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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用香片漱了口,紫蕊就去端来一碗用陈皮、生姜煮好的暖胃醒酒汤。碧萼站在椅子后头,给叶祖珪梳理头发。叶祖珪的头发略微有些卷曲,根根粗壮,乌黑油亮,拿在手里象一条特大号的狐狸尾巴,一把手都拢不住。看的碧萼都有些嫉妒,就用手里的鸡翅木梳在叶祖珪后脑勺上狠狠挠了两下,疼的叶祖珪咧了咧嘴,马上清醒了不少,赶紧找话问道:“碧萼,你方才来寻本少爷,所为何事?”
“前衙里黄县丞黄老爷叫人过来说,北关韩员外府上小少爷生日,明天请老爷赏脸过去赴宴,问如何答复。”碧萼一边给叶祖珪绾好发髻,扎上头巾,一边回答。
叶祖珪不耐烦道:“谁有工夫去听他家里那些劳什子海盐腔,要去叫老黄自己去就行了。”说起这安阳韩家,在大宋朝可谓是头等世家。最早可以追述到楚汉相争时侯,逼得霸王项羽自刎乌江的大将军韩信。这位淮阴侯的陵寝就在安阳。直至本朝出了“拥立二帝,赞辅三朝”的一代名相韩琪,韩家声威,一时无两。虽然此时韩琪早已故去多时,可是门生故吏依然广布天下。远的不说,整个河北路,遍布韩家的田庄;就连叶大老爷治下的汤阴县,十之二三的土地,都归韩家所有。韩家主家在相州的州治所在安阳,在汤阴县北关韩家庄园坐镇的,是一房偏支。其中的韩老员外多年身体不佳,如今在家主事的大公子韩京,一贯驾鹰走犬,不学无术,却是对叶祖珪崇拜的五体投地,是小叶学士的狗肉朋友兼忠实拥趸。小叶对他,向来都是呼来喝去的。这一日叶祖珪心里有事,哪有工夫跟他罗嗦。
叶祖珪洗漱完毕,来到饭厅,就见正中的酸枝木广制镂花螺钿圆桌上摆好了四样小菜。走近了看,是一碟子黄泥螺,一碟子橄榄菜,一个糟白鱼,一个腌的碧绿的虾油芹菜。旁边的白沙罐里,装着热气腾腾的梗米粥。叶祖珪心道:“我家紫蕊就是心细,知道我昨天吃的油腻,今天就叫备下了清粥小菜。”喝了两碗粥,胃里舒坦,精神也上来了,道:“吩咐老武备车,叫刘四装上一袋子钱,我要用。另外告诉老黄,老爷我这几日要下乡体察民情,有什么事情叫他先顶着,出门就坐我的轿子好了。”这位黄县丞是崇宁六年由举人补的县丞,作了十几年了,为人小心谨慎,最是周到细致。这汤阴县里大事小情,基本靠他忙活,小叶也乐得作甩手掌柜。
碧萼听了叶祖珪的话,就问:“一袋子是多少?”
叶祖珪摆摆手道:“装个十几贯吧。”
碧萼就出去了,紫蕊看了看外面道:“这都快晌午了,天气这么热,先不要出去吧?”说着话一只手不自觉的就拽了拽叶祖珪的袍袖。
叶祖珪笑道:“放心吧,你家少爷也不是泥巴捏的,这点热还受的了。午饭我到道:“汤怀,你们三个,夹上木桶来回跳二十趟。马义,你去把那只十六斤的石锁两手各举三十下。我出去看看谁来了。”说着话岳飞披上短衫,系好绊扣,往外去了。李显、王贵和汤怀每人拿一只木桶,夹在档里,一纵一纵,在院子里来回跳跃,汗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土里。
岳飞来到外边,就见河边大柳树上栓了一只短梢的乌篷船。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篙说道:“是岳飞侄子,你师父呢?”
岳飞一见那人,背有些佝偻着,脸上满是皱纹,头发都花白了,走上前作揖笑道:“是李叔叔来了。师父今天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应该也起来了。”
高个子李叔叔用力把手里的竹篙插在河底,迈上岸说:“怎么,你师父病了?”
岳飞正寻思该如何解释,就听见马铁枪在院子里应道:“哪来的什么病,唉,老了老了,昨日多喝了几杯,今儿就起不来了。”说着话从门里走出来了。
两人见面,姓李的就在马铁枪肩上推了一把,笑道:“我说呢,就你那身子骨,还能生什么病?还不是越老越没出息,见酒没命?”
马铁枪笑着挠了挠头,扯着姓李的往里走。原来这位李叔叔,就是李显的父亲,在河对岸南田村开豆腐坊的李富。李富回头对岳飞说:“大侄子,舱里有二百斤豆皮面和两桶豆腐渣,你们几个去搬进来。”
马铁枪道:“又让你破费。”
李富就说:“自家的东西,破费个啥?”
马铁枪又说:“说真的,没有你这里三天两头豆皮、豆饼、豆腐渣,我还真是喂不起这几头小牛犊子了。一个比一个能吃,快把我这把老骨头给他们熬汤喝了。”
李富苦笑道:“有道是穷文富武,咱们这家境,供孩子们习武是困难了点儿。老哥你说,咱们这么拼老命撑着,还不是指望孩子们将来能有个出息。我家显儿将来要是真的谋上个官身,我李家不再被人家欺负,那可真是观音菩萨显灵。”
马铁枪道:“你来得是时候,正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
李富奇道:“什么好事,你没事不要哄我。”
马铁枪道:“哄你作啥?要是不然,老哥哥我昨个也不能喝成那个熊样。来,来,进来说,进来说。”拉着李富进院子里去了。
岳飞跳上船,先把两个小水缸般大小的木桶搬到地下,又从舱里扛出一个大口袋。徐庆见了,喜道:“呵呵,又有豆面饽饽吃了。”一手一个桶提着,甩开大步,一路踩的尘土飞扬,跟了岳飞也进去了。
第十二章 绿色食品
二人来到堂屋门口,马铁枪自进去了。李富走到门外的大杨树底下,正巧李显两腿夹着个木桶,正从他身边蹦过去。李富看见儿子,精瘦的身子光着膀子,露着两扇排骨,胸口剧烈的起伏;牙咬的腮帮子鼓鼓着,两眼瞪的溜圆,嘴里呼呼直喘,一道白沫子从嘴角挂了下来。老李下意识就抬起手,想替儿子把口水擦掉。李显却是不领情,一边起跳,一边一卜楞脑袋,要躲开老爹的大手。不成想这个动作让李富一把摸歪了,反而把口水抹的李显满脸都是。李显也不管,还是往前跳。李富就在后面追着,一只手抓着李显的胳膊,另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袖子,胡乱往儿子脸上抹。李显被搞得失去了平衡,脚下一个趔趄,“咣当”木桶也掉了,连带着李富差点跌倒。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早年李富也没想让儿子习武。练武吃苦不说,出身也算不上正途。李富还巴望着他以后能识文断字,最好是中个秀才什么的,也好光耀门庭,所以给他起名叫作李显。没想到送到私塾念了二年,李显却是不怎么上心。平日里最爱跟在那些个打把势走江湖卖艺的后面,伸胳膊抡腿,学打拳。为这事儿,李富没少生气。直到七、八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李富改变了主意。
那是个十冬腊月天,李富被从陵川那边过来的一伙蟊贼给绑了票,半夜被用木棍打晕了倒扣在一个大水缸下面。等到家里人匆忙变卖了仅有的几亩水田,把他赎出来,李富被压在水缸沿儿底下的四个脚趾头,都被冻掉了。李富回到家,越想心里越憋屈的慌:“俺们李家几世的善人,从来不曾欺负别人,可是也不能这样叫人家随便欺负。”于是下定决心,同意李显弃文习武。听说过的话忘的精光。”
汤怀见两个老的也不搭理自己,还在那里自顾自,神神叨叨,不知嘟囔些什么,不由急了,窜过来一把抄起自己老爹面前的茶碗,一扬脖子喝了个精光,冲着汤二的耳朵喊道:“爹!李显的老爸来送粮食了,师父叫你们过去吃饭!”
汤二给他一嗓子,吓了一跳,兜头给了汤怀一巴掌,道:“你这个兔崽子,一点规矩也没有,你王叔还在这里。”一会儿又反映过来,说:“什么,李富兄弟来了?老王,走,我们赶快过去吧,一起再合计合计。”
王管家跟着汤二来到铁匠铺院子里,就看见大杨树底下摆着一张矮桌子,几个孩子坐着板凳,围着正准备吃饭。汤二的妹子汤月英五短身材,扎着条烧破了两个洞的围裙,站在堂屋门口招呼到:“王家兄弟也来了,屋里饭食铺排好了,快进来吃着。”
老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敢问主人家,有没有我的饭吃?”
众人都回过头来看,只见一人身长玉立,迈步进来,不是县里叶大老爷是谁?后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看样子好像是车夫,另一个就是昨天被马铁枪扎穿了帽子的那个瘦高个差役齐长子。
老王、汤二急忙过来见礼,马铁枪和李富也从屋里迎出来。汤月英一听说这位是县大老爷,吓得掉头钻到灶间里不敢出来了。
叶祖珪跟众人点头,又走到矮桌子边上看了看,见是蒸的碎豆腐,大葱,一碗酱,一大笸箩贴饼子,脚底下搁着一桶清水,里边撂着一只葫芦瓢。叶祖珪看见岳飞,不知怎地,打心眼儿里就是喜欢,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也不等几个孩子见礼,转身往屋里走。来到屋里一看,当面大桌子上排放的饭食跟外面差不多,只有中间多了一碗清水煮的菜汤,闻着味道是萝卜缨子;还有一碟子炒韭菜,一碟子拌黄瓜。叶祖珪也不客气,当中坐了,让众人都坐下,伸手拿过饼子就要咬。王管家赶快拦着,道:“老爷,这个不能吃。”
叶祖珪奇道:“这饼子不能吃,为什么?”
老王一着急,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饼子能吃,是老爷不能吃。”
叶祖珪笑道:“你们昨天就吃了我一顿,怎么今天还要吃我?”
汤二赶紧圆场道:“大老爷,我们是说您是大老爷,金枝玉叶的,哪能吃这些个粗鄙的饭食?”
叶祖珪根本不理,冲外面喊道:“老武,我跟这几位说说话,你和那个谁,在外边跟孩子们一起吃吧。赶了半天的路,想来也饿了。”车夫老武应着,叶祖珪端过一碗萝卜缨子汤喝着,掰开饼子,夹上蒸豆腐,吃将起来。
要说这个豆腐渣和豆皮面,做熟了闻着香,吃到嘴里可是真叫粗剌。很多庄户人家都嫌它们扎嗓子。可是叶祖珪好像浑然不觉,吃的甚是津津有味。众人无法,各自也吃了些。外面老武好歹还吃了半个饼子,那个齐长子啃了两口就丢下,一个劲的喝凉水。那群孩子不管这么多,照例是紧着往嘴里扒拉。相反是徐庆细嚼慢咽,吃相相当的斯文。
等到别人都吃差不多了,岳飞又让了让老武两个,他们都说饱了,就对徐庆点了点头。徐庆一见,“呵呵”笑了,猛然张开血盆大口,一眨眼的工夫,象变魔术一样,桌上剩下的吃食全部不见了,一股脑扔进了他的大肚子。叶祖珪在屋里,正巧抬头看见徐庆打扫战场,不由的笑道:“真是条好牛犊子!”说得大家都笑了。
叶祖珪看看众人都吃的差不多,就说:“撤了吧。”马铁枪就唤自己浑家,汤月英换了件干净衣裳,出来把桌子上家什收了。叶祖珪清了清嗓子,开言道:“不瞒几位说,我早就有心在这汤阴县里,开设一所文武学堂。本县当然自任山长,招收一些良家子弟,聘请高人贤士教导,为国家选育良才,将来也好造福黎民百姓。外面这几个孩子我看中了,就算是首批要收的学员。”
下首坐着的李富,自从知道来的是汤阴县大堂,大夏天惊的手脚冰凉,头上一直在冒虚汗。这也难怪,在此之前,李富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县里的都头,还是个副的。可是这回事关儿子的前程,也不得不壮着胆子问道:“叶,叶大老爷,小子若是能进了县学,自然是光宗耀祖。只是,只是,”
叶祖珪这才注意到他,看了看不认识,就问:“这位是?”
汤二答道:“这是外面李显那孩子的父亲,李富。”
叶祖珪拱手道:“原来是李先生,久仰久仰。”弄得李富一阵的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第十三章 贵不可言
叶祖珪问:“李先生有什么为难,可是担心我教的不好,耽误了贵公子前程?”
李富一听这话,翻身“扑通”就跪下了,口里直说:“大老爷,哪里话,怎么敢,”
叶祖珪伸手去拉他,王管家借这个机会,替他问道:“大老爷,我想李富兄弟是想知道,这县学的学费,这个,我们小门小户的,这个,就怕……”
叶祖珪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道:“忘了告诉你们,学堂如果以后有别的学员,以后再算。至于屋里这几个孩子,算作我的入室弟子,费用全免,吃穿全包,另外一人每月给钱一贯,贴补家用。”
一听这几句话,下边几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汤二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马铁枪喃喃的道:“这如何使得?”王管家背后狠狠扽了一把马铁枪的衣襟,翻身跪倒,朝着叶祖珪捺头便拜。一直跪在地上的李富叫到:“菩萨开眼,青天大老爷,”开头已经是语带哽咽,后来干脆泣不成声。刚刚进屋来的汤月英,不知何事,也跟着跪下了。
叶祖珪接着说:“马师傅多年教导有方,我要请你做学堂的枪棒教头,每月开饷两贯。”
见马铁枪也要磕头,叶祖珪不耐烦道:“得了,得了,都起来。我又不是收你们几个老头子为徒,你们磕的这么带劲干什么?”
王管家擦了擦眼角,起身说:“大老爷说得是,还是叫他们几个孩子进来,磕头拜师才是正理。”
马铁枪就唤道:“飞儿,叫你们师兄弟都进来。”
不一会儿,岳飞领着汤怀、李显、王贵、马义进来,向屋里众人行礼。徐庆傻呵呵站在门口,往屋里瞅。王管家对着他们说:“县里叶大老爷,你们都识的了。大老爷是海里龙王爷派来的,天上文曲星下界,诸葛孔明投生。今日里观音菩萨显灵,”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太上老君保佑,叶大老爷要收你们几个人作徒弟,祖宗都跟着光彩。还不快过来磕头!”
叶祖珪心里道:“老王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这等口才不去茶楼里说书,还真是浪费人才。”
汤怀问马铁枪道:“又拜了叶大老爷为师?那师父你不教我们啦?”
叶祖珪马上道:“马师傅还教习你们枪棒。你们几个读过书没有?”
汤二道:“显儿和小贵子念过一两年私塾,飞儿是他娘在自己家里教导,倒是比他们两个识的字都多。是不是,显儿?”
汤怀抢着说:“那当然了,师兄什么字都认的,连关老爷大刀上的字都认得。”
叶祖珪问道:“岳飞,你都读过什么书?”
“《礼记》、《论语》、《孟子》、《孙子兵法》,《二十四孝经》,还有《春秋公羊传》,都读过一些。”岳飞答道。
叶祖珪奇道:“你家里有这些书?”
岳飞回答:“除了托王叔叔借过几部《太史公书》,其它都是母亲口述,飞儿记下的。”
“真是一位奇女子。”叶祖珪心里赞叹,接着说:“随便背一段来听听。”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岳飞略一思忖,挺直身子,倒背双手,将屈原一篇《离骚》,原原本本诵出。吟到“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以及“路慢慢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句,都是一字一顿,神情坚毅。
叶祖珪起身正色道:“有母若此,实乃尔之幸甚。我当亲往拜见。”
岳飞躬身拜谢。
门外的徐庆见没有自己什么事,就想着回去打他的锄头。刚要走,被叶祖珪看见了,叫到:“徐庆,如果你师父没意见,你以后也跟着我,就当书童吧!”
徐庆懵懵懂懂,转头看马铁枪。马铁枪一个劲的点头,还向他作手势。徐庆楞了半晌,终于弄明白师父的意思,就跪倒在地,“咚咚咚”给叶祖珪磕了三个响头。
那个齐长子喝了太多井水,凉了肚子,一会功夫已经跑了好几趟茅厕。这会子刚刚提上裤子出来,就听见叶大老爷最后一句话,再打量徐庆这身段,翻着白眼心里说:“有三百斤一个的书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