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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兰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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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五日,弥勒带了凤凰儿上街,每过一家店,要她看两眼,然后背过身去,说出店内陈设,完全正确才到下一家。走完一条街已把这位大小姐累了半死,唉声叹气,想东西想得差点抓破头。好在虽然痛苦,却渐渐说得一丝不差,弥勒便把她带回,又教她读书。
  这回读的是《齐民要术》、《水经注》之类的文章,凤凰儿看得昏天黑地。等到弥勒要考她时,她背了一小半,突然一声尖叫,原来看到一只老鼠,呼啦啦全忘了。弥勒没法,打发她再看再背,他自己也头疼欲死。
  “哪里出绫?哪里又产银?”
  “出绫的地方太多啦——首推我们江陵,还有梓州、定州、青州、润州、越州、明州,这个……饶州、商州、平阳产银。”凤凰儿好容易说完,面有得色。
  “哼,地方虽然不差,可方位次序一塌糊涂,忽东忽西,听得头疼。背熟了再来。”弥勒负手出门,剩下凤凰儿一个人呼天抢地背书。
  又一日,却是读佛经,《戒律根本论》、《律上分》、《百业经》、《大集经》什么的,都在说偷盗的罪过,死后报应,不得翻身。
  凤凰儿一面读,一面甚是不解,弥勒教她这些玩意儿有何用意?但熟悉了弥勒的脾性,知道凡事问前需先动脑子想过,只能苦苦思索。弥勒见她愁眉苦脸坐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暗自点头。末了,凤凰儿叹了口气,几次想开口却仍迟疑。弥勒心想,快问啦,怎么还不说。他很想知道这宝贝徒弟有何所思、何所得。凤凰儿终于委屈地道:“师父,你不想教我偷术就罢了,别拿轮回报应吓我……”
  弥勒苦笑叹气,旁敲侧击既然不行,只能长篇大论说给她听,当下款款道来:“偷盗之术,虽为圣人、世俗不耻,然则信陵君窃符救赵,红线女千里盗盒,莫不有心怀苍生之念。术本无好坏之分,但人心有善恶之辨,我着你读佛经,是想你心怀慈悲,不以所学误己害人,连累天下黎民。倘有这么一天……”弥勒说得舌尖生灿,正欲滔滔不绝,凤凰儿道:“我学偷术本来也不为自己享乐,我想做红线一样的侠女嘛。”
  “侠女?”弥勒笑起来,“天下侠女好像没人以做偷儿为平生大志。”
  “师父,事事都与人雷同,岂会是我凤凰儿所为?我偏要又是小偷,又是名满天下的侠客!”凤凰儿傲然说道。
  “好,有志气。”弥勒忍不住鼓掌,心想,这一关你又过了。
  如此学了一个月,凤凰儿自觉本事没学到,书倒背了一堆,认得孔圣释迦,却久违了空空之术,心下忿忿。终于找个机会对弥勒抱怨:“师父,如今我知道《游春图》是展子虔所画,《平复帖》是陆机的墨宝,小祝融是杜甫所藏奇石……可我不知道,这些个劳什子跟偷技有何关联?”
  “唐太宗派萧翼偷了《兰亭帖》,世人却称之为‘智取’,这是何故?”
  “他是皇帝,大家不敢说。”
  “盗虽小人,智过君子。小偷小摸之术,我不用教,你也会。但若想学盗家正宗,就得打好根基,如果千方百计将东西偷了来,却不知偷来的是真是假——你可丢得起这个人?”
  凤凰儿这回倒一点就通,呵呵笑道:“我懂了,明白那些玩意儿,眼光便高于寻常偷儿,起码可做个雅贼。”
  “雅贼你还差得远呢,先看看这是什么?”弥勒把两块石头放在几案上,着她来看。一块黄色,一块青色,说是暗器又嫌大,说是镇纸又不规则,凤凰儿瞪大双眼瞧了半天,没看出究竟,拿求助的眼神可怜地望向弥勒。弥勒叹道:“这是两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凤凰儿恍然大悟:“师父,‘玉不琢,不成器’,你用璞玉来鼓励我,他日必成大器,是不是?”说完脸微微发红。弥勒摇头:“我今日要教你赏玉。至于你能否成大器,便看你悟性如何。”
  “赏玉?”这功课比前几日的听来风花雪月,她有了兴头。
  当弥勒摆出一排形状各异的大小玉器后,凤凰儿更觉目炫神迷,黄金底座的玉爵、翡翠串成的佩带,弥勒手一招,便凌空变出一件,犹如玩戏法。岫玉、玛瑙、黄玉、白玉、青玉、碧玉、南阳玉、密玉、翡翠、紫晶、鸳鸯玉、绿苗、松耳石……弥勒一个个讲过去,言谈间似乎无所不晓。
  凤凰儿头一回觉得,神采飞扬的他,举手投足竟比那生烟暖玉,更吸引她的视线。
  弥勒所教极杂,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通奇门遁甲、堪舆机关,但却鲜涉及武功偷术。凤凰儿自然不答应,缠着他传授,弥勒思虑许久,方于某夜教了她一套“兰花指”。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弥勒吟毕,当空长啸,但见夜云舒卷,凤凰儿似闻到他指尖清雅的气息,恍如兰叶幽香。她痴痴地看他俯挥素波,仰掇芳兰,直似神人下凡,眼中由崇敬到仰慕,慢慢夹杂了复杂的感情。
  他的每一指,都似独立的生命,活泼泼地舞动。牵扯,缠绕,勾连,拉伸。欲断还连,欲走还休,欲舍难分,欲弃难离。她的目光被牵引,心神已全系于这指尖。仿佛十个人,各有性格,悲欢哭笑,如一面人生的镜。
  突然间,那十指化作十条蛇,嘶嘶吐信,蓦地到了眼前。她一惊,从梦中醒来,才知这兰花指并不寻常。唯有摄定心神,不受其扰,才能看清指法奥妙。而那背后,又是否弥勒曾经教过的不动心呢?
  他不动心,她却动了。
  弥勒肃然收手。凤凰儿面有愧色,一颗心扑扑直跳。“这兰花指还需配上妙手云端步。”弥勒若无其事,继续教道。凤凰儿听了新鲜:“为何不是妙足,而是妙手?”
  “步法善变不出奇,难的是手足并用,加倍惑乱对方视线。”弥勒笑道,“为师我花了八年才明白这道理,轮到你捡个大便宜。”
  妙手云端步的步法分盖、插、行、越、绞、缠、点、趟、上、退、跨等十数种,手法又有截、架、撩、劈、穿、崩、挑、推、按、拍、搂等十数种,配合兰花指的指法,可谓眼花缭乱。看似简单的招式,在弥勒的手尖足底却鲜活起来,犹如千手千足,无处不可迎敌致胜。凤凰儿近来记忆练得极佳,本性又贴近这套功夫,弥勒只说一遍口诀,她竟记了八九不离十。弥勒想,这块璞玉终于开始发光,看她的笑容里不再有奚落。
  凤凰儿学得性起,移步近弥勒身旁,挽了个兰花指,一招“光风细转”点向弥勒。他随手一拍,回了招“浮香外袭”,凤凰儿意料不到出手竟能快捷若此,不及拆招,一下被打中。她一吃痛,眼泪当即落下,弥勒没了主意,只得转过头去不看,口中急切地道:“别哭,别哭。”凤凰儿见他背着自己,哭得越发大声,弥勒仍不看她,语气改为哀求:“好丫头,师父手重,不是故意打你。”
  凤凰儿破涕为笑:“原来师父怕见人哭!”弥勒听她笑了,这才回头看她带泪的秀眸:“真是怕了你!”漫天繁星悄悄眨着眼睛,凤凰儿低头偷笑,心中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甜蜜。
  每到夜深人静,她便在后院一一演练实战功夫,同时又融合进兰花指和妙手云端步,看如何搭配能使出最强的威力。日间读书也给了她莫大的好处,此时凤凰儿的眼界更开阔,往往在武学上苦思不解的难题,有时想起一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就豁然开朗。举一反三后,她读书时添了心眼,屡屡能想到该如何运用到武功上,小小的心思俨然已在思索很多武林中人未曾想过的难题。
  待到隔日弥勒考究她功夫的时候,发觉她日进千里,一点就通。他这师父也不手软,经常说打就打,考验凤凰儿应急的才能。有时他昨日使过的招术,很快会被次日的凤凰儿拿来对付他,而她变通的巧妙,更让弥勒有了错觉,好像教了这孩子很多年,彼此有了极深的默契。
  如此过了三月,凤凰儿渐渐变了个人,时常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对武学痴痴如醉,也越发喜欢缠了师父,要他倾尽所学。弥勒知道,是他该离去的时候了,一扇大门已为她打开,前途的艰难坎坷,要靠她自己去走。
  第四章  出师
  于是弥勒择一良辰吉日,唤凤凰儿来到破庙。那个黄昏夕阳如血,弥勒在暮色里像尊镀金的活佛,笑得安详。
  “好啦,大功告成,你满师啦!”弥勒见到凤凰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什么?我都学到了?”
  听出她不信的口气,弥勒斜睨了她一眼:“你包吃包住养了我半年,师父的骨头都散了,再不走就全化掉,没脸见你师叔。”
  “师父!”凤凰儿一听他想走,恢复了从前小孩子的心态,拉住他衣角不放。
  弥勒打掉她的手,凛然道:“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凤凰儿心下酸酸,低首道:“我听。”她早预备了这天的来临,不料仍是措手不及。
  “你需答应我一事。”
  “师父请说。”
  “如果你立志做个偷儿,今后只能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
  凤凰儿一愣,这样一来,南方岂不是鲜少日子能去?即便是北方,亦要等到天寒地冻。
  “师父,你是不想我多造孽债,还是……名捕们都患了风湿?”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笑道。说来奇怪,和弥勒一起,即便是忧伤也会化成欢快,心情始终在天空飞翔。
  弥勒不肯揭破,含糊地道:“这缘故日后你自会知晓,切记。”凤凰儿不依,缠住弥勒细问究竟,他只得笑骂道:“有怪癖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容易出名。一般人心中,英雄豪杰、高人隐士都有些怪癖,否则和普通人不是没两样?我不出名,就是因为我太正常了,连个绰号都懒得起,给你寻个有趣的怪癖,叫江湖人记得你,岂不是好事?”
  凤凰儿一吐舌头,笑道:“谁说师父你没怪癖?我数都数不过来。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
  弥勒一怔,眼中流露出难以察觉的伤感,他搔搔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是嘛,看来我教你的强记术,学得不赖。”
  “我没说完!给你备好的床铺,你一天也没睡过,每夜子时一定失踪,可怜我轻功再好也追不上……”
  “鬼丫头,你居然跟踪我?”弥勒似怒非怒。
  “奇怪的是……上回你做木匠时住破屋,吃狗肉,又脏又邋遢,倒不像同一个人。当然,是真名士始风流,是不是?师父!”
  弥勒被她说得赶不急回嘴,兀自盯了她笑。
  “如此这些,算不算怪癖?”
  “好,好,我认输。”弥勒不再纠缠,“回到先前我说的规矩,你须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知道了么?”
  “如果有样东西关系天下民生,却在南方,大夏天的,我偷是不偷?”凤凰儿坚持问道。心下思忖,师父帮她找的这个怪癖也太怪了些,实在不行只有违逆师命,替天行道是最紧要的,师父也怪不得她。
  弥勒看了一眼她倔强的眼神,叹道:“你如此争强好胜,我……也由得你!”眉间略有忧虑之意,凝了一刻,瞬即散开。他放下得甚快,眼中似乎洞悉一切,闲闲地道:“最后这一课,你猜为师要教你什么?”
  凤凰儿奇道:“不是教完了吗?”弥勒笑骂:“我的本事你都学到了?大言不惭!你先坐着,不许动,等师父给你变些好东西来。”起身往门外走。他走得很疾,被这烦心的徒儿勾出一连串回忆,他不知再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过去,毕竟是再也过不去的呀。
  凤凰儿喏喏应了,安心坐等弥勒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时辰,不觉无聊到眼花。她正想打瞌睡,忽闻得异香扑鼻,钻入七窍,嘴里馋涎顿生,把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总算逮到面前一盘色相诱人的粉蒸骨头。她视线平移,就看到香浓馥郁的算条巴子,鲜嫩欲滴的裹蒸生鱼,虽然个个只是家常小菜,却做得雍容端庄,秀色可餐,毫无平民俗色。
  凤凰儿忍不住拔去竹签,举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顺滑,入口即化,一层裹着一层的滋味,从舌尖慢慢渗出,溜到舌底,直暖入脾胃。一口不够,再送一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弥勒站在一旁笑看都浑然不觉。
  吃了个半饱,这才顾得上看一眼师父,招呼他同吃。弥勒摸摸自己隆起的肚腩,摇头笑道:“这顿原该你烧给我吃,算是谢师,如今是我谢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不似人样。”凤凰儿接口道:“师父胖了,才像弥勒佛嘛。”弥勒听了大笑,眼角那抹皱纹也笑得扬上眉间,凤凰儿看得出神,不知筷上的菜早已跌下。
  她想学一身傲视江湖的本事,去偷世间的奇珍,像红线女那样,为天下人偷一个太平日子。她忽然觉得,如果小时候想学偷术,是为了好玩,为了逍遥自在,那么拜弥勒为师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却是做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赢他一赞,博他一笑。
  而他的笑容,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最美的风景。
  饭后,弥勒送凤凰儿回家,走到半途,他突然停了步,叹道:“世间无不散筵席,回去告诉你爹跟我学艺之事。今后你想做贼,需得他应允方可,否则不忠不孝,我也不认你这个徒弟。”
  凤凰儿听出他的意思,叫了一声:“师父,你真要走了?”弥勒笑道:“你做什么,我都看着!要是不争气,别说是我徒弟。”凤凰儿嗔怪道:“师父小看我,我这就回去禀明父母,自立门户。到时声名盖过师父,就知这个徒弟收得不冤了!”她虽说笑,心里骤然空荡,只觉从今后就是个迷路的孩子,不知往何处去。
  弥勒微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册子,凤凰儿翻开看了,尽是练功的人像,旁录小楷写的诀窍。弥勒道:“对敌不拘泥招式,但练武须熟知各家所长。这些年我走南闯北,遇过不少高手,将他们的武功大致整理在这里。有些我写了破解之法,有些没写,你不妨试着想想。”凤凰儿随便凝视一页,画上妇人宝剑挥舞迅疾,寒光闪闪,竟看不透来势去处。
  “师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你能不能再多留一阵?”凤凰儿呆呆望了他一眼,想想就要看不见他的面容,出师的喜悦荡然无存。
  “不啦。小鸟会飞,靠的是自己的翅膀,你该上江湖多历练,而不是等师父手把手教会你一切。”他肃然回答,眼中有拒人千里的冷峻。
  凤凰儿忽然觉得师父很陌生,她盯住这个光头、长眉、朗目的灰衣人,想把他的每根线条牢牢记下。弥勒禁不住她的目光,转过身大踏步往四海武场而去。她连忙赶上,走在他身侧,目不转睛的视线里尽是依恋,弥勒被她凝望得心酸,步子不觉缓了,仿佛踏到泥泞里走不动似的。
  临别那一眼,凤凰儿倚在四海武场的门口,不肯进去。她白衣胜雪,玉样的人斜立在那里,像是月上走失的玉兔,惹人怜爱。弥勒心口一疼,抬头望月,快到十五,月儿要圆了。人间聚散分合,如月圆月缺,都有定数。下一回许是月亮再圆时,又有相见的缘分。
  他朝凤凰儿摇摇手,一挥袖,就走了。
  风儿吹过,凤凰儿打了个寒噤,才知道弥勒离得远了。长街空荡,脸上僵僵涩涩的,哭不出来。手中捏紧了师父的册子,很久,脚才知道要移动。木木地进了屋,琴娘给她披了件衣裳,她一个喷嚏打出,觉出家中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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