“娘,侯爷回来是喜事,您可别哭坏了身子。”
老夫人就势起身,拍着许夫人的手背道:“见一面少一面,我虽然欢喜,可也难免心中悲凄。骨肉分离,纵是儿子再出息,我也……”
这种慈母心,许夫人能懂。可老夫人年纪大了,不宜悲喜过度,便柔声欢慰:“五郎、七郎不是都长起来了?侯爷再撑个几年,便和今上求个恩典,就近谋个职,不就能长久的尽孝于您跟前了?”
许夫人说这话纯粹只是安抚老夫人,并无别的意思,许侯爷却虎目精光,严厉的朝她瞪过去。许夫人自然视而不见,连个回应的眼神都欠奉。倒是老夫人,狠狠的瞪回去,道:“怎么,这话哪儿说错了?你也一把老骨头了,就算旁的都不顾,难道真不管你娘我?真要把这把骨头葬送在沙场,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才甘心?”
许侯爷自然不敢辩驳,唯唯应诺道:“男儿忠君报国、效力沙场。这是本份。”
老夫人啐道:“谁拦着你了?”
许侯爷不由的就有些瞠目结舌,张张嘴,终是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儿子这辈子就没打算临阵脱逃,回家安享余生。”
许老夫人用拐杖触地。冷笑道:“滚滚滚。一回家就是来气我的,也年近半百的人了,还是连句话都不会说。”
是不会说好话罢。
许侯爷在外面威风凛凛。说一不二,可在自己娘跟前,只有挨骂的份。虽说许老夫人口口声声叫他滚,他却不敢妄动,垂头受着老夫人的责骂,还要满口应承:“娘教训的是。”
侯爷回来,见过母亲,略尽了孝道,自然是去见儿子们。
他先见的世子。父子俩在书房里谈了近两个多时辰,不说欢声笑语,却也气氛融洽,许世子出门时,眼角微红,却面带笑意。显然得了父亲的嘉许勉励。
许七才一进门,就迎面飞来一本厚重的书直奔面门,附带一声严厉的低吼:“孽子,跪下。”
许七躲都没躲,随手一捞。那书已经落到他的手心。他轻轻的把书放下,松开时那书却已不复当初的完整。
父子五年未见,侯爷见这个呆傻莽撞的儿子果如传闻中所说“蛮力奇大”,也不由的有点心惊。虽知他多年装傻,可也怕他憨直劲上来,连自己这个老子都敢打。
许七面目沉静,听话的跪下,没有一丝委屈。眼神澄澈,似乎早就看透了这万丈红尘。
许侯爷一时倒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主要是许七罪恶累累,罄竹难书。装傻愚弄长辈,是为不孝。任性惹事,是为不仁,勾引有夫之妇,是为不义,兄弟失和,是不为不悌……
就这么个人伦不知,猪狗不如的玩意,打死他都不亏。
他指指许七,二话不说,忽的从墙上抄起鞭子,径直抄许七走过来,斥骂道:“我打死你这个孽子,也免得给许家招灾惹祸,让列祖列宗蒙羞。”
许七直直的跪着,眼见得这个从没怎么接触过的父亲,如凶神恶煞,不,如夙世仇敌一般步步逼近,那黑的油亮的鞭稍便如同一条毒蛇,在他眼前晃呀晃,伺机扑上来将他咬的遍体鳞伤。
许侯爷的鞭子高高扬起,带着尖啸的风声,却迟迟没能落下。他虎目圆睁,怒瞪着这个握住自己手腕的傻小子,不敢相信的喝问道:“你敢?”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根本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解释,他就应该安安分分的受着,好些的事后辩辩。可他做了什么?竟然牢牢的钳住了自己的手腕,让他做父亲的威严扫地,这成何体统?
简直不孝到了极点。
许七却只是波澜不惊的迎视着满面怒气的许侯爷,一字一句的道:“养不教。”他再不好,那也是侯爷生的,生而不养,养而不教,谁之过呢?
许侯爷的手一抖,抬脚就朝着许七胸口踢去:“混仗!”他才多大?毛都没长全呢,还敢和自己动手了?他是自己生的,打死他又怎么样?他竟然还敢指斥自己做为父亲的过失?
许七自然没那么愚孝,即使自己罪不可赦,自有律法,该杀该剐,也得有个说道,而不是一言不发,一言不合,一眼不顺,便要被自己的亲爹活活踢杀。
许侯爷这一脚使了全力,真要踹在他身上,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他跪的端正,看似一动不动,其实却用另一只手迅捷的稳稳的握住了许侯爷的脚踝,硬生生泄了他的力道。
许侯爷见一脚没踢着,又受制于他,不禁气急败坏,身子一纵,换了另一条腿径直踢向许七的面门。
他想错了,许七没那么蠢。早在他脚尖换力时就震臂一挥,径直握着许侯爷的脚踝把他整个人往外甩去。
他只使了三成力。饶是如此,许侯爷还是身不由己的飞了出去。
许七垂眸,握着手里的鞭稍,轻轻往怀中一抻,许侯爷便踉跄着借力站住了。即使如此,他还是重重的撞到了沉重的桌案之上,发出怦的一声闷响。
许七把鞭子一松,漠然的道:“儿子告退。”
父子俩没什么好谈的,也没什么可谈的。既然如此,何必闹的鸡飞狗跳的让彼此都不痛快?
许侯爷见他当真站起来要走,不由的喝斥道:“站住。”
许七沉静的回头,眼神里满是纯真和无辜。这眼神倒把许侯爷看的一怔,心头就是紧紧一绞,疼的他脑仁都缩了起来。像,太像了,就是他这种眼神……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许侯爷捂着胸口,大口的喘了两口气才道:“你就没什么可解释的?”
许七安静的语调里不带一丝火气,就像夏日里的凉冰:“没有。”
解释什么?解释他为什么装傻?不是装,是曾经真的傻了十多年。这其中的真相谁知?这其中的苦楚谁知?这其中的委屈谁知?
他要怎么解释?难道三言两语,就能挽回他这做父亲的铁石心肠?但凡他有半分慈父心肠,他也不会痴傻十数年。
现在他不傻了,做父母的不该感激上苍,不该满心欢喜吗?可这做父亲的又是如何表现的?在许七看来,许侯爷一点都不高兴自己不傻了。
他从不曾对父亲报有任何希望,到现在更是。
解释?呵,不如看天上浮云变幻更有趣的多。
许侯爷冷笑一声,道:“我不管你是真傻假傻,现在你给我好好听着,哪儿都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的在家待着。从前我没指望你有大出息,现在也不指望,以后更不指望,你只管孝顺你祖父、祖母,替许家传递香火就成了。”
许七还是安然安静的望着他。既不愤怒,也无反抗,那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更是连一点情绪都没有。如果说许侯爷觉得他就是一块又臭又硬又不开化的石头,那么在许七的眼里,许侯爷也不过是一块没有生命引不起他一点兴致的木头桩子。
许侯爷得不到任何回馈,怒气越发蓬勃。不管他怎么斥骂,许七都一言不发。不管他如何断了许七的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