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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轩亮忙道:“你们先别打岔。徐伯伯,到底魏宽叔叔有何本领,怎能排到我爹之上?”徐尔正道:“这是有来由的,相传他练成了一套厉害武功,称作‘元元功’,燕山八虎敬畏他,便尊称他为‘龙帅’。”崔轩亮纳闷道:“‘元元功’?那又是什么东西了?”
徐尔正并非练武人,自也不知“元元功”的来由,崔风宪便解释道:“咱们正教武林有三大护法神功,俱是前朝所传。一是‘丹鼎派’的元元功,落在淮安魏家庄手里,一是道家北祖‘隐仙派’的纯阳功,落在武当张三丰手里,还一个则是……”
崔轩亮大喜插话:“我知道,还一个便是‘八方五雷掌’,落在咱们安徽崔家手里!”崔风宪摇头道:“那倒不是。三大神功里的最后一套心法,便是达摩秘传的‘易筋经’。”崔轩亮喃喃地道:“少林寺的易筋经……那……那咱们家的‘八方五雷掌’呢?难道……难道不及这些功夫么?”
崔风宪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当年永乐帝东征北讨,你爹爹随他出征打仗,咱们家的掌法也随之扬威天下。只是这三大古神功源远流长,有的是东西两晋遗留的仙法,有的是南北两朝创下的神功,成名都达千年之久。加上这三套功夫练法太过艰涩,往往两三百年里才有一个传人,方才给人公推为武林瑰宝……”
听得爹爹的武功不在其列,崔轩亮自是怏怏不乐,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徐尔正察言观色,猜到了他的心事,便安慰道:“世人厚古薄今,昨是今非,由来已久。孩子,等你日后把功夫练好了,世上还有谁敢瞧不起你爹爹创下的功夫?”
崔轩亮少年心性,听得长辈慰勉,登时奋力颔首:“没错!等我练到了天下第一,武林里可就是四大神功了。”徐尔正抚掌大笑,崔风宪也是满面笑容,想来他日夜引颈,都在盼望这句话了。崔轩亮眉飞色舞,又道:“徐伯伯,到底我爹是怎么和魏叔叔拜把子的,您可以说说么?”
徐尔正微微一笑,道:“这要从他俩的一个心结说起。”崔轩亮愣道:“心结?他俩不是很好么?为何会有心结?”
年纪越长者,越爱谈往事。徐尔正早已憋了满肚子话,只听他呵呵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当时永乐大帝麾下人才济济,分驻内外两地。这内者便是所谓的‘大内’,掌管着干清门以南、承天门以北。至于‘外’这个字,指的便是‘凤翔’、‘豹韬’、‘虎威’等等卫戍兵马。”
崔轩亮家中是世袭军户,每年领有百石俸饷,当即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批兵马驻扎京郊,便是现今的‘京畿三大营’,对吧!”
听得孺子可教,徐尔正自是捻须微笑,道:“没错。你爹爹在世时是燕山前卫的都统领,魏宽则是永乐大帝的贴身随扈。他俩一个以‘八方五雷掌’闻名于世,一个则以‘元元功’享誉天下,都是不可一世之人。彼此相互闻名,却没较量过。”
崔轩亮笑道:“难怪他俩有心结,原来一个是周瑜,一个是诸葛亮啊。”
既生瑜、何生亮,江山每得才人出,总想独领风骚,难免有此感慨了。崔轩亮忙道:“那后来呢?他俩又是怎么拜把子的?”
徐尔正笑了笑,他提起了茶杯,道:“其实你爹爹的性子和魏宽相反,彼此没交情,相互间也不来往,若非为了那场大械斗,他俩绝无机缘结识。”
崔轩亮惊道:“大械斗?是‘京畿三大营’和‘大内侍卫’打架么?”
徐尔正哈哈一笑,道:“没错。这事你叔叔也清楚得很。他没跟你提过么?”崔轩亮茫然道:“没有啊,徐伯伯您别卖关子,快说吧。”
海风轻轻吹拂,但见天上蓝天白云,大海一片寂静,让人胸怀大畅。徐尔正啜饮热茶,一边遥想往事,道:“你爹爹十岁从军,早年曾在徐国公手下效力,和鞑子打过大战。本朝创建后,他便给派到了河北,成为永乐大帝的麾下前锋。他这人交游广阔,天性豪迈,对朋友极为大方,却有个坏习惯。”
崔轩亮喃喃地道:“坏习惯?是……是喝酒么?”
徐尔正笑道:“那倒不是。你爹爹身材和你一样,都是大个头,千杯黄汤下肚,视作平常,也没听说他因酒坏事。倒是他性子太过自负,总爱朋友捧着他,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
崔轩亮低声道:“是啊……我小时候听娘说过,她说爹爹脾气好烈,耳根子偏又最软,人家几句巴结奉承,他就等着要两肋插刀了。”
崔风宪心下不乐,只重重咳了一声,徐尔正笑道:“对朋友义薄云天,那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要是交上了狐朋狗友,那可麻烦了。”
崔轩亮愣道:“狐朋狗友?您……您说的是魏叔叔么?”
咳嗽声响起,崔风宪涨红了脸,猛力咳嗽,几乎老命不保。徐尔正怕他又来责骂侄儿,忙道:“这倒不是,魏宽天生是个淡泊的人,他朋友少,话也少,性子有些冷峻。和你爹爹非但没有交情,彼此还因着下属的缘故,存了不少芥蒂。”
崔轩亮愣道:“为什么?”
徐尔正叹道:“这就和待遇有关了。当时大内侍卫地位极高,连锦衣卫也归他们统辖,俸禄一年有四百多两,比得一个知县。可‘京畿大营’的兵卒却可怜得紧,一个月拿不到十两,也是他们心存妒忌,便爱在大内侍卫的姓名上做文章,什么张三李四到了他们嘴里,莫不是‘张公公’、‘李公公’的乱叫一气,每回双方狭路相逢,少不得打上一架。”
听到此处,崔轩亮却是愤愤不平了,想他打小白皙俊美,却也因此给安上了难听外号,什么“崔公公”、“崔兔头”,不知给侮辱了多少回。当即咬牙道:“这太缺德了,我要是魏叔叔,非得找他们算账不可。”
听得崔轩亮胳臂向外弯,徐尔正自是微微一奇。又道:“那魏宽是个明理的人,自知双方之所以结怨,全是因待遇而起,自也不会和这些无知兵卒计较,反而屡次进言,盼给‘京畿三大营’添俸增禄。不过皇上担心府库空虚,便也没答应,事情便这么拖下来了。直到有一年,几名大内侍卫去了‘秦淮楼’喝酒,事情便闹出来了。”
崔轩亮忙道:“秦淮楼?那是妓院么?”
徐尔正道:“是。‘秦淮楼’仿南京风情所建,位于永定河畔,号称‘天下第一楼’,文武百官,流连忘返,往往一掷千金。”
崔轩亮听得兴起,笑道:“徐伯伯,听您说得这般熟,您也时常光顾么?”
徐尔正微微一窘,赶忙咳了几声,道:“反正那时大内侍卫俸禄极多,只消闲暇无事,便去‘秦淮楼’作乐。可京畿大营的兵卒却没钱进门,只能买些卤菜劣酒,蹲在永定河畔干瞪眼。也因如此,双方早晚要大闹一场。”
崔轩亮奋力点头:“没错!这儿天堂、那儿炼狱,是我也受不了。”
徐尔正哈哈一笑,道:“这话是啊,这两边人马互存不忿,一夜里春暖花开,几名大内侍卫闲来无事,便又呼朋引伴,上‘秦淮楼’作乐去了,刚巧不巧,那夜永定河畔也聚了一群兵卒,他们见大内侍卫左搂右抱,风光得意,心下不平,便在那儿嘻嘻哈哈,说什么大内侍卫全都……全都净了身,真不知去‘秦淮楼’里忙什么,莫非是去挣钱养家不成?”
崔轩亮惊道:“说得这般难听?那不是讨打么?”
徐尔正苦笑道:“那还要说么?大内侍卫一听讥讽,狂怒之下,便将他们狠狠打了一顿,这些兵卒武功不及人家,一个个头破血流,抱头鼠窜而去,这么一来,便把你爹爹引了出来。”崔轩亮颤声道:“我爹来了?他……他是去调解的么?”
徐尔正摇头道:“调解什么?你爹一听下属来报,说御前侍卫动手打人,当下不分青红皂白,立时召集了三百多名官兵杀上秦淮楼,把那几个大内侍卫拖上了街,往死里狠打。你爹爹做人又绝,竟还脱了他们的裤子,说要验明正身,瞧瞧他们是否秽乱后宫……”
崔轩亮大惊道:“这太不该了!那……那魏叔叔还不率人来救吗?”
徐尔正叹道:“当年永乐帝身边,有所谓‘龙帅天帅飞虎将’,这‘龙帅’便是魏宽,他官职不高,其实却是大内禁军总帅,金吾、羽林、虎贲、府军四卫全听他的派令,当时他接到消息,听说你爹爹毒打御前侍卫,自也感到烦恼,毕竟令尊是‘燕山八虎’之首,武功非同小可,双方若要大打出手,不免让京城大起干戈。他有心求和,便准备了一千两银子,亲来秦淮楼赔罪,盼双方各让一步,从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听得魏宽如此委屈求全,崔轩亮自是连拍心口,道:“魏叔叔真了不起,那我爹怎么说?”
徐尔正叹道:“令尊同令叔一般,同是缺口德之人。他一见魏宽带着银子过来赔罪,便老实不客气的收下银子,之后还把他训了一顿,那魏宽低声下气,频频赔罪,好容易到了分手时,你爹爹却又多说了两句话,不免让魏宽气炸了胸膛。”
崔轩亮颤声道:“我爹……我爹说了什么?”徐尔正摇头道:“这种江湖话,徐某说不来,还是让令叔说吧。”说着瞧向崔风宪,咳了一声,道,“震山,劳驾了。”
“行、行。”崔风宪精神一振,忙搂住了侄儿的肩头,道:“嘿,听好了。”他煞有介事,便凑过头来,嘻嘻而笑,低声道:“魏家妹子……多谢你了,下回你要嫁人的时候,记得捎个信过来,做哥哥定会包个大红包给你……”
听得此言,崔轩亮骇然震惊,才知叔叔平日的无聊恶行是从何而来,却原是亲爹所传,他骇然道:“那……那魏叔叔怎么说?”
徐尔正叹道:“魏宽是个沉稳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他默默站着,待你爹爹正要扬长离去时,猛一下便从背后暗算了一掌,把你爹爹打得趴下了。眼看魏宽下手偷袭,京畿大营的弟兄们自是群情激愤,双方人马杀红了眼,一路砍上了长安大街,又从长安大街追到了东直门,打得头破血流,百姓目瞪口呆,这么一来,便惊动了兵部尚书,他就近调出了卫戍兵马,将双方乱党尽数逮捕,随即把消息报给了皇上。”
崔轩亮颤声道:“完了,事情可要闹大了。”
徐尔正叹道:“可不是么?那时皇上听说了事情,还不信是自己的心腹闹事,可来到刑部一看,猛见魏宽与你爹五花大绑,跪在地下,却是大吃一惊。他急问情由,才知是魏宽背后伤人,可细查前因后果,却是崔风训不积口德所致。皇上气得浑身发抖,看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爱将,加起来也有七十岁了,谁知却是这般不识大体,他莫可奈何,却也不想砍掉他俩的脑袋,只好下达了圣旨,命这两人握手言和,从此不许再做争斗。”
崔轩亮松了口气,道:“皇上真是宽宏大量,这么一来,他俩就结成了至交吧。”
听得此言,崔风宪竟是咧嘴干笑,那徐尔正则是掩面叹息,频频摇头。崔轩亮愕然道:“怎么了?我爹爹又干了什么好事?”
徐尔正叹道:“这回闹事的不是你爹爹。却是魏宽。他接了圣旨,猛一下便举起脑袋,把令尊撞得鼻血长流,令尊哪里会怕他,两个武林高手便似狗咬狗一般,一路从公堂里咬到了公堂外,又从公堂外咬到了台阶下,蔚为奇观。”
听得自己的爹爹如此丢丑,崔轩亮不由脸上一红,道:“那……那皇上没气死吧?”徐尔正叹道:“想不气死也难啊。那时皇上见这两人幼稚可悲,自是气得浑身发抖,便派人抓住了他俩,各打了五十大板,之后押入刑部天牢,又给关在一起了。”
崔轩亮愕然道:“关到同一间牢房?皇上不怕他俩又打起来么?”徐尔正叹道:“你说对了,皇上就是要他俩打下去。”崔轩亮道:“为什么?皇上还嫌他俩打得不够么?”
徐尔正微起哂然,叹道:“咱们这位皇上呢,便是太祖的第四子永乐帝。他自己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打小倔强固执,性子极为火暴,与他爹爹的沉稳算计大不相同,所以手下也多是桀骜不驯之徒。他晓得一山不容二虎,你爹爹和魏宽嫌隙如此之深,与其费力调解,不如让他俩私下了断,分个胜负高下出来,省得日后还要打打闹闹,让人心烦。”
崔轩亮惊道:“原来如此,那……那后来呢?是谁打赢了?”徐尔正摇头道:“这你得猜一猜了。”崔轩亮喃喃地道:“是……是我爹爹赢了吗?”
徐尔正并不回答,又道:“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时你爹爹给押入大牢,一见死敌也在狱中,立时暴起伤人。那魏宽见得此人扑来,自也是奋力迎击。这两人一个创制了‘八方五雷掌’,一个是百年失传的‘元元功’传人,几可说是功力悉敌,不分轩轾,双方打断了铁栏杆,从牢里杀到牢外,又从牢外滚回了牢里,打得惊天动地。堪堪斗到了午夜,两人筋疲力竭,仍是不分胜负,这时便有人送酒菜来了。”
崔轩亮咦了一声,道:“还有酒菜吃啊,是我叔叔送来的么?”崔风宪道:“我那时人在海外,不知此事。便算让我知道了,我也不敢趟这浑水。”崔轩亮叹道:“连叔叔也不想管了啊,那是谁送来的酒菜?不会是徐伯伯您吧?”
眼见徐尔正捻须含笑,崔风宪也是一派轻松,崔轩亮益发迷惑了,他心念微转,蓦地大惊而醒:“哎呀,我可傻了,来送饭的是皇上啊。他是来调解的啊。”徐尔正捻须含笑:“没错,来者正是皇上自己。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他带了整桌的酒菜过来,并不是来调解的,而是要爱将们吃饱了再打。”
崔轩亮咦了一声,道:“吃饱了再打?为什么?”
徐尔正摇头道:“咱们皇上是个真性情,不爱演那些英明假戏,他知道两个爱将彼此仇视,若要强压下去,早晚还会爆出来,便有意让他俩斗个痛快。那时他带来一桌酒菜,要你爹和魏宽陪着吃。一来是圣旨裁示,二来这两个也饿了,便坐下吃了几口,哪晓得你爹爹口德差,吃饭时又在那儿闲言闲语,左一声‘公公多进补’、右一句‘妹子坐月子’,双方便又大打出手了。”崔轩亮颤声道:“当着皇帝的面乱打,那……那皇上没大发雷霆么?”
徐尔正摇头道:“放心,皇上不是草莽起家的太祖,也不是长在深宫的建文,说来他更像个武人,五次御驾亲征,千古唯一,这些小事在他是司空见惯,反正只要下属的拳头没打到他的鼻子上,他也只管吃他的饭、喝他的酒。至于他俩要死要活,他也懒得管了。”
崔轩亮听得目瞪口呆:“这……这可太古怪了些……后来呢?他俩便一直打下去么?”
徐尔正叹道:“确实如此。自那夜起,你爹爹和魏宽便给关在牢里,这两人无所事事,整日吃饱了打、打完了睡、睡醒了吃,如此周而复始,永不止歇。皇上每隔几日,便会来刑部瞧瞧他俩,有时送些好酒,有时带些好菜,之后便打道回宫。决不多加劝说。”
崔轩亮喃喃地道:“他俩……他俩到底打了多久?”
徐尔正道:“两个月零八天。”
崔轩亮愕然道:“两月零八天?那……那他俩没把对方打死么?”徐尔正道:“贤侄所言不远矣。两个月后,一夜皇上又来到天牢探监,谁知这回牢里竟是寂静无声,并无拳来脚往之景象,地下却躺了两个人,一动不动。”
崔轩亮颤声道:“终于……终于同归于尽了么?”
徐尔正笑道:“算是吧。那时天牢里晦气熏天,奇臭无比,皇上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