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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起的风像巨大的扇子煽旺了大火。
“谁做的孽呀?!”女人的哭声在浓烟中响起,“我在这儿活了50年都没见过起火呀。”火翻卷着,升腾着,好多人绝望地垂下手臂。
不用去西藏体验生活了,不用去寻找新的开始了,柏宁想,一切结束了。她把爱恨的目光转向乔南星。
“下雨了!”一个童声喊,“老天爷下雨了!”
人们伸出手,果然,沉重的雨滴落在臂上。接着,大雨铺天盖地下了起来。希望又重新回来,人们借着大雨终于把火扑灭了。
柏宁发现,不知何时村民们围站在他们同船5人的面前。柏宁看见,村民们静默的灰黑的脸和眼中的泪。
烤兔子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那个中年男人向乔南星走来,伸出手。
“他想干什么?”柏宁想冲过去辩争,却见中年男人把手放在乔南星的肩上,拍了拍他说:“年轻人,以后可得注意呀。”就转身走到村民中间。“雨太大,”中年男人喊,“先回家吧,明早6点在这儿集合。”
乔南星用臂揽过柏宁,对其他3人说:“咱们走吧。”
大雨把游船冲出了半里路,他们疲惫地找到它时,雨已经停了。
柏宁从不踏实的睡梦中一次次醒来。隔着木板,她隐约听见他同他们的低语声。临近4点时她终于决心起床了。乔南星早已起来。吃过早饭,他们就又上岸了。雨后的草地有些滑,他们便互相搀扶着。一轮明月渐渐淡下去,偶尔有一两声鸡鸣从远处传来打破山林的寂静。沾着昨夜雨和今晨露水的草很快打湿了他们的裤腿,凉意传遍了全身。
“应该把焦糊的树桩都连根挖出,将整块地平整好,再重新载上树。”乔南星说。在微露的晨光中村民排着队到来了。乔南星用眼寻着,就走到昨天拍了他肩膀的中年男人面前。
“是不是大火烧的?”柏宁问同船的船夫,“他们这么破的衣服都穿上了?”
“不知道,”船夫说,“落霞湖村一般很少有外人来,听说这里特穷。这里人也死性,”船夫指了指后面的几座山,“这山石里都含金矿,谁都知道开发金矿本该就地加工,可他们怕对虹河造成污染,把矿石都运往外地卖,收益起码得减6成。我们村在虹河中游下去一点儿,村里有造纸厂、化工厂,虽说对虹河能造成一定的污染,但也不能眼看着全村几百人一直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啊。明惠搞虹河综合治理,听说要关我们的村办厂,那怎么行啊?村里投资七八十万块就这么打水漂儿了?早起乔经理说想把我们的村办厂迁移走,这,大伙儿还能接受。他还想出资重建这片山林呢。”船夫低声对柏宁说,“你同意他花这大头钱?林子又不是他放火烧的。”
占有(29)
乔南星有那么多钱,投身点儿公益也是应该的,柏宁想,马上想到了马芳,他的钱有人管。她向远处望去,看见面对乔南星的中年男子的脸上已涩涩地露出了笑容。
她又向后看去,阳光正漫过山坡,蓝天、云朵正从新的一天里诞生。她突然想起德国女画家加布里埃勒•;明特尔的自发绘画艺术——“我在穆尔瑙实现了一个突变——从临摹自然到感觉一种内容,从抽象化到提供一种萃取物。”她想起中国已故年轻诗人骆一禾的诗:“不要将我的痛苦夸大为惟一的悲苦/不要将我的创造归属我本有的天才/因为在穹顶上包含着万象的传说/因为在穹顶下流淌着众生的世纪。”她感觉到久违的激情又涌到了笔端。
“柏宁,你到底住哪儿呢?”她忽然听见他问。
她给了他一个地址。
乔南星拿花的手臂总不自觉地感到局促,长这么大他还从没有给女人送过花。他不停地把花藏在身后,以躲避行人的目光。终于,他站到了门前。他又整了整领带,感觉自己像个初恋的男孩子。
“你找谁?”从他敲门声后出来的一个老妇人问。
“大娘您好,”乔南星说,“请问柏宁在吗?”
“柏宁?”老妇人看了他一眼说,“她搬走好几个月了。”
“不可能吧?”乔南星说,“我前天还和她在一起。”
“也不知她怎么欠了人家那么多钱,有几个男人三更半夜总来砸门,催她还……”老妇人看着他说“她给我留下一张纸条说她走了,她房租预付到年底呢。”
乔南星说“谢谢”,颓丧得连花都拿不住了。他将电话打到省城记者站,那边说她早就辞职了。他又将电话打到北京,答案还是一样。
他还追问。
“我们提供不了任何线索,”报社人事处的女人说,“她家庭成员一栏是空的。知道你是她亲戚,不然还不告诉你呢。你是她亲戚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呀。”
怎么回事?乔南星心想,我前天还和她在一起呢。他摸了摸头上的伤疤,不是做梦呀。那么她藏身在哪一处时空之中呢?!她不会是被马芳、马长远迫害致死而成了鬼魂?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从何处而来?难道她的到来只是为了给我启示吗?我眼中那个美丽、忧伤的女人是她的真身还是化身?怪异的想法在他脑中飞闪。
乔南星坚信柏宁真的存在过,并且很可能现在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后悔不如早点把实情告诉她。她心中一定是绝望至极,可是他怎么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她准备离去的迹象?乔南星把他疲惫的身体放在床上。他净身出户把家留给了马芳,在公园的那间办公室里支起了单人钢丝床。床安抚了他疲惫的身体却不能让他飞转却有些麻木的头脑停息下来。他看见自己拉着柏宁的手从深深的庭院走过,粉色的花瓣像雨那样飘落下来,她笑着,在缤纷的花瓣雨中起舞。突然,几只灰黑色的大狗不知从哪里窜出,咬住他们。“快唱歌”他对她说,“快唱歌。”他怎么突然想起让她唱歌?他还没听过她的歌呢。他正疑惑,就见狗在她的歌声里松开了他们,静静地趴在地上。他的梦也把她松开,他睁开眼,没有狗,没有花,没有庭院,更没有她;他孤自躺在冰凉的床上,窗外夜暮已至。
配合政府的虹河治理工作,乔南星出资让中游的化工厂和造纸厂迁出;他还开展了全民宣传和义务劳动活动——把最美的风景还给自然。民众话语和行为日趋粗俗的现象也引起了乔南星的注意(其实是以前听柏宁说的),他赞助由政府设立了市民文明基金;针对明惠私人手中钱的再创造价值不高的问题,他还想搞“钱的最佳利用”成就奖,名字刚定,还不理想。
乔南星也亲自参加治理虹河的义务劳动。他没有坐治理小组的专车,而是乘坐公交总公司免费接送市民到工地的大巴。大巴在戴着绿色领巾自愿者的招手下停车。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他就把座位让给了一个少年。
乔南星右手高举,扶着扶手。他的手臂渐渐麻了,头开始发沉,脚下发轻。他知道他不会死去,也不会晕倒,努力着,可以挺在晕倒前玄惑、空虚的那刻,于是他就用力握着扶手,用力踩着玄惑。指尖麻硬,他把手从扶手上拿下,那些麻硬便与整个手掌相连并颤动起来,形成一个大范围的麻木,他整个身体,整个心灵,都立在这刻,直直的,硬硬的,神玄美妙。车终于到了。面对沸腾的工地和人群他的泪水不自觉涌了出来。他用力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看到了方洁。他知道为治理虹河她也出了不少钱。但他最想见的日夜思念的柏宁没有出现在视野之内。
“我长得矮,我得站到台上去。”阶段治理总结表彰会开始时乔南星站到台上去,他蓝色的工装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乍眼。“对不起,刚从工地来,没来得及换衣服。”他抱歉地点一下头,看见人们亲切的眼光。他扫了一遍会场,失望地没有找到他深爱着的柏宁的目光。
冬去春来,乔南星还是没有一点儿柏宁的消息。他想为她组织一次文学作品研讨会的构想也因她的失踪一直耽搁着。到了6月,他决定召开这没有作者参加更能让评论家坦陈直言的研讨会,他通过在明惠文化节上认识的一位文化报的记者为研讨会请来了专家、评论家。
研讨会是在公园东北角那个庭院那间有着飞檐、雕花红门的屋里举行的。百格窗外,绿竹修静地立着,在灰蒙的天空映照下是湿绿的,灰色的小鸟鸣叫着飞上屋檐,或在细小的竹枝上沉沉地坠着。艺术之息在屋里吹拂。
占有(30)
“嘀嘀”,谁的手机响了起来。乔南星有些厌恶地左右看着。“乔总”,他听见小宋轻喊了一声然后用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手机。他摆手。小宋做了一个很急的表情。他坚定地做了一个合上的手势。于是小宋又重新坐好位置。
“《对诗人的回忆》中那几个空翻写得精采,当一个学武术的少女用她真切的行动表达她突然发现恋人的激动、惊喜时,爱情的火焰却在那中年诗人胆怯的目光中熄灭了。”专家说。
“《祖父是叛徒》提出的问题是尖锐的,人们不愿将抗日中牺牲的祖父承认为烈士,只因他是地主。”专家说。
“在幻觉世界与事实真相的转换间她用的手法是高明的……”
“主体位置的间离……”
“在澳洲,用赌场收入建艺术中心……”
“东方文化应走自己的路……”
……
故事和情节慢慢流失了。流失了故事和情节的话语就在乔南星的头脑中渐渐陌生、沉重起来。他沉重的头有好几次从它应在的位置突然地下落,然后他便从短暂的神志不清中觉醒。那是柏宁的世界,我应该关注的,他想,但他的头脑对他们所讲的话产生不了丝毫兴趣。他用坚强的意志同他想沉睡的大脑作战,只能打个平手。他听得见自己逐渐沉静的呼吸,这种平静之气慢慢包住他。他还可以听见别人的发言,遥远而微弱,似柏宁一样与他相隔。
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把心思转移到别处。他环顾了几眼屋子:卷在一起的红色横幅、装着绿色领巾的黑红色木箱、刻写着文明用语的铜匾……他想把怎样清晰、明丽的世界交还给她,可她却依旧藏身在他看不见的远方或近旁。他望了望窗外,已经放晴了,阳光把树叶清晰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他还不能用恰切的言语表达出他的思念,但不管用怎样的方式表达,他的思念是同样有力而令人心碎的。
“刚才可能是柏宁来的电话,”研讨会结束时小宋说,“你的手机关了,她就打到我这儿。”
乔南星突然害怕起来,他怕变化,怕柏宁再爱上别人。
昨夜又梦到柏宁了,竟还梦到她写的一首诗:我们妖精/飞跃一个个城市/帮孩子们实现梦想。他还梦到春季柏宁在京城的画展。他准备亲自布置展厅。你行么?柏宁问。他不容置疑的自信微笑地回答了她。她也就不再追问,女人的好多弱点都被她毫不介意的个性严实地遮住。他相信他们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她不为钱而喜欢他就使他确信自己。果然,当她走入布置好的展厅时,他看到她少有的欣喜之情溢满了双眸。整个展厅从屋顶而下都用红底上盛开着月黄、玫瑰紫花朵的装饰布装饰一新,装饰布不是平平地贴在墙上,而是像半合半开的帷幕一样打着褶儿。一块块缝制在装饰布上的纯黑丝绒则是每幅画的背景。他们之间到底还是有不短的距离。柏宁要把4幅自画像同时挂出来时,乔南星说“一个不够么,还不是一个人?”“有些女人天生不可能是一个人,”柏宁说,“比如我。”
要是没有遇见柏宁,我这一生真是白活了,想着昨夜的梦,他想。录音机里突然唱出罗大佑的歌:“要不是有一个你走过,我的人生将如此浅薄。”我浅薄的人生,他想。
他的心思穿梭在往日之间,却不愿落脚在具体的一处。身世羁旅,悲欢离合,他想他徒有诗人的忧郁。他第一次想到“忧郁”,这个忧郁瞬间一下子却在心里涌满了什么。他沉默着,让这秘密属于他自己。他望了一眼窗外。星空除外,大地除外,青草和鸟鸣除外。让饥饿、困苦的心灵也感觉到色彩和音乐吧,他又望了一眼窗外。
96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