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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册子,很久,脚才知道要移动。木木地进了屋,琴娘给她披了件衣裳,她一个喷嚏打出,觉出家中的温暖。
“师父走了。”凤凰儿当了琴娘的面,终可尽情在琴娘的肩头呜呜啜泣。
等抹去眼泪,凤凰儿找到霍四海,单独和老爹促膝长谈,把弥勒教她武功的事和盘托出。霍四海神色肃然,始终不发一言地听着。末了,凤凰儿毅然道:“女儿打定主意,非要闯荡江湖历练一番不可,请爹成全!”她说着就要跪下,霍四海用手托住她道:“凤凰儿,你大了,如今你做事自有分寸,爹决不拦你,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搬家。”
凤凰儿愕然,她走便得了,怎能牵累家人?霍四海牵起她的手,放在掌上端详。这孩子甫一出世,手掌只得铜钱大小,如今十指纤纤,温润如玉,成了大姑娘。他的眼不由微湿,忆起往事出神地道:“小时教你吐纳,你问爹为何不教其他武功,爹没说。那时,怕老爹本事不够,反害了你。可你还是学了功夫,比爹还强,爹就放心了。”
凤凰儿脸一红,老爹又继续说道:“你和那些偷儿混在一处,爹本来很生气,可琴娘说,你没做错事,更帮他们从善积德,这很难得。虽然你学了不少偷术,爹不会责备你,技艺本无对错,关键在人。你从小心慈,断不会对不起良心。”
霍四海瞳孔收缩,一瞬间,似看到过往与将来。他终下了决心,肃然道:“爹不瞒你,爹的生意能做得如此大,靠的是朝中一位权贵暗地相助。只是……”他眉头打结,凤凰儿竟看出一丝忧惧,听他继续说道:“此人所图极大,爹担心过不了几年,天下必生事端……倘若就此罢手,隐退江湖,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爹,究竟这人是谁?你会如此担心。”霍四海摇头:“爹不能说,不然武场上下都保不住。唯今之计,就是想法子悄悄遣散武场,咱们立即走得远远的。你身怀绝技,师父又是高人,谅他们也找不到你。”
凤凰儿怔怔的,她这一去连带四海武场都要散了,这是走入江湖必须付的代价?可是她还是想成为绝代名盗,像红线女那样流芳百世。
她的一生不甘碌碌无为,而女子的功名,只能在这江湖闯出。
霍四海和琴娘带几个仆佣往西边的万州乡下出发后,目睹四海武场烟消云散的凤凰儿又是伤感,又是茫然,背了包袱在江陵城外的荒野中踯躅。她走了十里便没了干劲,念头纷呈,索性找了块干地抹去浮灰,哀哀坐倒。
只剩了她一个人。天大地大,一个人,哪里都是海角天涯。凤凰儿缩缩脖子,春寒料峭,既没有退路,那就一直往前吧。想到此处,心底又有一丝小小的喜悦——她终于正式行走江湖了。
天黑后半个时辰,她平生头回住进一家客栈。狭小的床铺,令到她陡然一愣,行走江湖,不仅有艰难险阻,尚有许多不惯。那一刻她明白,今后的她,无论在何方,不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江陵凤凰儿。
次日凤凰儿早早上路,沿江水西下,一个时辰后峡州在望。她当天便转道夷水,过巴山,夜间进入施州地界。此处春秋地属巴国,秦汉以来被称为蛮夷之地,土人、苗人、侗人杂居,住处皆为吊脚楼。凤凰儿大觉新鲜,又见山峦逶迤,往往在打尖时向客栈老板打听几处胜景,次日尽兴一游。如此游山玩水十来天,连当地的土语亦学会不少。
闲时,凤凰儿便参详师父留下的册子,她记性好,很快将师父注解的那些记得熟烂。剩下的难题,大致想出破解的法子,只不知成不成。她看多了其中的妙处,恨不得拿来施展,于是打听了各处江湖人的所在,暗暗摸上门去。
在武林中混的人多半要练功,豪门大户有练功房,她高来高走,躲在窗外偷看。若是寻常人家,在自家后院练武,爬在墙头便可窥视。一来二去,她偷学到不少,假如被人发现,就当训练轻功,逃跑的功夫越来越纯熟。若不幸被追上,凤凰儿乐得交手比试,尽量不用赖以防身的暗器,纯凭真本事应敌。
这样交手近百回,十次有三次能打赢,输的那几回,对方见是个小丫头,也不再计较,教训她几句了事。但不走运时,碰上心胸狭窄的江湖人,容不得她这般放肆,往往会下重手。凤凰儿终于尝到了重伤的滋味,一口鲜血吐出来后,对方尚不肯罢休,这便激发了她的怒气,将百宝囊里的暗器一股脑儿全撒出来。
踏入苗疆后,她收集的暗器种类大增,除了常用的胡椒球、蚯蚓线、带毒的荨草刺外,又多了雄黄粉、刺蒺藜、独角仙、壁虫等物。遇上对手是女子,丢只壁虫经常就收得奇效。若是凶猛的汉子,被她乱散了一把飞蛾、一堆药粉、一群虫子,也常常错愕莫明,以为中了什么奇毒,失却动手良机。凤凰儿便趁其不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如此过了半年,她的相貌举止由一个涉世未深的天真少女,变成了英姿飒飒的江湖女子。回想在江陵的种种,恍如隔世,才知当年成立空空帮有多么幼稚。如果没有师父花半年时间点拨,再经历这半年的磨炼,以江湖之大,她那点道行恐怕很快就有灭顶之灾。
凤凰儿由此添了谨慎之心。但想归想,她毕竟出身大户人家,游荡至今,使唤闲钱甚快,加之吃穿讲究,见了乞丐又要施舍,身上银两用得七七八八。想到学了很久偷术却从未施展,她不禁手痒,一心想寻些盘缠,做一回本行,便买马前往这一带最为繁华的黔州。
第五章 偷门
黔州各族土语甚多,凤凰儿初来乍到,说两句施州语已不够用。好在她性极狡黠,笑容甜美,打手势连猜带估,渐渐明白其意。饶是如此依然吃不消,嘴皮说穿、手舞足蹈亦觉沟通困难。
时已深秋,天色暗得早,凤凰儿琢磨,既打听不出哪家是官宦人家,唯有依照居所规模推断。再找不来银子,就得和牲畜同挤在吊脚楼底层混过一晚,想到这里,她不由大为头痛。
“你是汉人?”一个商贾打扮的胖子忽然以纯正的官话和她搭腔。凤凰儿喜出望外,拼命点头。胖子笑逐言开:“难得遇上汉人,我请你吃茶如何?”凤凰儿自忖技艺高强,横竖这胖子没啥高手相,并不畏他,一路跟他进了一家茶坊。黔地户户酿酒、自家产茶,故这间茶坊也是小户人家所开,仅两三桌椅。凤凰儿把行李重重放下,内里的一个小百宝箱沉沉地敲在桌上。胖子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热情地招呼她喝茶。
茶是油茶。茶碗里有炸米花、小片糍粑、熟红苕、花生等物,凤凰儿一想正好,当粥喝,咕咚饮尽一碗。茶一入口,登时觉出异味,但寻常蒙汗药伤不了她。此时她悟到这胖子原是同道,将计就计,故意捂住头道:“怎么晕乎乎……”趴在桌上迷糊过去。胖子大惊失色,摇动她道:“姑娘、姑娘……”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入她的包裹。他正摸索到那个小箱,稍露喜色,凤凰儿拍拍他的肩道:“别找啦,我没银两,都是些防身家伙,你别抢了去。”胖子收手,装模作样整理袖子:“姑娘误会了,我看你水土不服,找找你带了什么药物。”
凤凰儿不动声色,举起手中一串钥匙:“哦?那你身带这种万能开锁钥匙,莫非只是锁匠?”那串钥匙光莹可鉴,形状却颇古怪,两头可开,一看便是偷儿常用之物。
“姑娘原来是高手!”胖子连忙掴了自己一耳光,凤凰儿不忍,撇过头去。那人慌忙又道:“我真蠢,明知这几日都是同道中人,还是憋不住要下手。”凤凰儿闻言大奇,推敲他的意思,故意道:“你既栽在我手里,认打还是认罚?”胖子忙道:“认罚。”凤凰儿道:“认罚的话,老实交代你上黔州到底干什么来了?”胖子低头,左右张望了一番,遂叹气道:“在下虽明知艺不如人,但此间召开偷门大会,总要来瞧瞧热闹。不过入会者需展示绝技方可过关,在下……在下只懂坑蒙拐骗,想是不成了。早知如此,不用巴巴地从川中赶来。”
偷——门——大——会?凤凰儿顿觉有趣,心想这等妙事,师父怎不告诉自己,不知是每年都有,还是仅此一回?听他口气,不需请帖那劳什子,有绝技便能入会参加,她若不去开开眼界,怎对得起师父辛苦的教导。
“川中……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黄名笙,绰号……”他顺嘴说了“绰号”两字,想起自己的绰号不雅,刚欲缩回,见凤凰儿瞪大双眼,不得不道,“……三绝胖子。”
“三绝?”凤凰儿上下打量,就他还有什么可绝的。黄笙赧颜抱拳:“小地方混的,名字招摇了点。三绝指的是赌、骗、偷,班门弄斧,姑娘见笑。”她本不想与这种三毒俱全的人打交道,无奈人生地不熟,便道:“依你的道行,去偷门大会,自然欠了点,索性你我搭档去如何?”黄笙大喜,端起杯敬她:“姑娘此言,黄某谢过啦!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师承何处?”
“我叫雪凤凰,师父来头极大,不过他老人家不许我透露,你也别打听了。”她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叫她有雪的日子方做案,顺口报了这个名字。“雪凤凰……”黄笙自然没听说过,赔笑了两声。
当晚由黄笙做东,挑了黔州最大的一间酒楼。凤凰儿盘缠用尽,乐得由他安排。待一进楼,微微觉出气氛不对,那一座座的客人,射过来的目光让她芒刺在背。黄笙嘻笑如常,拉她进了二楼一间包厢,关上门嘘道:“外面皆是同行,你我谨慎行事。”凤凰儿脑中把那些人过了一遍,不屑、警惕、怀疑、探询、冷漠……一个个人的眼神记得一清二楚,当下轻松笑道:“看来此间人才济济,莫非就在此开会?”
黄笙解释道:“姑娘说得没错。这家酒楼为千家寨主乜邪所有,这回他是发起人,今夜戌时便在此集会。”凤凰儿听过这个名字。乜邪,年近四十,江湖人称“苗疆老怪”,据说凶残暴虐,但在此地则被尊为“千家寨主”,俨然诸夷之首。看来,这回算是真正碰上江湖中事了。
黄笙口干,舔了舔唇,起身去拉门:“饿死啦,点些土味给你尝尝。”伸头叫了几味菜。凤凰儿微感腹饥,偷门大会更如一条馋虫,爬得她心痒痒的。黄笙一回来坐好,她又问道:“究竟大家齐聚于此,想做何大事?”黄笙没有立即回答,长长地叹了口气,吊足她的胃口,凤凰儿正不耐烦,他掩嘴神秘地道:“跟缪宗玉玺有关。”
凤凰儿的思绪一下拉远。
时为宝靖十三年,离本朝天泰二年已逾十五年。那年,前朝伪帝缪宗死于风寒。缪者,名与实爽。缪宗为前朝末帝武宗次子,天泰爷破城之日,武宗力战而竭,投湖自尽,太子乐平中箭而亡,次子孝康、三子诸贤、四子若宜不知所踪。后天泰爷开国安邦,孝康在黔州称帝复国,天泰爷令嘉南王平乱,大军尚未发,孝康于逃亡途中病殁。为安定民心,天泰爷追尊庙号,故称缪宗。
传言缪宗以一枚玉玺立国,凤凰儿猛地吞了口油茶,群偷云集此间,莫非传言属实?她撇撇嘴,漫不经心道:“真有玉玺,当时就被朝廷收了去,轮得到你我?”黄笙嗤笑道:“姑娘,你年纪小,很多事不知晓。当年缪宗流落黔中行踪飘忽,何况这是蛮夷之地,朝廷派人来了几次,均无功而返。如今在锦州思邛山发现缪宗陵墓,消息真假难辨,我们不过来碰运气。”
锦州思邛山,陵墓……啊,难道此番要做盗墓贼?缪宗以逃亡之身,死时必潦倒落泊,陵墓除了那玉玺大概别无他物。怕就怕墓穴幽深,沼气逼人,万一来些山精鬼怪,想想都吓死人。不过——既不是精心打造的墓穴,取件东西到底不难,唯一的麻烦就是其他偷儿也在。若有几百人虎视眈眈,偷东西倒罢了,远走高飞最为头痛。
凤凰儿手心发汗,心跳加速,她知道,能不能如红线就看此一回。玉玺一物,落入奸人之手可使社稷动乱,还是早些寻出来免生事端。又不觉想到弥勒,若看见她在这不曾下雪的时候动手,会不会仍无奈摇头。
饭毕,凤凰儿打开门,倚杆往下看。各色装扮的人都有,看来偷窃这一行,平日里各有伪装。她看得出神,大厅突然安静,像一锅沸水熄了火,表面安分了,内里仍憋了火。四个黑衣人抬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物进来,有一红衣人跟随在旁。
凤凰儿细看那竹轿上的白袍人,浓眉散发,闭了眼打着瞌睡。那红衣人目光坚定,从他手持狼牙槊的姿势,凤凰儿就打定主意,如无必要,决不和他动手。
“主人家来了。他身边那个红衣人叫节先,是他的得意弟子,被那支狼牙槊掠着非死即伤。”黄笙来到她身边,小声为她介绍。凤凰儿一听如此厉害,又多瞧了两眼,直至节先锐利的目光电射而至,她又没事人似的,悠悠将视线拉远了去。
那四个黑衣人把白袍人连同轿子一起放在厅北的一张桌上,躬身退出酒楼,顺手关上大门。凤凰儿同楼的一干人等奔出来,与楼下诸人一同肃然拱手,朝那白袍人道:“见过寨王!”众人异口同声,震得凤凰儿耳朵发麻,她往旁一瞧,黄笙亦恭敬地举着手,全场大抵就她一人未动。
白袍人乜邪年岁并不老,眉眼紧蹙,仿佛做着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一睁眼就是沧海桑田。凤凰儿推敲他的绰号,苗疆老怪,怪是够了,老嘛……然而渐渐地,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一点点苍老下去,凤凰儿越看越觉得衰老在他脸上,竟是活生生进行着的,不由得不敢再看。
节先环场扫视,被他看到的人皆肃然敛容,不敢直视。只听他朗声说道:“各位都知所来何事,我就不啰唆。要去之地荒僻高险,没一点儿本事,我劝还是死了心。寨王之意是大家各自展示绝技,挑最强的几人前去,数目不定,有本事就去得。”
有人嚷道:“各凭本事,还是相互对战?”节先摇头:“窃者未必武功了得,却绝对有过硬求生之道。各位只管尽情施展所长,不必担心对战受伤。”楼内众人议论纷纷,节先的狼牙槊往地上一戳,整座楼一震,顿时安静。
“辰光尚早,谁先来?”节先气势夺人,众人不由彼此对望,鸦雀无声。不多时,有人打破僵局脱众而出,悠然站定,拱手道:“在下应猛,可开天下锁。”他手中仅持一根小铁棍,上面齿形不一,如犬牙交错。凤凰儿瞧瞧黄笙,意思是人家比你强多了,黄笙直勾勾盯紧了他手中的宝贝,身子探出栏杆好远。
节先早有准备,着人拿了一盘奇形怪状的锁来,放在应猛面前。应猛开了十九只锁后,节先失去再让他尝试的耐心,宣布他过关。接下来各路人马轮番上台,凤凰儿就跟进了杂耍团,热闹一桩桩瞧也瞧不完。大部分偷儿较为平庸,像她在江陵遇到的那些,会点小偷小摸的技巧,给行家见了不值一顾。凤凰儿看了几人,失去兴趣,无聊地又叫了三样点心。
除了她外,整座楼内人人专注,黄笙忍不住提醒她道:“姑娘别太分心,叫主人家见了,以为你有意不敬。”凤凰儿道:“来偷门大会的,不会尽是些小喽啰吧?”两人正说着,楼下奔出一人,一张马脸,阴气多于阳气。
“在下曲不平,从小研习堪舆之术,对于阴宅风水犹有心得。”
节先道:“以先生所见,那人所在,当是何处?”他没有点破,人人都知他说的是“缪宗”。要寻玉玺,先得弄明陵墓的位置,如此说来,这个风水先生未必全无用处。凤凰儿来了精神,听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