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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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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女士,事情是这样的……”——他吸了几口烟,以从头讲一个传奇故事那种神秘表情开始就他了解的情况细说端详…… 
当胡雪玫重新回到她的家里,肖冬梅姐妹俩已经在另两名公安人员的劝解下和好了。 
姐姐肖冬云重见胡雪玫,不免难为情,满面愧色地说:“你好心收留了我妹妹,我本该谢你的,反而……我是因为太难以接受我妹妹刚才的样子了……” 
胡雪玫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既然已经有人替你解释清楚了,我不计较。” 
尽管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仍糊涂一片的。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又活过来了——她比肖冬云难以接受自己妹妹刚才的样子更难以接受这种事儿。但一位公安局的处长亲口讲给她听的,而且是当成重要任务执行着的事儿,又是不容她怀疑的啊。而肖冬梅则在一旁嘟哝:“我刚才的样子怎么了?难道我刚才的样子吓人啊?……” 
她已经在姐姐的命令下,换上了红卫兵时的衣服。 
她对镜旋转着身子,继续嘟哝:“女孩子穿这身衣服究竟有什么好的呢?我可不愿意与众不同。如果中国真的已经没有红卫兵了,那我也不当红卫兵了……” 
肖冬云板起脸喝道:“住口!说话前要掂掂轻重!” 
胡雪玫走到肖冬梅面前,想说什么,张了几张嘴,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转身茫然地望着公安人员们…… 
“那我们就别再继续打扰胡女士了吧!”——为首的那位处长率先朝房门外转过了身…… 
肖冬云拉起肖冬梅的手小声说:“快谢谢人家。” 
肖冬梅看看胡雪玫,看看姐姐和公安人员们,犹犹豫豫地说:“要是还把我关回到那个大院儿去整天学语录、斗私批修、早请示晚汇报的,那我可不干!那我还不如留在这儿!……” 
一名公安人员笑道:“那哪儿能呢!当时对你们那样,完全是为了你们好嘛!保证不会再那样就是了!” 
肖冬梅沉吟半晌,又说:“如果骗了我,那我就再逃跑!”——她望着胡雪玫问:“姐我如果再跑回到你这里,你还会收留我吗?” 
胡雪玫备感欣慰地说:“当然会的呀!” 
肖冬梅仍有点儿对胡雪玫这位“姐”和胡雪玫的家依依不舍,她要求坐胡雪玫的车,由胡雪玫开着车亲自将她送回到跑出来的那个地方。她的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招人可怜了,仿佛被接回家过了些日子的精神病人不情愿再回到精神病院去。我们都知道的,精神病人全那样。 
胡雪玫怎么能不答应她的要求呢?她对肖冬梅也有点儿依依不舍的呀! 
公安局的那位老处长也想坐进胡雪玫的车里,肖冬梅说:“对不起,我还有些不愿被别人听到的话打算在车上对我这位姐说。” 
老处长笑了:“理解,理解……” 
于是胡雪玫的车在后,公安局的车在前,一路保持着相隔不远的车距由市内向郊区开去…… 
路上,胡雪玫说:“小妹,我舍不得你走。” 
肖冬梅说:“姐我知道。”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父母去世了。哥哥也不在了。不但没有亲人了,而且,连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也没发现。总算一不留神捡了你这么个小妹,总算渐渐的喜欢你了,却没法儿留住你……” 
“姐,只要我仍在这座城市里,我一定经常回你家看望你……” 
“回咱们的家。” 
“对。回咱们的家。咱们的家多好啊!如果我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那么无论我到了哪里,都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但愿。” 
“姐我到了别处,我会想你的……” 
“我信……小妹,千万别因为你把我蹬下床那件事儿瞧不起我……” 
“姐,咱们都忘了那件事儿吧!” 
两人说着话的过程,车内一直回荡着一首流行歌曲: 
见到你真的不容易 
仿佛隔着几个世纪 
我们之间还能拥有的 
只是越来越远的距离 
也许分手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样的话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有些事我早已不在意 
有些事你也该慢慢忘记…… 
车内回荡着婉约缠绵的歌唱,如诉如泣,使人联想到最后一场洗刷秋叶的霏雨,虽细细地下着,虽滴滴满含着雨对叶子一向的柔情,而那一树树的秋叶,却再也没心思附于斯了,纷纷的无声无息地飘落,宁肯铺向湿漉漉的石径或无路的土地…… 
音响开关是经肖冬梅的手轻按的。她对“姐”那辆车本身的兴趣远不及她对车内音响装置的兴趣。至于音响里传出什么内容的歌唱,她倒是不太留意听的。三十几年前的这一名初中女红卫兵,对于三十几年后演绎少男少女初恋情怀的歌唱,是不怎么发生共鸣的。设若她也成了一名发烧友或追星族,那是很需要经过一番时代的改造的。她甚至不愿认真听一听歌唱者究竟是男是女。她的头随着那婉约缠绵的歌唱扭来扭去,只不过在辨听声音到底是从哪个部位发出的。就情歌而言,她更喜欢听三十几年前的《敖包相会》或《在那遥远的地方》一类…… 
所以,当她终于发现“姐”脸上流淌着泪水时,她是多么的惊讶啊! 
“姐你又怎么了?” 
她问得疑惑也问得不安,并用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姐”把握方向盘的手。依她想来,“姐”应该开心才是。毕竟的,她又和亲姐姐在一起了。眼前这一位“姐”,不但了却了自己强加给她的一份义务,而且也从此摆脱了自己一筹莫展的依赖啊! 
“姐”任泪水在脸上流淌着,低声说:“我舍不得让你离开我。” 
她这才明白“姐”脸上的泪水证明着什么。本以为“姐”刚才那番依依不舍的话,是相互有了点儿感情的人们即将分别时照例都要说的,想不到却是“姐”如此真心实意的话! 
她一时沉默,反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了。再听那歌唱,似乎是专为她和“姐”的即将分别而如诉如泣着了。 
及至车开到她所熟悉的那所院子的大门外停住,望着写满院墙的红色标语,以及院中那一尊挥招大手的毛主席塑像,红卫兵肖冬梅自己脸上,也不知不觉淌下了泪。亲姐姐肖冬云坐的那辆公安局的车在“姐”的车前停住,亲姐姐肖冬云和三名公安人员已下了车,在等着她俩也下车。 
“你就是从这儿逃出来的?” 
“嗯。” 
“这地方还挺好的。把墙上的标语粉刷了,把毛主席像移走,再把周边环境好好改造一番,我看值得投资办一所疗养院,或者开发成一处度假村。再不建成封闭式管理的私立中学也不愁生源……” 
“不好……” 
红卫兵肖冬梅想到的却是在那院子里度过的数天数夜,半军事化的生活,闻号作息的严格时间制度,要求自己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实违各自性情的自觉,以及早请示晚汇报、斗私批修、政治学习、批评和自我批评…… 
“不好?我以为只有这种地方才更适合你待……” 
“姐”奇怪地转脸看她。 
“可……可现在我觉得这种地方一点儿也不好了。” 
红卫兵肖冬梅快哭了。离开那所院子还不到两整天,她已经非常的不愿回到那所院子里了。 
从院子里走出了穿白大褂的“老院长”及两名“军宣队员”,他们和公安人员们说些什么,公安局的人指了指“姐”的车——于是“老院长”朝“姐”的车走来…… 
“姐”的双手这才离开方向盘。“姐”刚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老院长”们已走到了车旁。 
“姐”用爱莫能助的目光看着她,低声说:“下车吧。” 
她不得不打开了车门。那一刻,泪水盈满了她眼眶。 
她刚一下车,“老院长”就将她拥抱住了,亲切和蔼地说:“孩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红卫兵肖冬梅哭了…… 
“别哭,别哭,你这不回来了吗?这不又和你的红卫兵战友们在一起了吗?” 
她真的觉得委屈了,哭得更厉害了…… 
她推开“老院长”,转身投入“姐”的怀抱,求助似的小声说:“姐,我可怎么办啊?” 
“姐”什么都不说,又将她推向了“老院长”那边。之后,“姐”一转身坐入车里去了——她觉出“姐”已将什么东西塞入她手心…… 
公安局的那位处长对“老院长”说:“人我们找回来了,移交给你们了。没我们的事儿我们该回去了。” 
“老院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们先后上了自己的车。那位处长上公安局的车前,犹豫了一下,走到“姐”的车旁,弯下腰打开车门对“姐”说:“怎么,还不走呀?我看她对你倒比对她亲姐姐还亲了。透露透露,怎么和一名红卫兵的关系搞得如此难舍难分?我对她们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三十几年前我父亲是公安局的处长时,没少被她们折腾……” 
“姐”将脸一扭,未理他…… 
肖冬梅随着姐姐肖冬云及“老院长”们进了那所院子,铁栅门自动关上了。她落后一步,展开“姐”塞在她手里的纸条偷看,见纸条上写的几行字是——要是不愿待在那地方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赴汤蹈火也会赶来把你营救出去的——并清清楚楚地写着“姐”的手机号码…… 
她转身隔着铁栅门朝外望,“姐”的车仍停在那儿。车窗摇下了,“姐”正向她招手…… 
四名红卫兵战友重新相聚在一起,似乎彼此间都变得很陌生了。话不投机的情况经常发生,每每辩论甚至争吵得面红耳赤。 
顶数肖冬梅最具有“造反”精神。她坚决地声明自己永不再早请示晚汇报,永不再“三敬三祝”,至于批评和自我批评,那也得看别人究竟错了没有自己究竟错了没有。她毫不讳言自己已不能整天不想别的,只一味儿像从前似的在“灵魂深处斗私批修”了。她甚至坦率又大胆地承认自己的灵魂已堕落了…… 
对她最有批判权的当然非她的亲姐姐肖冬云莫属。 
肖冬云问她已经堕落到了什么程度? 
她就大谈跟“姐”在一起的种种开心。末了说:“反正我不想再待在这种鬼地方了!” 
亲姐姐肖冬云恨不得又扇她耳光。 
和妹妹正相反,肖冬云一再表明自己丝毫不曾堕落。她诚实之极地汇报自己与红卫兵战友们分散后的经历。当她讲到那个伪装好人的男人怎样企图侵犯她,以及那个半好半坏的司机怎样对她心生歹念趁人之危时,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一再打断她,板着脸口吻严肃地询问得很细。似乎不询问得细,不听她讲得一清二楚,便有可能被她含糊交代蒙混过关。而那些经历,一则是她不愿重新回忆的,一则是她一个女孩儿家极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讲的。她既不往明白了讲,赵卫东和李建国自然就觉得她讲的有破绽,也自然就对她的丝毫不曾堕落存有几分正当的怀疑。 
肖冬梅从旁听着他俩对姐姐一句推进一句的,细密不露的,简直就等于是审问的讯问;看着他俩一忽儿严肃得可谓冷峻,一忽儿侧目而视,眼神乜斜,分明是在揣度的表情,以及姐姐一心想要交代得清清白白,却又难免的有所遮掩,不便掰开了揉碎了细说端详的窘态,早已按捺不住沉默的定力,一迭声地高叫:“抗议!抗议!我替我姐姐抗议!” 
不料姐姐反瞪着她大加训斥:“你不悄没声儿地反省,叫什么叫?抗的什么议?我该不该抗议我自己还不知道吗?用不着你替我抗议!滚回宿舍老老实实反省去!” 
赵卫东却说:“别叫她滚回宿舍去。叫她亲眼目睹我们之间这一场灵魂和灵魂的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对她有特别的教育意义。兴许有助于我们将她已堕落不堪的灵魂拯救过来。”他对肖冬云这么说完,倏地一转脸,猝不及防地问肖冬梅:“那么我们给你一个机会,谈谈你抗的什么议吧!” 
肖冬梅就理直气壮地说:“你俩,有何权力监察别人的灵魂?我们四个民主选举你俩是什么非常工作组了吗?我们四个离散后,两天里各自当然都会有一番经历的,谁爱讲便讲,不爱讲的也算不上是隐瞒罪过。干吗一句句盘问加逼问的?干吗非将一件好玩儿的事儿搞得大家都神经兮兮的?心理都有毛病了呀?” 
肖冬梅说此番话时,肖冬云竟没打断她。甚至是在静静地、全神贯注地听她说。但一次次的,不由自主地将双眼瞪得更大,将两条帅气青年那种英眉高高扬起。以表明她愕异的和并不被影响的立场。直至妹妹说罢,一分多钟的集体的沉默中,她还是没开口。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真的觉得两天之内妹妹的变化判若两人。她当然认为妹妹的话是完全错误的。究竟错在什么地方,究竟该从哪一个角度予以批判,又是她的认识能力和理论水平所达不到的了。对于自己所受的盘问加逼问,她不仅觉得委屈,其实也是反感的。只不过她要求自己认为,委屈是不对的,反感是不对的。要求自己认为,赵卫东和李建国两名男性红卫兵战友,当然是有盘问自己加逼问自己的权力的。至于他俩为什么有那样的权力,她心里又感到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一片了…… 
像赵卫东暗恋着肖冬云一样,李建国也是暗恋着肖冬梅的。赵卫东暗恋肖冬云是不彻底的保尔?柯察金式的。而那不彻底的部分,是维特式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所复合成的初恋心理,使他对肖冬云既不可能如保尔?柯察金抗拒冬妮娅迷人的蓝眼睛那么“原则”,亦不可能如维特那般一心幻想着怎么取悦于夏绿蒂的芳心。前一种不可能乃因他只不过是保尔?柯察金的中国模仿者。模仿者相对于事物的原状必然是不彻底的。后一种不可能则是时代的文化背景造成的。在三十几年前的中国,所谓“维特式的烦恼”,是根本不允许公开言说的一个话题。是整整一代人中的“维特”们的集体的隐私。仿佛是一种不存在的事实。尽管这名高中红卫兵的性格,其实很接近着维特的内向和忧郁…… 
李建国之暗恋肖冬梅,就没赵卫东爱肖冬云那么矛盾了。他爱得相当简单,以不至引起反感的取悦为方式。也爱得不失原则。那原则便是——会使肖冬梅不高兴的话不说;会使肖冬梅不高兴的事不做;会使自己直接站在肖冬梅对立面去的态度,那是一定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的。哪怕肖冬梅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是他很想反对的。在这一点上,他往往显得特别的好脾气。两天前他对她的大声斥责,以及他砸了临街橱窗的冲动行为,是由于他受到的刺激超过了他的自制力。那是一次“反常”。他正因而失悔。 
所以,听了肖冬梅那一番抗议的理由,李建国表现得相当平静。他随口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就是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 
背完,就郑重地表过了态似的,不再出声了。在那样一种时刻,背那样一段毛主席语录,莫说使赵卫东和肖冬云感到莫名其妙,连肖冬梅也不由连连眨眼,不解其意。 
赵卫东的目光像钟表的秒针,将三名红卫兵战友的脸当成刻有时间的并列的钟表盘似的,匀速移动了半分钟。这使他们都明白,自己们的“思想核心”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教诲了。果然,赵卫东以从容不迫真理在胸的语调说:“刚才,亲密的红卫兵战友肖冬梅同志,向我们谈到了所谓灵魂问题。并且以强烈的抗议的态度,对我们是否有权关注和过问自己亲密战友的灵魂状况表示了她的异议。我首先声明三点:一、我认为她的问题提得好。这个问题,本是应该由珍惜自己灵魂之革命纯洁性的人提出的,既然我们还没来得及提,被亲密的战友肖冬梅同志首先提出了,所以好。因为正确的思想以答辩的而非宣战的方式体现,更有益于证明其正确性和真理性。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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