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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都可以做的事,你看着办吧!”虚惊一场的“老院长”,因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似的,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猝转身回房间去了。
博士就吩咐自己的助手:“你带他去打针。就是白天给另外两个注射过的A二药剂。”
他的助手将木棍递向别人,顺从点头。
赵卫东却不肯起身。他坚持非要乔博士亲自为他打那种针不可。正如生命垂危的病人,将活的希望寄托于权威医生。
只有一类权威在“文革”中是不曾被真正打倒的。那就是权威医生。即使他们刚刚被当成“牛鬼蛇神”批斗过,一披上白大褂,在病人心目中,转瞬又是权威了。哪怕那病人曾往他脸上泼过墨。
红卫兵赵卫东的可怜样子,再次证明了活着之对于寻常的人,是比一切革命的道理都伟大得多的“硬道理”。
乔博士并未因而鄙视他,扶起他,答应了他的要求……
为了乔博士的安全,助手一使眼色,几个人尾随着乔博士和赵卫东向注射室走去……
剩下的人们中,有一个指着赵卫东蹲过的地方问:“那儿怎么回事儿?地毯怎么湿了一大片?”
有人回答:“我看,那是尿。”
“尿?”
“对。他怕死怕得尿裤子了。”
“他刚才表现出的,是典型的心理恐惧症状。”
“唉,那他白天又是何苦的呢?”
肖冬云和李建国那时站立在三层的楼梯口。走廊里发生的一切他俩都看到了。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仿佛身旁根本没有另一个同类的存在。
在他俩心中,连“红卫兵”三个字最后所包含的一点点或许还值得回忆一下的成分,彻底的变质了。如同自己们的肉体也部分地变质了。
他俩呆若木鸡。谁也不瞧对方一眼……
红色惊悸 第二十五章(1)
肖冬梅从玻璃罩下出来,已是九天以后了。对于她,那似乎是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九天相对于三十四年,差不多等于一天和一秒的关系。“二进宫”并没使她的身体产生特别异常的反应。那有玻璃罩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科技。里边和外边的区别,也只不过是空气的洁度而已。玻璃罩里边的空气是绝对“卫生”的,而且氧成分的比例对于她的肺及脑是最适当的。同时一根导管向她的血液中输送着专为她研制的药剂。
她醒来时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当然的,她已经在玻璃罩外,已经躺在自己那个房间的床上了。阳光满室,很明媚的一个早晨。在她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只此前不曾有过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花,不是玫瑰、郁金香、康乃馨之类的花,而是从院子里剪的草花——扫帚梅、菊、鸡冠花之类。还有一盘金灿灿的,来不及结籽的向日葵,杂插一处,倒也煞是好看。
她一睁开眼睛,最先见到的是“老院长”。他坐在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书。
她礼貌地说:“您早。”
“老院长”的目光离开书,望向她,慈爱地微笑了。
虽然她也是红卫兵,他却渐渐地开始喜欢她了。
“你早,女孩儿!”“老院长”合上了书。
她问:“我怎么了?”
他说:“你没怎么呀!”
“真的?”
“真的。”
“对我撒谎可不对。”她的口吻,听来像大人在对小孩子说话。
“我没撒谎。”“老院长”不禁又慈祥地微笑了。
“那……您为什么坐在我床边呢?”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一觉醒来,见您坐在我床边,我就不免地犯寻思了……”
“寻思什么,女孩儿?”
“我喜欢您叫我女孩儿。”
“回答我的话嘛。”
“我寻思……我寻思……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给你们添新的麻烦了?”
“没有,女孩儿。你只不过一觉醒来罢了。而我坐在你床边,是因为……是因为……想等着你醒来,和你聊聊天罢了。”
“您?想和我聊天?这太使我高兴了。其实我也想和您聊天。但是觉得您太严肃了,怕惹您厌烦。”
肖冬梅坐了起来,这才一扭头瞧见花,顿时一脸烂漫:“呀,多美的一簇花!您替我剪来的吧?”
“老院长”默默地点头。一条纪律已经传达——谁也不许告诉她,她又死过去了一次。而这条纪律对于她的三名红卫兵战友,尤其是必须严格遵守的。
“您看的什么书?”
“小说。”
“您也看小说?”
“偶尔看。假如别人向我谈论时下的一部小说多么多么好,我便会挤出时间翻翻。反过来也会挤出时间翻翻。没人说好也没人说坏的小说,我是不看的。”
“那么这一部小说呢?”
“既有人说好得很,也有人说坏得很。”
“您认为呢?”
“我赞同后一种看法。或许后一种看法是错误的。但我宁肯赞同错误的看法。”
“能借给我看看吗?”
“老院长”刚才随手将小说放在花瓶旁边了。肖冬梅的手刚触到书,“老院长”已抢先将书拿在手中了。
他说:“不能。”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有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女儿,我绝不允许她接触这种内容的书,所以对你也一样。”
“我明白了。”
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生,不觉地脸就红了。她正准备无拘无束地流露一番的好心情,如同正准备张开的贝的壳,受到了惊吓而一下子又闭上了。她有些怅然若失也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将脸转向窗子,在明媚的阳光中眯起了眼睛。
她自言自语地说:“这阳光照得人真幸福,活着多好哇!”
“老院长”不失时机地教诲道:“所以,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肖冬梅缓缓将脸转向了“老院长”,拖长语调说:“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呀!”她那种成心拖长的语调,包含着相当明显的,对长辈的教诲表示谢绝的意味儿。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您怎么知道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您不是这么以为的,您的话不是有点儿多此一举吗?”
“老院长”从她的语调中敏感到了什么,也自言自语似的说:“某些人啊,一老了,就不怎么可爱了。比如我吧,动不动就教诲下一代。而有些道理其实是起码的道理,又有谁不懂得呢?”
肖冬梅却又情绪索然地躺倒下去了。她不看着“老院长”了,望着
天花板了,近乎赌气地说:“我就是一个不懂得那些其实是起码的道理的女孩儿!”
“老院长”说:“我们女孩儿可不是那样的女孩儿。我们女孩儿可懂事啦!”
肖冬梅说:“您别夸我。您夸我也不是诚恳的。”
“老院长”蒙受了不白之冤似的说:“我是诚恳地夸你的嘛!”
肖冬梅说:“您就不是诚恳的!诚恳不诚恳我听得出来。”
“老院长”说:“不讲理,不讲理。你这是不讲理嘛!”
肖冬梅说:“不打自招了吧?刚虚伪地夸了别人两句,转瞬间就暴露成见了吧?”
“老院长”大叫起来:“我?我虚伪?”
肖冬梅也提高了嗓门儿:“我?我不讲理?……”
于是二人都不甘示弱地较量起目光来。彼此望着,都扑哧笑了。
肖冬梅说:“您千万别生气啊,我逗您玩儿呢!”
“老院长”嘟哝:“我是你可以逗着玩儿的吗?再犯这种错误,一定严惩不贷!”
“那,怎么严惩呢?”肖冬梅又坐了起来,在被单下弓起双膝,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捧着下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这六十年代的初中女生,确乎的,非常渴望与面前这位2001年的长者交流。但她一时又找不到一个可能是共同话题的话题。她不愿放弃此刻这种好机会,也就只有紧紧地抓住着。像小猫得着一个线团,用爪子拨来拨去,不在乎线团被挠得乱七八糟,只怕线团被人夺去了。从此地“逃”出去过以后,尤其是受了“大姐”胡雪玫的影响以后,在城市里刷过夜以后,再回到这个地处郊区的院子来,她是十二分地不情愿的。她感到非常的寂寞。觉得百无聊赖。她已经不想和自己的红卫兵战友(包括姐姐)说什么了。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也不回忆三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因为靠那种回忆已根本无法消除内心的寂寞。她要知道关于今天的中国的一切新鲜事儿。正如猫儿一旦吃过活蹦乱跳的鱼,对鱼骨刺就无兴趣了。
如果现实中激动人心的事物太多太多,人就不肯再回头看过去了。对于少男少女们,这尤其是一个普遍的规律。
肖冬梅又说:“怎么严惩呢?”
她唯恐“老院长”觉得和她说话没意思,应付她几句起身便走。九天如一夜。好比迷信的说法三十几年前的事,似乎是她的“前世”经历了,被新的记忆一遮盖,变得古老又模糊了。而那新的记忆,自然便是她在城市里的短暂经历。她迫切希望在继续下去的谈话中,“老院长”能向她大谈今日之事。
“老院长”脱口道:“怎么严惩?方式多了。饿你三天,看你还逃走不逃走!”
“老院长”对于红卫兵肖冬梅的渐渐喜欢,并非由于她长的像他的什么人。不,完全不是这样的。她不像他花季年龄时期的女儿。也不像他妻子的少女时期。他渐渐地喜欢她了,仅仅因为,在“文革”后的二十余年中,他就很少再接触她这种年龄的下一代。他觉得她似乎是他生的。那有玻璃罩的医疗器,仿佛就是他孕她的子宫。而三十几年的一段历史,乃是连接着她的脐带。对于地球上的生物而言,这无疑是最漫长的怀孕期。她前后两次在玻璃罩里度过了不少个日日夜夜。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他曾无数次守护在玻璃罩外,关注着她呼吸的有无。连她睫毛的眨动,都在他的密切关注之下。就算她只不过是鱼缸里的一条鱼吧,倘若一旦由自己千方百计地救活,那也会对之产生感情的呀。何况她是一个花季少女!
他的话音刚落,肖冬梅立刻大叫:“我饿!我要吃饭!”
“好,你等着,我为你服务!”“老院长”说罢起身,心甘情愿地走了出去。
他忘了带走那本因内容过分色情而遭禁的书。门刚一关上,肖冬梅急速地将那本书塞到自己枕下了。
“老院长”并没给她端来一份多么像样的早餐。无非一小杯牛奶,两片饼干。
肖冬梅噘着嘴嘟哝:“就这点儿呀?”
“老院长”说:“你的胃还很弱,不能进行负担太重的消化。”
“我的胃不弱!在大姐家里,我一次能吃比这多四五份的东西!”肖冬梅表示不满。
“别跟我提你那位大姐!从今天起,你的饭量由我控制!”“老院长”的口吻严肃得不容商量。
肖冬梅吃着喝着的时候,“老院长”就为她读一份带来的晨报。
他读道:“朝韩双方,又进行高层会晤……”
肖冬梅口嚼着饼干评论道:“好!”
他抬头问:“你一点儿都不惊讶吗?”
肖冬梅不假思索地说:“人家在为统一进行和谈,我惊讶个什么劲儿呢?”
“老院长”愣了愣,继续读:“美国总统就朝韩高层会晤接受记者采访……”
“有照片吗?”
“什么照片?”
“现在的美国总统的。”
“有啊。”
“让我认识认识他……”
红卫兵肖冬梅接过报纸,端详地看了会儿,又发表一字之评道:“酷!”
于是“老院长”又愣了……
在那个上午,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红卫兵,与2001年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气氛很是轻松地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不,用“交谈”一词,未免太郑重了。事实上是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了两个多小时。不,用“闲聊”一词,也是不太准确的。因为两个得空有闲的人,倘若义气相投,那是往往越聊越热乎的。而他们聊得却并不怎么热乎。或者这么说,那一种轻松的气氛,实际上是一种松懈的情形。明明松懈而又勉强为续,轻松的下面也就有着几分滞重了。好比两个曾是邻居的,多年不见的老太婆。其中一个某日忽然成了另一个家的不速之客。亲亲热热的吧,从前又没有值得那样的感情基础。不亲热吧,又似乎对不大起曾是邻居的特殊关系。而不聊够一定长度的时间,双方内心里便会觉得是冷淡。尽管热乎是难求的,冷淡的气氛却更是双方都不愿出现的。所以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的尽是些多一句不嫌多,少一句不嫌少的话。其实那情形连闲聊也算不上的,只能算闲扯。对的,他们是闲扯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心里,原本都是有着与对方交谈的渴望的。交谈的渴望所以变成了不冷不淡的闲扯,双方都是要负一定的责任的。因为他们双方都是有动机的,那动机又都未免得太“个人主义”了。在红卫兵肖冬梅这方面,渴望从对方口中听到的是关于中国今天的种种新奇之事。她的潜念里,有种尽快与今天完全“接轨”的热情在涌动,在高涨。“老院长”的话一不谈今天,她听得就没劲了。在“老院长”那方面,渴望从她口中听到的,恰恰相反,是对发生在中国的,三十几年前的那一场政治灾难,有所反省有所忏悔的话语。怎么说她也曾是一名红卫兵啊!现在她已经明白她是在2001年了呀!那么她不是应该有所反省有所忏悔的吗?三十几年间,除了在他获得“平反”的文件中,有那么一行几句铅印的歉意性的文字,再就没任何人对他表示过歉意。更没任何人在他面前忏悔过。他听到的最多的是谴责和控诉。仿佛没谁不是受害者。仿佛那场史无前例的曾经声势浩大的政治灾难,是千千万万
外星人直接参与了才成为灾难的。仿佛外星人们早已回到外星去了。即使他在谈到三十几年间中国发生的种种大事件时,目的也是非常之明确的,为的是启发眼前这一名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红卫兵,使她能结合着认识到她当年的错误。然而红卫兵肖冬梅口中就是一句反省的话忏悔的话都不说。看去她的样子也不是成心地偏不说。而是头脑里根本就没有该反省该忏悔那么一根弦。只有一次二人的交谈碰撞出了火花。那就是他在谈到克林顿与卡斯特罗的“世纪握手”时,红卫兵肖冬梅很是怀旧地唱起了曾在中国流行一时的古巴歌曲《美丽的哈瓦那》:
美丽的哈瓦那,
那里是我的家,
明媚的阳光照进屋,
门前开红花,
可恨那美国强盗,
他们侵略了它,
杀害了我亲爱的爸爸和妈妈……
肖冬梅唱得挺有感情,挺动听。
那首歌“老院长”也是熟悉的,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唱着唱着,觉着不大对劲,晃了晃头,暗中拧了自己一下,几乎顺势漂回从前的思维,才又猛跑回2001年的现实中来。
肖冬梅唱完,一时沉默,仿佛她是一位古巴少女,哈瓦那是她自己的家乡,而且仍被“美帝国主义”侵略着似的。
“老院长”怕惹她思乡,赶紧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想知道关于苏联的事儿吗?”
肖冬梅眼神儿迷惘地摇摇头。
“老院长”一时没其他的话可说,便不管她感兴趣不感兴趣,一味儿地自说自话:“苏联已经是历史了。再谈它得说前苏联了。它解体了!”
他想,要是她真思乡起来,哭着闹着立刻要回家,并且使她的三名红卫兵战友也都哭着闹着要回家,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不是就又被破坏了吗?
肖冬梅问:“解体怎么回事儿?”
纯粹是出于礼貌的一问。
“解体就是由一国变成几国了呀。”
“那不就是分裂了吗?”
“解体和分裂不同。解体是和平方式的。”
“好。”
“好?”
“和平方式的还不好吗?”
“它解体后的俄罗斯总统现在是普京……”
“……”
“普京之前是叶利钦……”
“……”
“前苏联的最后一届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他接的是契尔年科的班。他在他的任期内实行了总统制。其后访问中国,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