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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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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北鞘……”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东瀛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眼前的“北鞘”。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缺。故给人称做“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逸海上人厉声道:“懂了吗?幕府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众武士爽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幕府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南刀”。
  “南刀”与“北鞘”,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北鞘”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南刀”却恰恰相反,相传它是东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兼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百万”为止。
  “南刀”、“北鞘”,大内良臣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南刀北鞘”仅是个譬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一切万物,“北鞘”却是无坚可摧,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子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但是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北鞘”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士跪倒在地,朝那柄“北鞘”顶礼膜拜。
  那“北鞘”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明明为烈焰焚烧,却不见分毫热烫,逸海上人持于手中,自也无不适之感。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下拜道:“上人,我错怪你了,请宽恕在下的无礼。”逸海上人笑道:“我不原谅你,还能如何呢?难道要你切腹谢罪吗?”说着便将那“阎将军”扶起,神色慈和悦然。
  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风,为人诙谐,并无架子,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道:“上人,你……你怎么会有这柄‘北鞘’的?可是……可是幕府交给您的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没错,这是义政将军交给我的。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来到梦海。只因此行凶险异常,他事先便把‘北鞘’交给了我,以作防身之用。”
  世上最血腥的妖刀,便是“不宿之刀”,想来唯有“北鞘”能抵挡其凶焰。众人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北鞘”,喃喃又问:“上人,这……这世上真有‘南刀’吗?”
  “当然有。”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吉野’找些老人问问,你们只要提到‘南刀’的事情,他们也会反问你,这世上是否真有‘北鞘’?”
  “吉野……”众武士面面相觑,愕然道,“您……您说的是‘吉野南朝’?”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吉野山的南朝。那里是‘南刀’最后现身的地方。”众武士大惊道:“最后现身的地方?那……那‘南刀’现下去了哪儿?”
  逸海上人遥望茫茫海雾,轻轻叹息,众武士愕然醒觉,已知“南刀”便在梦海。
  日本向来只有一个朝廷,便位于京都室町。可过去六十年里,“吉野”却曾另创朝廷,与京都分庭抗礼。只不知此事与“南刀北鞘”有何干系?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低声便问:“上人,这……这‘北鞘’是怎么落到幕府手中的?您可以说说么?”
  逸海上人笑了一笑,他携住那“阎将军”的手,淡然道:“大内君,请你下锚。我有几句话要与各位说。”大内良臣心下大喜,自知他要借一步说话了,忙召来一名武士,附耳吩咐几句,随即伸手肃客,将一行人引向了内舱。
  来到了舱里,只见窗边置了一张茶几,地下铺了草席,一如寻常居家陈设。大内良臣晓得逸海上人身份极高,便屈膝跪姿,坐不动身。逸海上人则如寻常僧侣一般,自管盘膝打坐。
  四下一片静默,逸海上人轻声道:“大内君,老衲可以请教一件事么?”大内良臣忙道:“不敢,能回答上人的垂问,是在下的荣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只想请问阁下,你孩提时可曾听闻过‘南刀北鞘’的传说?”
  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道:“有,在我七岁的时候。”逸海上人微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令伯祖‘大内义弘’么?”
  “大内义弘”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人称“义弘公”,此人曾经背叛幕府,于“应永之乱”起兵称反。大内良臣黯然道:“上人所言不错。义弘公曾经开示我等,他……他说‘南刀北鞘’涉及了日本的武运,若有人能同时掌握这两样神器,便能一举结束武家乱世,进而统一全日本……”他顿了顿,慌忙乞问,“上人,他……他说得对么?”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大内良臣却也不敢多问,想起了族人与幕府的恩怨,一时更是战战兢兢。
  四人对面而坐,大内良臣心头怦怦跳着,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二也不解“北鞘”与幕府有何渊源,更不知这“南刀”为何会藏于梦海之中。一时心中百转千结,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他不敢随意启齿,只取来了一只炭炉,默默烧煮茶水。
  四下蒙蒙眬眬,满是水汽,连舱里也难以幸免。大内良臣烧煮了茶水,舱里水雾更浓,极显闷热,他推开了窗扉,一时间冰寒冷雾袭面而来,逼得他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掩上了窗。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梦海真是古怪,对么?”
  大内良臣不敢多口,只斟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逸海上人道:“大内君,您晓得义政将军为何会派您来梦海?”
  大内良臣微微一愣,道:“这……这不是因为我懂得驾船吗?”逸海上人微笑道:“大内君的驾船本领高超,这当然是个原因。不过义政将军找您过来,另外还有个情由。”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请上人教诲。”
  逸海上人提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您姓大内。”大内良臣愕然道:“大内?”逸海上人淡然道:“没错,正因您是大内家的人,所以义政将军指名阁下,命您陪同老衲进入梦海。”
  河野洋雄伸手自指,愕然道:“那……那我呢?”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与阎将军一样,都是此行的护从,保卫大内君平安。”
  大内良臣闻言战栗,不知自己有何要紧之处,一时伏身再拜,逸海上人笑了笑,他将窗扉开启一缝,望向窗外的梦海,道:“大内君,您知道朝鲜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吗?”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谜海。”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那您可曾知道,为何朝鲜人始终没来解开谜团?”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不解,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因为他们相信了汉人的说法。”
  大内良臣愣住了:“上人的意思是……”逸海上人微笑道:“知道吧,汉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苦海。”话才出口,心下便有醒悟,“上人的意思是说……朝鲜人不敢过来揭开谜底,便是怕给自己带来苦果?”
  逸海上人道:“没错。朝鲜深受汉儒教化,也学着汉人压抑自己,始终视这片海域为禁忌。可是我们日本人不同,过去七百年来,我国上下始终坚信,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个秘宝,足以扭转日本的国运。因此我们称之为‘梦海’,便是要鼓励子孙冒险犯难,无论牺牲了多少人,也要破解这个谜团。”
  大内良臣怦然心动,方知“梦海”二字竟有如此重大寓意。忙道:“如此说来,晁衡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团而来的?”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没错。自飞鸟时代开始,历代的公家武家、法皇天皇,莫不竞相派人来到梦海,这一切的用意,就是要找出这个代代相传的宝藏。”大内良臣忙道:“那……那他们找到了吗?”
  逸海上人道:“找到了,不过他们只找到了一半。”说话间,便将“北鞘”解了下来,放到了席上。顿时之间,河野洋雄、大内良臣,乃至那位“阎将军”,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便想朝“北鞘”触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么?”
  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三十载,诸位若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沉,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分量如此之沉,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文,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文,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又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手!”
  “铿”地一声脆响,北鞘与胁差稍一相合,顿时间火光四射,一时间刀屑铁粉激射而出,那“胁差”的刀头竟已断折了。天幸那“阎将军”出手极快,早将大内良臣一把拉开,否则他首当其冲,双眼定要给射瞎不可。
  空鞘躺于草席上,鞘口处传来嗡嗡低响,悠扬动听,宛如梵唱。大内良臣浑身冷汗,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逸海上人俯身过去,将“北鞘”拾了起来,他指着鞘上正中一处梵印,轻轻说道:“看出来了吗?这个梵字是哪位神明的印记?”
  那“阎将军”趋前凝视,道:“这是无动尊。”逸海上人含笑嘉许道:“没错,这便是八大明王之首,不动明王的‘金刚火焰印’。”
  “不动明王”又称无动尊,与“爱染明王”、“军荼利明王”等并称为密教八大明王,号称“见我身者,得菩提心”,传说受大日如来之命,现忿恚火焰身,乃是东瀛举国供奉的护国之神。大内良臣越看越觉骇然,忙问道:“这……这鞘上的梵文是谁刻上去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并非人力所为。相传这些梵文全是铸造时自然生成的。反倒是鞘上刀铭,却是铸成后才请高手刻上的。”
  众人心下骇然,心知东瀛刀剑若是臻于极品,铸造时剑面往往会生出天然纹理,称作“刃文”,多如水纹波浪,却没听说有类似梵印经文的。河野洋雄干笑道:“这柄刀……嘿嘿……当真怪得可以。它……它是怎么来到幕府手中的?”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这是第一代幕府将军带回京都的。”
  大内良臣愕然道:“第一代幕府将军……您说的是义满?”逸海上人将“北鞘”缚回腰间,摇头道:“不,比义满更早。”众武士窃窃低语:“比义满更早……那……那是……”
  一旁的“阎将军”静静地道:“足利尊氏。”众人“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把“北鞘”带回室町的,正是那位八幡宫的初代幕府大将军,足利尊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他是在哪儿找到的?”逸海上人道:“法隆寺。”
  “法隆寺?”大内良臣失声惊呼,“您说的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逸海上人喝了口茶,颔首道:“没错,就是供奉圣德太子的那座古刹。这就是‘北鞘’第一次现世的地方。”
  这“法隆寺”由来已久,乃是东瀛第一圣君“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所建,迄今已达七百余年。尤其寺内东院的“梦殿”里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救世观音像”,相传更是依“圣德太子”生前容貌所建,意义可谓神圣非凡。
  大内良臣呼吸急促,道:“尊氏将军是怎么找到它的?”
  逸海上人道:“别急,你听我慢慢道来,如此你便会明白‘南刀北鞘’的来历,以及这两柄神器与梦海的渊源。”那“阎将军”心下一凛,忙道:“且慢,你是说‘北鞘’也是在梦海出土的?”逸海上人微微一笑,知道他猜到了几分内情,便道:“你们都别急,我自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们。”
  诸人正襟危坐,不论武功高如“阎将军”,抑或粗野如“河野洋雄”,人人都不敢稍动。只听逸海上人道:“吾国自奈良、平安时代以来,始终是天皇亲政,并无幕府之设。可自从源氏一族崛起于关东,我国便走向了武家政治,从此天皇有名无实,只能任凭幕府将军摆布。这些事情,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是。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百年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欺侮着各方大名。”
  逸海上人叹道:“说得好。自保元之乱起,武士气焰益发嚣张,动辄放逐天皇,幽禁法皇。到了幕府创建后,朝廷更是有名无实,一切大权都握在武家之手。可报应不爽,源氏一族得势不久,却又被外戚所乱,从此幕府权势落入北条家之手,以‘执权’的名义监控全国。”
  听到此处,人人叹息默然,无言以对,逸海上人又道:“我们日本人有个习性,便是喜欢自欺欺人,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数百年。自北条家专政起,皮相上尊崇天皇,实则以幕府为骨、骨干上尊崇幕府,实则脏腑却是执权。然则北条氏又能安享大权多久呢?于是乎,外戚安达家又得势了,平赖纲又崛起了,子弑父、弟弑兄,每一家、每一族都吃着同姓的血肉,故称‘下克上’的大乱世。”
  权不过三代,在场诸人多有亲族残杀的往事,或如大内良臣,自小屡遭本家排挤;或如河野洋雄,被迫流放鹰岛,无人能脱骨肉相残之苦。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会沦落到这田地?”
  众人默然噤声,无言以对。只听逸海上人叹道:“因为我们一直没发觉,原来我们始终在骗着自己。上起天皇、下至豪门,莫不以为国家完美无暇、万世一系,殊不知这些全是自欺欺人。天皇早已灭亡,亡于幕府之手,可我们自欺欺人,纵容幕府寄生,任其专权。然则纵容幕府的结果,又等于纵容北条执权,纵容了北条,不啻等于鼓励举国武士铤而走险,以下犯上,于是全国没口子的忠信报恩,行径却禽兽不容……”说到此处,逸海上人泪水滚滚而下,叹道:“数百年来,人人自欺欺人,直到后醍醐天皇崛起,开始了‘建武中兴’。”
  大内良臣“啊”了一声,道:“建武!这是大汉光武帝的年号!”
  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道:“没错,唐国最伟大的君主,就是大汉光武帝。后醍醐天皇就是要借‘大汉光武帝’的名号,扫灭割据贼党,还政于天皇,以开万世不移的皇室大统。”
  大内良臣惊道:“还政于天皇?那……那幕府呢?”逸海上人摇头道:“没有幕府了。天皇要仿照大汉国体,集大权于天子一人之手,使武家政治从此绝迹。”
  自古以来,东瀛便由武家贵族交替掌政,至今已达数百年,倘要扫除了幕府势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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