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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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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弟弟,才五十岁不到的人,已老得像一个小老头了。 
他对他的弟弟又怜悯,又嫌恶。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由于弟弟的不争,也变得彻底地没了希望似的。 
哥哥和弟弟之间只握了一下手,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态度都淡淡的。在弟弟一方,是由于自卑;在他这一方,是由于沮丧。 
弟弟使他沮丧加沮丧。 
弟弟说,来时去找过姐姐,姐姐不愿见他。 
他说:“也好。” 
弟弟又说,其实姐姐不愿见他,不是因为对他半点儿感情都没有,而是考虑得太多,怕他将来住到姐姐家去,成了姐姐的拖累…… 
他说:“我怎么会!” 
弟弟吭哧半晌,憋红了脸又说,自己的家境也不好,那是照顾不了他这位哥哥的…… 
他说:“你也考虑得太多了。” 
于是哥哥弟弟之间,几乎再就无话可谈了。 
弟弟起身告辞时,他给了弟弟一千元钱。 
弟弟既未问他哪儿来的钱,也不拒绝,立刻就伸手接了。 
他说——以外交通告似的口吻说:“以后,如果我混好了,会经常给你寄钱。如果你没收到我寄的钱,那就证明我混得不好。那你也不必打听我在哪儿,不必给我写信,写信要钱更是白写。我也不会给你写信。你就当我已经死在三十几年前了,没我这哥哥吧!” 
弟弟说:“行。我听你的。” 
……   
红色惊悸 尾声(1)   
肖冬云决定留在“一中”继续三十几年前中断了的初中学业。 
当年的县“一中”,如今已是省重点学校。它也完全不是从前的面貌了。连省城一些或有权或有钱并且对儿女寄予厚望的人家,都托关系走后门将孩子送到“一中”来。但是仅靠权或靠钱并不能遂心所愿。予以“照顾”的分数从没超过五分。 
虽然肖冬云是三十几年前的老校长的女儿,对她还是进行了入学资格测验。之后,现任校长,也就是当年和赵卫东一样暗恋过她的高二男生,亲自和她谈了一次话。 
他坦率地说:“你插初三看来是肯定不行的。那你很难跟得上。尽管你已经初中毕业了。如今的初中课程,比当年的初中课程深得多啊。跟初二你同意不同意?那也得从初二第一学期开始读。”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同意。只要学校接受我,从初一读起也行!” 
校长说:“好。有你这种态度就好。”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校长又说:“我们‘一中’曾拒绝过一位省委副书记的孩子入校。” 
肖冬云庄严地说:“我保证像我当年一样努力学习。” 
第二天她就住校了。 
她在校园里走了一遭,除了一株老槐树,再什么保留在记忆中的景物也没看到。 
伫立老槐树前,她在心里说:“爸爸,我回到‘一中’了!” 
一阵轻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乔博士给她写来了一封信,勉励她不但要考大学,还应考研。并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做她的导师。字里行间,爱意绵绵。 
对于乔博士,她是心存千言万语的。 
然而她的回信却极短。那简直不能算是一封信,只能算是一句四字电文:一言为定。 
肖冬梅跟胡雪玫走了。 
胡雪玫要将她培养成一名歌星。两人正式签了合同,而且由张、郝两位同志做公证人。胡雪玫还主动预支了一笔钱给肖冬梅。 
肖冬梅说:“跟大姐在一起,我需要钱干什么?” 
胡雪玫说:“你不需要,你姐还不需要吗?” 
肖冬梅说:“那我以后还你。” 
胡雪玫说:“你当然得还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是商业时代的规矩。” 
于是肖冬梅将那笔钱存成一个卡,留给了姐姐。 
肖冬云接卡在手时说:“想不到我要由妹妹来供我读书。” 
肖冬梅不无愧疚地说:“那,咱们可怜的老妈妈就得由姐一人来疼爱了!” 
肖冬云说:“你放心,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母亲的。” 
肖冬梅就哭了…… 
肖冬云劝她:“别哭。咱们姐妹俩的命运能这么从头开始,已经算是有贵人相助了。贵人就是胡大姐啊。你跟她走,姐也一百个放心。” 
胡雪玫从旁笑道:“最终谁是谁的贵人下结论还早啊!但愿你妹妹大红大紫以后,不一脚把我蹬得远远的!” 
肖冬梅跺了下脚,急忙替自己辩护:“人家才不会那样呢!” 
张、郝两位带队,听了姐妹俩对自己人生安排的汇报,亦觉欣然。 
李建国成了哥哥的家庭成员后,住得很不开心。因为自己在哥哥一家三口眼里竟是孩子。连侄女和侄女的对象,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而且常拿他开心。 
哥哥问他:“你可不能闲在家里。说说,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迷惘地说:“我怎么该知道我有什么打算呢?” 
哥哥又问:“你这是回答吗?想工作还是想读书?” 
他考虑了半天,承认自己不是块值得读书深造的料。按现如今高考竞争的激烈程度,没指望迈进大学的门。 
“那你是想工作了?” 
他点了点头。 
“这不是难事。工作过几天就会有!” 
“干什么?”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到街道电业管理所去,收电费。” 
“收电费?我?……我不干!” 
他一副受侮辱了的样子。 
“那就到哪一个小区去,当物业管理员。” 
“工资多少?” 
“每月四五百吧。” 
“才四五百?!” 
“怎么,你还嫌少啊?现而今,就你这样的,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没我这位当电力局长的哥哥,你也许连口饭都吃不上!”几天的亲热劲儿一过,哥哥便动辄教训他了。 
“可我已经轻轻松松挣了三万五!” 
他也渐渐显出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的本相了。 
不待哥哥再开口,当嫂子的向他伸出了手:“三万五?拿来呀!你在网上骗别人,别人骗你的事,还有脸当真啊?” 
他便无话可说了。因为他从电脑上再也找不到许诺给他三万五千元钱那个网站了…… 
他违心地去当了几天 
物业管理员。什么都不会,也就什么都干不了。一户人家的马桶不存水了,让他去修修,结果他将马桶弄碎了。还跑了人家一屋子水,被扣了三百多元工资。 
幸亏人家那不是更高级的进口马桶。 
趁着物业管理所负责人没板起脸炒他,他明智地主动辞职了。 
哥哥为此又训了他一顿。 
而嫂子整天不给他好脸色看了。 
忽一日省城有家 
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亲自来访他,问他每月给他一千二百元他去不去。 
这工资数他是满意的,便问让他去干什么。 
对方说给他个副经理当当。 
由于当物业管理员已经多少培养起了点儿自知之明,对现在的面孔也多少有所领教了,他不敢爽快答应。 
“我……职位太高了,肯定当不好啊!” 
他寄人篱下,英雄气短起来。 
对方说不高,但也不能更高了。说要是招个一般员工,大学毕业生都随便挑,还不找他了呢! 
“那,让我管哪些事啊?” 
“什么事儿也不用你管。我们公司客人多。来了客人,你唯一的工作是陪饭局……” 
“可我,酒量不行啊。要行起来,那也得练。” 
“不用你陪酒。我一介绍:‘这位是我们副经理,三十几年前被雪崩埋在岷山的红卫兵长征队队员,现在又活了,而且活得很健康!’客人们当然就对你好奇是吧?于是呢,你就讲你的传奇经历。讲得越离谱越好……” 
“就像编童话故事?” 
“不,那不行。童话是讲给孩子听的。要像编科幻故事!” 
“可我……这方面想象力恐怕也不行……” 
“没关系,我们会有人替你编。你没事儿背熟就行!我们需要的是你这个人的传奇色彩。你这个人的传奇色彩,会使我们公司具有浪漫色彩。冲这点,每月给你开一千二,你不亏,我们也值。干不干?……一千五也行!” 
“如果您真有诚意,那就一千五。” 
“好!我是个痛快人,一千五定了!”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实乃天不绝人,人无绝境。 
几天后李建国就到省城当副经理去了。那老总派了自己的专车和秘书——一辆黑色“大奔”和一位漂亮女郎前来接他。 
他从哥哥家走得趾高气扬,踌躇满志,一脸春风得意。 
结果使他的哥哥嫂子对他刮目相看,双双跟出家门,追在车后喊:“电话!电话!你没留下电话!” 
现在,就是我在写到他这会儿,他也许又在讲——不,背他怎么怎么死而复生的传奇了。据说他已经“练”出了三四两不醉的酒量了。而且少年发福,已有些大腹便便了。他老板“文革”中当过红卫兵头头,也算是与他有种特殊的“血缘”关系吧!他老板一直对他挺好,拿他当个干儿子似的。还信任地分给了他一份陪饭以外的职权——监督公司里那些年轻的女员工们的考勤情况,捎带留心她们背后是否说老板的坏话,并定期向老板汇报…… 
赵卫东受聘于某市一家小报当记者。 
尽管他花三百元买了一份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假文凭,报社还是要求他送一篇文章去,看看他的文笔怎么样。 
他送去了三篇,都是用词凶猛,意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大批判”式文章。 
他对那种文风驾轻就熟,写来全不费功夫。 
一批孔子的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人行”怎么会“必有我师”,还“焉”呢? 
“三人行”一个是逃犯一个是贼第三个是小人的情况,大千世界里没少发生过嘛! 
在此种情况下,谈得上什么是“善”什么又是“不善”呢! 
相互所“择”所“改”,不过是奸恶之间的伎俩传授罢了! 
引开去,兜回来,句句不离批判宗旨,洋洋洒洒写了五千余字。 
经他那么一批,不但孔子的那一句话荒谬绝伦,而且孔子本人也简直满腹糟糠,仿佛没留下过一句哪怕稍微正确点儿的话了。 
二批老子关于牙齿和舌的比喻——什么柔软的必长存于坚硬的?胡说八道啊!如此愚蠢无知的言论,也配中国人代代相传吗?谁见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的人的舌?但是古人的骨头却一次次被挖掘出来了!还有古人的牙齿!再者说了,长存与否只不过是评价事物的标准之一,更重要的是看现实作用。倘谁被绑票了,他是靠舌舔开捆他的绳索呢,还是靠牙咬开?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加上恶狠狠的辱骂——于是老子在其笔下也只不过是中国思想史中滥竽充数的“老混混”了…… 
这一篇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千余字。 
三批孟子的“温故而知新”。 
“故就是故,新就是新。新故了以后才是故,故方新时不谓故。否则‘陈糠烂谷子’就不是该扬弃之物了。否则‘老生常谈’这句话就没有形容的意义了。温故就一定能知新吗?数学家重新演算小学生的算术题,哪怕演算一辈子,又能有什么进步?‘温故而知新’是反动的逻辑!反动就反动在——实际上阻挠着人的求新愿望!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是一块精神上的绊脚石!我们必须搬开绊脚石,必须将反动的‘温故而知新’论批倒、批透、批臭!再踏上千万只脚,叫孟子永世不得翻身!” 
主编看罢他的三篇文章,拍案赞曰:“好!妙!” 
有人持异议,说这等文风,成问题吧? 
主编说:“成什么问题?目前缺的就是有赵卫东这种勇气的人和他这种‘麻辣烫’而且凶恶的文章!本报多登一些这样的文章,还愁发行量上不去,还愁广告拉不来吗?这个少有的人才我要定了!” 
赵卫东正式报到那一天,主编在办公室召见他,关上门单独面授机宜,与他密谈了两个多小时。 
主编说:“孔子啦,老子啦,孟子啦,死了千多年的人了,就放他们一马吧。无论怎么批,也调动不起今人的情绪来!还是要拿今人开刀给今人看。这等于活人大解剖,给人以血淋淋的痛苦万状的感觉,那才过瘾!” 
主编给他列了一个单子,上排活人姓名二三十。 
主编最后说:“你就暂时先打击这些人吧!找他们的书啦文章啦作品啦看看。凭你的才能,不批得他们体无完肤,一一全灭了他们才怪了呢!不过,你的文风还缺少一种大气。” 
赵卫东虚心讨教何为“大气”?怎样才能“大气”得起来? 
主编道:“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槌。你只要记住这么一条就行了——写时,心里想,天下人其实都不配活着,天下书其实都不配存在,不,连写也是不必写,印也是不必印的!天生我材必有用!闪开!闪开!爷来了!好比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刷!一扫,别人的外衣便都剥落了……” 
赵卫东顿时对主编无限崇拜甚至无限热爱起来,铭记于心,奉若写作的金科玉律。 
于是那报为他辟了一个专栏。 
于是“黑马”疾奔而去,赵卫东这个名字一时大有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摧枯拉朽决胜千里之势。   
红色惊悸 尾声(4)new   
然而竟无人应战。无人应战亦即意味着天下无敌。于是每有“高处不胜寒”,“孤独求败”之悲凉英雄心理产生。 
然而没等他有什么“孤独求败”的实际行动,那主编因贪污和嫖娼被撤了。 
新任主编不欣赏他。 
说:“报纸靠那种文风撑版面,太邪性了。” 
于是他被通知“另谋高就”。 
那一天赵卫东别提有多悲观了。 
他刚恢复了的三十几年前那一种自信,不想被摧毁得那么快。“风扫残云如卷席”。 
更令他悲观的,是又遭到了一次失恋的无情打击。 
他狂妄而且得意的日子里,一位比他大五岁的女记者,似乎对他很有那么一点儿暧暧昧昧的意思。 
也幽会过。也上床过。 
他为她早早儿失了童贞。 
而她曾安慰他:“二十来岁失了童贞,如今是时髦。” 
他被“炒”了以后,就打电话给她,要住到她那儿去。 
而她竟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当我这是盲流收容所啊?” 
他说:“那我去取放在你那儿的文章。” 
她说:“就是你请我保存的那些?那些不三不四的垃圾也叫文章?我早扔了!看一篇解解闷儿还凑合,看两篇三篇就让人想吐!” 
“你!你混蛋!” 
他在电话这一端骂起来。 
“滚你妈的!” 
她啪地挂了电话。 
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像男人骂人那么骂…… 
那一天秋雨霏霏。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铁道旁…… 
他鬼使神差地继而走在两条铁轨之间…… 
一列火车开来…… 
他迎着车头走去……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安娜的卧轨。三十几年前他看过托尔斯泰那部世界名著。从此一接近铁道就联想到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而对于他,那部世界名著的内容和主题,仿佛便是自杀和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三十几年前他认为,人,尤其一个女人之所以选择恐怖的死法,纯粹是出于对自己的命运的报复。卧轨意味着鱼死网破式的同归于尽。是人不惜自己的肉体被碾碎,而彻底破坏罩住自己的命运之网的决绝又悲壮的方式…… 
决绝又悲壮的意识的动力,于是也渐渐地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那是一辆货车。车头是内燃机车式的,没有犀牛角似的烟囱,也没有蒸汽喷着。与将安娜的身体轧成两截的那一种车头不一样。 
这竟使他感到遗憾。 
它在向他鸣笛…… 
而他继续迎着它从容走去…… 
“咳!你找死呀?!” 
两阵笛声之间,他听到了有人在朝他喊。循声望去,见喊话的是一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站在铁道边。 
他古怪地一笑…… 
车头巨兽般扑来…… 
忽然他被推下了路基,确切地说,是被谁搂抱着滚下了路基。一直滚到了麦田中。 
一节节车厢呼啸而过。 
使他免于一死的正是那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他四十来岁。黑,瘦,身材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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