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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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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 
她心里骂了一声,抬起的头立刻低下去,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这小妮胳膊真他妈的白,简直像石膏!” 
“想必身上更白!” 
“看样子是个乡下妮!” 
“管她是不是乡下妮,别眼睁睁地让她就这么走掉了哇!” 
听到他们的议论,她拔腿便跑。 
幸而那时街上行人还多,他们没敢追她。 
她跑出很远才收足站定,气喘吁吁,他们的狎笑之声犹在耳畔。 
刚才,她虽然在心里暗骂他们流氓,其实她并没见过真正的流氓。家乡那座县城委实太小了。人与人之间过分紧密的公共关系容不得他们的存在。谁家的小子如果拉了一下谁家的姑娘的手,而她并不乐意他对自己的亲爱举动,那么他差不多就已经是一个“流氓”了。“流氓”一词是爱看小说的中学女生们从小说中看来的。而且是从描写解放前的社会生活的小说中看来的。一经在她们中相互传开,便成了她们指责男生们的利器,使他们只有更加地对她们敬而远之。唯恐对她们的言语不慎举止随便,而被她们戴上“流氓”的帽子从此一生一世摘不掉。 
她盲目地走过了几条街道,并未发现一处公交车站。却看到了许多辆 
出租车。也看到了人们“打的”的情形。于是她就站在人行道边上留心多看几次那情形,于是也就看明白了——只要车前窗里有个茶杯口那么大的,圆圆的,闪着红色荧光的东西立着,那就是车上没乘客了。只要车上没乘客,谁一冲它招手,它就会停在谁跟前。而只要它停下了,就可以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呢,可想而知,自然是告诉司机自己去哪儿了…… 
她想,我何不坐这一种小车呢?这一种小车不是要快得多吗? 
于是她再望见一辆空出租车远远驶来,也学别人的样,举手冲它招了几下——它缓缓地停在她跟前了,就是胖子司机开的那辆出租车。 
但她却不知怎么从外边打开车门。 
他探身舒臂,从里边替她打开了车门,并话里有话地说:“我这车的车门没毛病。” 
她也不管他说什么了,赶紧坐进车去。仿佛终于得以坐上的是诺亚方舟似的。同时告诉自己:既坐上来了,那么就绝不下来了!除非他的车将自己送到了郊区自己要去的那个地方,否则哪怕他往下推自己,自己也不下来!为了妹妹,为了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她是决心豁出一次姑娘的脸面和红卫兵的尊严了! 
“你关车门啊!” 
他冲她嚷了一句。 
关车门她当然是会的,便礼貌地将车门轻轻关上了。之后冲他友好又歉意地一笑。 
“没关严!” 
他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没关严,也还是关上了。关严得打开车门从里边再使劲儿关一次。 
她也同样不知怎么从里边打开车门。使劲儿推,自然是徒劳无益的了。 
“哎,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第二次探身,有意无意地将他的胖身子压在她双腿上,不成体统地偎在她怀里,打开车门重关了一次。 
她觉得他也是流氓一个。但他同时也是司机啊!而且,是由于自己笨才给了他的流氓行为以可乘之机啊!她心里嫌恶,却无话可说。 
那是红卫兵肖冬云出生以来第一次坐小车。在四名红卫兵战友中,只有李建国一人坐过几次他爸爸县长的老式吉普。它被县里的居民们视为“官车”。而且是县委唯一的“官车”。如同从前县官老爷的官轿。它一从县里驶过,大人孩子都知道,他们的父母官出行了。 
“去哪儿?” 
胖子司机压倒驾驶台上那个圆牌儿后,头不动,只将目光从眼角乜斜向她,以听来并不欢迎的口吻问她。仿佛她已然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似的。仿佛他已然料定,她接着会给他惹更多的麻烦似的。 
“郊区。” 
她的头也不动,目光透过车前窗,望向前边的人行道。那儿,街树下有一对青年在拥抱亲吻。她早就发现他们在那儿拥抱着亲吻着了。直至此时,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们的姿态一动未动,使她竟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究竟是街头雕塑还是真人? 
“郊区?东西南北中,从哪一个方向开到市外都是郊区!你说具体点儿行不行?” 
“疗养院。” 
“疗养院?那是什么鬼地方?你不说清楚我往哪儿开?” 
“我……一个有军宣队的疗养院。” 
“军宣队?……” 
胖子司机的脸终于向她转过来了:“哎,你神经正常吧?” 
“不对不对……我刚才心里想别的事儿来着,说错了。是一个有旧水塔的地方……水塔下边原先有铁道……” 
“是……那儿啊!明白了!” 
于是出租汽车向前开去。 
一对儿拥抱着亲吻着的人儿的姿态,在红卫兵肖冬云的注视之下,终于改变了一次。那穿短裤的女孩儿的一条腿朝后翘了起来。她比拥抱着她的小伙子矮半头。并且,她不是踮足用自己的唇向上去凑小伙子的唇,而是将头向后仰着。仿佛,小伙子揽住她纤腰的手臂一旦放松,她的身子就会朝后倒下去。这使那吻她的小伙子的头,不得不动物饮泉似的低俯着。红卫兵肖冬云看得不免一阵阵心里热潮涌动。她曾在小说里读到过情爱描写的片断。但她长到如今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两个年轻人拥抱亲吻,而且互相拥抱得那么紧,而且彼此亲吻得那么久,而且是公然地旁若无人地在人行道边儿上!难道男女拥抱的感觉亲吻的感觉真的是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么甜蜜那么令人陶醉吗?那究竟会是一种怎样的令人神情迷幻的滋味儿呢?如果小说里的描写是夸张的,那么他们为什么许久不分开甚至连姿态都顾不上改变呢?红卫兵肖冬云想入非非,一时忘了寻找妹妹拯救两名红卫兵战友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当 
出租车驶过,将那一对忘情的人儿的身影抛后了,她忍不住仍回头从后车窗望他们…… 
胖子司机瞟了她一眼,以一种近乎助人为乐的语调说:“姑娘,要不要我停了车,让你看个够?你耽误的时间我不收钱。” 
肖冬云立刻将头扭了回来。她羞红了脸无济于事地说:“不,我不是……我没有……” 
“得啦!甭解释。哪个少年不热恋,哪个姑娘不思春。” 
肖冬云从小说里读到过“思春”一词。并且曾偷偷地查词典,明白了其实就是姑娘想与男人亲爱在一块儿的意思。同时,认为那是一个姑娘最下贱的心思。尽管词典上可没这么注解。 
她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转脸瞪着司机抗议地大声说:“我不是姑娘!”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强调她是一名女红卫兵,而且是一名“万水千山只等闲”的长征队的女红卫兵。但话说了一半,蓦地想到自己的红卫兵身份是绝不可向这个司机暴露的,于是将后半句话及时吞咽回去了…… 
“不是姑娘?那你年纪这么小就嫁人了?” 
胖子司机成心挑逗她多说话。三十来岁的他其实顶喜欢自己车上坐的是三十岁以下的女乘客。他认为一路上和她们言来语去地逗逗闷子,是计价器显示以外的另一种“收入”。 
“你胡说!” 
红卫兵肖冬云脸上又一阵发烧。 
“那你说你不是姑娘是什么意思?是你不是处女的意思?” 
“你!” 
“处女”一词,也是她从小说里读到的。也是偷偷查词典才明白了意思的。对方竟敢朝不是处女方面想她,不仅使她感到受辱,而且使她大为恼怒了。唉,唉,肖冬云啊肖冬云,你怎么这么倒霉呢?怎么上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流氓开的车呢?她很想命他停了车,自己下车一走了之。可就在那会儿,忽然的又想到了妹妹想到了两名红卫兵战友。不能下车呀。小不忍则乱大谋呀!但她真是备感屈辱啊!堂堂红卫兵,被一个流氓一句又一句地言语调戏,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自己却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的份儿!要是在家乡县城里,要是在别的城市里,而不是在这座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的城市里的话,不一顿皮带抽得他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那才算便宜了他呢!…… 
红卫兵肖冬云由于备感屈辱,由于自己所落的敢怒而不敢言的境地,默默地流下了两行英雄气短之泪。 
胖子司机又瞟了她一眼。车外的路灯光一闪一闪地晃入车内,晃在红卫兵肖冬云脸上,将她脸上的泪行晃得亮莹莹的,他只瞟了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眼泪无疑。 
女性的眼泪有时是会使某些个男人大为快感的。因为眼泪似乎一向被他们认为是证明女性乃弱者的东西。也似乎最能由女性脸上的泪光证明自己们的心理优势。 
他扑哧乐出了声儿,以一种替自己辩护的绝对无辜的口吻说:“嗨,你哭什么劲儿呀,小妹子?我说哪个姑娘不思春嘛,你立刻就急赤白脸地声明你不是姑娘,好像你早已和一百个以上男人做爱过一百多次了似的,好像我说你是姑娘反倒污蔑了你似的。你青春年少的自己个儿急赤白脸地声明自己不是姑娘,我可不就只好想你不是处女了吗!那么你仍是处女了?” 
红卫兵肖冬云听着他的话,流泪的脸上一阵阵发烧不止。在中国,三十四年前如果一个男人敢问一名中学女生是不是处女,那么调戏女学生的罪名就毫无疑义地成立了。仅凭此一句问话,不被判刑劳教才怪了呢!而且,他也确乎是在一种依他想来根本构不成任何罪名的调戏意识的支配之下才那么说那么问的。三十四年前的中学女生肖冬云,也当然没有听说过“做爱”这个词。那时的她们和今天的她们都一样地难免允许早恋的事实在自己们的内心里作为不知所措又相当愉快的事件发生,却断不会像今天的某些中学女生那么坦率又无所谓地承认那一事实。三十四年后的今天,她以她优秀的语文方面的理解力,听明白了“做爱”两个字专指男女间的什么勾当。 
她觉得“做爱”两个字是她长那么大所听到的最最下流最最不堪入耳的脏话。而且这种脏话竟然被用来侮辱她了!可她却鼓不起丝毫的勇气哪怕是小小地发作一下。她不敢由自己这方面搞得太僵。斯时斯刻的她,是多么的需要对方这一辆出租汽车啊! 
此点她是十分清楚的。 
她在内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肖冬云,肖冬云,为了妹妹,为了你的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你可要千万千万的,特别特别的善于忍啊!你所面临的情况,明明白白地摆着,是不允许你发红卫兵那一种脾气的呀! 
于是她决定,无论对方口中再说出什么更下流更无耻的话,自己这方面都要保持难能可贵的沉默,一言不发为好。 
但胖子司机却又把车停在路边了。 
他干脆熄了火,双手离开方向盘,燃着一支烟,嘬腮猛吸一大口,悠悠地吐出一缕青雾,将整个身子转向她瞪着她问:“哎,你身上究竟有没有‘打的’钱?” 
他那样子,似乎已然看出她其实一文不名。 
她小声说:“有。” 
“有?掏出来我看看!” 
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自己裤兜那儿。 
“你怕什么?就你,身上还会带着巨款不成?只有歹徒装做乘客上了 
出租车抢司机钱的事儿,哪儿有司机反过来抢乘客钱的事儿!掏出来看看,掏出来看看,不确定你真有足够付我车费的钱,我是不会只听你一句话就把车开到郊区去的。你骗了我,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肖冬云想了想,觉得他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自己裤兜里的钱,大概是只够付车费的,实在不值得他动一抢的念头呀! 
她就将自己捂住裤兜那只手缓缓地伸入了裤兜里,缓缓地掏出了一个手绢儿包…… 
“打开打开。多少钱啊,还值当用手绢儿包着!一小卷儿手纸也可以用手绢儿包着的……” 
他说着,还开了车内的灯。 
红卫兵肖冬云慢慢地,有几分不情愿地打开了手绢儿包——现出一只用牛皮纸叠着的多层钱包来。三十四年前,中国的中学生们,有钱没钱的,曾都喜欢用牛皮纸叠一只钱包体验拥有钱包的心情。 
“纸的?小妹子,你今天可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不过你的钱包只能证明你手巧,还不能证明你钱包里有足够的钱付我车费。我要看到的是你究竟有多少钱!” 
肖冬云无奈,又将几张三十四年前的纸钞从钱包里抽出给他看。一张两元的,一张一元的,还有一张二角的,三张一角的,都是三十四年前的崭新钞。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父亲的几位好友到家里拜年时给她的压岁钱。对于一名中学生,总共三元伍角多钱在当年是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 
“就这些?” 
“还有……” 
“还有你就都他妈掏出来让我看呀!” 
于是肖冬云用手指将纸钱包的夹层撑开,又往手绢儿上倒出了数枚三十四年前的硬币…… 
“总共就这些?” 
肖冬云点头。 
胖子司机大吼:“你给老子滚下去!” 
肖冬云端坐不动。 
“你他妈的聋啦?滚下去!” 
肖冬云仍端坐不动,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的工作是 
为人民服务,我是人民中的一员。我明明有钱,你想看也让你看到了,你凭什么让我滚下去?” 
“你!……你当我是三岁儿童啊?半夜三更的,才三元多钱你就想让我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当我是你亲兄弟呀!” 
“那……那你说得多少钱?” 
“往最少了说也得这个数!” 
他五指叉开的一只手伸到了她鼻子底下。 
“五元?” 
“五十元!” 
“你敲诈!” 
红卫兵肖冬云真的火冒三丈了。爸爸是县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八十几元!这王八蛋坐他一次车他就敢一张口要五十元!不是敲诈又是什么行为呢?自己的班主任韩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八元多一点点啊!而且韩老师教了快一辈子学了! 
肖冬云又大声说了一遍:“你敲诈!” 
“我?……敲诈你?!”司机那张饼铛般圆胖的脸逼近了肖冬云那张清秀的脸,他口中呼出的烟味儿很浓的难闻的气息,使肖冬云迫不得已地将头朝后仰,他那样子像是要将她活活地啃吃了:“三元多钱我就非得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一次?天底下哪儿有这个道理?!究竟是我敲诈你还是你在敲诈我?!” 
肖冬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生气极了。 
她妥协了:“那好,你说五十就五十吧。只要你肯把我送到地方,我保证给你五十还不行吗?” 
他吼道:“我不信你!” 
她低声下气地又说:“大哥,算我不对得了吧?我伯伯是疗养院的院长,只要我见到了他,该付你多少车钱,他一定会替我付给你的……” 
“下去!” 
“大哥,行行好,求求您啦!” 
“还得让我亲自替你开车门是不是?” 
他从司机座那边儿下了车,绕过车头来到肖冬云坐的这一边,自外打开车门,抓住她一只手,往车下拖她…… 
她哪肯轻易被他拖下车去?她用另一只手使劲儿扳住车座的边沿…… 
渐渐地围拢了不少夜行人观看这一幕。不一会儿观看者们就都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于是就有人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地呵斥胖子司机了:“哎,你住手!你对人家姑娘拉拉扯扯的干什么?人家姑娘不是直劲儿说,见到了她伯伯,会给你车钱的吗?” 
“就是!这司机,简直掉钱眼儿里了,连点儿助人为乐的精神都不讲!” 
“我看人家姑娘不会骗他的。半夜三更,如果郊区没有一家亲戚,哪个姑娘敢编瞎话往郊区跑?疯啦?” 
“他这是严重的拒载行为啊!谁有笔?记下他车牌号,记下他车牌号!” 
“我有笔!” 
“没纸啊……” 
“你往手心上记嘛……” 
围观者们的纷纷议论,对胖子司机的心理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忽然嬉皮笑脸地打拱作揖起来:“诸位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别记,千万别记我车牌号!我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就照那位说的,我今天一分钱不收她的了,我学雷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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