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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叹息,又道“好在如今你我,都总算是平安过来了。过去的事,朕……我对你也是心中有愧,你好好将养身子,往事已矣,如今要想的是如何过以后的日子。”
东莪忽然轻轻一哼,低声道“……往事……已矣。”福临瞧不见她脸上神情,听她说话,便靠近一些,将她的手轻轻握住,道“我当日曾问你,为什么要来!经过这些天,我却也想明白了。我知道这些年你过的很不好,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往后,咱们……咱们可以在一起……就都……不再孤独了。”他说完这话,只觉原先一动不动的东莪忽然浑身一震。
他此时就近看着东莪,只见她洁白的皮肤在夕阳的映照之下,盈亮如玉,弧形的浓密睫毛低低垂下,正自轻微颤动。他一时间情不自禁伸出手来,去触摸东莪的脸颊。轻触之下,却见东莪霍然转头看他,福临与她四目相接,只觉这目光冰冷如斯,便像是一桶冰水至上而下,将他淋得遍体通透,使他立时清醒过来。他呆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东莪慢慢站起,走至窗前,看了看外面的景色,道“就要入夜了,皇上还是请回吧!”
福临忙点头起身,走过她的身旁,又在她身后停足道“你要好好保养身体,朕隔几日,便来看你。”东莪轻轻点头,他这才走出门去了。
第十九节 沉默(上)
炎夏的午夜,仍然没有一丝风动。仁秀自睡梦中醒来,只觉一室闷热难当,便起身将屋子的窗户全部洞开,可是因为无风,屋里还是如前一般燥热。她只得走到外面,隐隐听到有打更声遥遥地传来,再看月亮西斜,原来已是将近黎明时分了。 看来今日再难入睡,不如就早点起来,昨日宫里送出的上好人参,也要早些拿出来炖汤。她打算了一会,想到东屋的那个少女,便向前面走去。她的住所便在与东屋相连的小间里,转一个弯便可到达。她害怕吵到屋里人,因而放轻脚步慢慢走近。刚刚走到屋外时,却听见自屋内传来一阵朦胧的哭声,她微微一怔,愣在当地。
只听这哭声哽咽,时有时无,虽在这样的夜静无人时分,可显然这哭泣之人却依旧苦苦压抑着自己。这悲泣声虽轻,却透露出无形的巨大悲伤。仁秀站在门外,一时之间,只觉自身仿似在这哭声笼罩之下,渐渐沉没……根本无力离开了。
夜空中黑幕般的云层下,依稀可见围着一圈淡淡光晕的毛月亮,它正努力自深邃的云层包围下探出身来,将光芒遥遥地散落在庭院之中……
仁秀在屋外久久站立,心情抑郁无比,她想起这少女平日里总是冷静端坐的样子、想起自那日自己回避她的问题开始、更想起自从前日皇上来过之后,她那幅几乎已经完全木然不动的神情……可是,原来她的心里竟有这么深的伤痛么!仁秀自己在宫中已有多年,看惯了那些嫔妃争宠献媚的嘴脸。可是眼前这少女,明明皇上对她另眼相看,可她却全无喜悦之感,反而比初醒时更加忧伤。仁秀虽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可是却不自禁微微叹了口气。
便在这里,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自屋内传出,像是瓷器破碎……她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再也顾不得别的,推门而入。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见到昏暗的屋内,床边的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碎瓷片。那个少女坐在地上,果然手拿瓷片正向左手腕上割落,仁秀扑上前去便夺,那少女大惊之下也奋力挣扎。二人一推一拉中,虽然最终仁秀抢得了瓷片,可是她们二人的手中却多多少少都被划破了一些口子。
仁秀无瑕顾及自己手上的鲜血正顺着手腕慢慢滑落,滴在衣裙上。她看了一眼被夺下瓷片后低声哭泣的少女,极快的跑回自己房中拿了药来,这才扶起她坐在床沿,自己则坐到她身边的矮凳上,握住她手轻轻擦药。这少女也就渐渐止了哭,她二人偶而对视,仁秀见她一双眼睛已经肿的像核桃一般,不禁轻声道“姑娘这是何苦呢!”
却见这少女神色木然,只看着自己的手,待仁秀擦好药便抽回手去,说道“你不应该问,不是吗?我虽然此时无依无靠,但也未曾想过要连累不相干的人。”
仁秀闻言微微一愣,看了看她的脸色,只微一犹豫,却再次上前轻拉她手,将自己手中的一卷纱布展开,在伤处轻轻包裹,徐徐说道“姑娘遇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即使不能和我这当下人的说,也不应当这般作贱自己。奴婢虽没读过什么书,可是生之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却还是懂的,姑娘不论心里有多大的难处,可是这样做,你的家人该有多么伤心难过……”她说到这里,却见那少女低头不动,可是泪水却已滚滚而下,不停地滴落在裙上。
仁秀不禁心中难过,将已包裹好的手轻轻抚摸又道“姑娘你看,这么好看的手凭白的多出这些伤痕来,瞧着多让人心疼。”她轻轻叹息,静了一会,道“也是奴婢粗心大意了,和姑娘相处了这么久,也没做个知冷知热的人。奴婢嘴笨不会说话,若是有什么说错了让姑娘伤心的地方,姑娘就骂奴婢两声出出气也好!”她说完这话,见她仍然一动不动,便站起身来。
却见那少女抬起眼睛看着她,莹亮的泪珠尚自垂粘在她的睫毛上,在这朦胧月色下,这双异常黑亮的眼睛中仿似透着温柔的光芒。只见她向着仁秀看了一会,伸手轻轻将她的手握住,也自医箱中拿出一卷纱布来,仁秀见状忙收回手来道“姑娘,奴婢这可不敢当……”可这少女并不说话,顾自又将她手拉过,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慢慢地为她包扎伤处。仁秀心中百感交集,一动也不能动的看着她。
她为仁秀包好,并不抬头,只轻声道“我早已没有家人了,如今在这世上并没有需要我的人,也没有我可以依靠的地方。你虽救得了我一时,可是却无法阻拦我不愿苟活于世的心念。”仁秀闻言不觉心中一惊,却听她继续道“你倘若是怕担罪责,大可向我明言,我自有法子,不让你们为难。”说罢,她抬起眼睛向仁秀直视。
二人在一室暗色中深深对望。仁秀看着面前这纤小的少女,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的分外孤独,她直直仰起的头,像是想要显现自身的坚强,可是此时看来,却越发使她显得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仁秀自当年入宫起,历经人事变幻,早已明白将自己与主人区别看待的重要。即使漠视对错善恶之分,她也只想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而已。可是这一刻,她与这少女对视,却忽然觉得心如刀绞,这般柔弱温顺的少女却流露出那样无助绝望的目光,将她心中的那点温情渐渐浓烈起来。
她走上一步,将这少女的双手握紧,道“奴婢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可是,姑娘能不能……能不能为自己活下去呢?即来人世间走这一遭,不管吃了多大的苦,总有……总会有值得欢喜的事与人,等着姑娘呢!兴许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得偿所愿……”她正说着,却见这少女双眼中已经流出泪来,忽然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胸口痛哭失声。仁秀错愕之下,却也情不自禁,伸手将她搂紧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一时间,也是泪如雨下。
自此日之后,仁秀对东莪真正的生出爱护之心来,她为眼前这个苍白憔悴的少女细心的调理,每日陪伴在她的身旁。转眼半月过去,东莪的双颊终于渐渐现出如玫瑰一般晕红的色泽,与仁秀阿达相处之时,也会时而微笑了。仁秀诧异于眼前这少女的变化,她虽看似弱不禁风,可是她的温柔笑脸之中却显现出一股坚韧神色。有时,仁秀看到她向着高墙外纵目四望,她的双眼还会发出极其冰冷的目光,那一股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神情,使得仁秀在这炎夏之中,都会觉察到内心深处涌动起阵阵寒冷。
可是即使心中有一些莫名的惧意,只要当东莪转过身来,向她展颜微笑,那一脸春色却会在片刻间抚平仁秀的顾虑不安。如今她与东莪已然日渐熟悉,便也不再好板起面孔来责备他人。阿达没了束缚,更是对眼前这两人视如姐妹一般,亲昵友爱。三人在这深寂庭院之中,却也着实过了一些快乐的日子。
这段时日里,福临只得暇来过两次,他不再和东莪提及往事,只问一些衣食起行的琐事,或是和东莪说起一些他自己的烦恼。而二人相对,他说到一半,却总会忽然停顿,东莪的神情冷淡,也致使他渐渐缺少了说下去的念头。往往不到一会,便起驾离开。
而东莪也于平时的留神注意与看似无意的探问下,慢慢知道了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她眼望高墙,那外面即使没有她可以投奔的地方,即使比以往更加孤独……
但是,那里才可以是一个开始的地方。
第十九节 沉默(下)
这一日,福临在一个午后悄然前来,整个院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响。福临轻轻走近屋里,见到床帷低垂,东莪面向床外,双目闭合,正在午休之中。他慢慢走近,见她睡的正熟,便不去唤醒她,只是在床边的椅上坐下。 透过粉色的帷幕,东莪的脸上好似也敷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娇柔动人。此时的她分外安静,面容祥和,没有了平日面对他时的冷淡神色,也不会那样的漠然的朝他注视。福临坐在近处,听的见她极轻的呼吸声,心中不由微微一荡。他向前伸出手去,碰到床帷的那一瞬间,却又好似被潜伏在这帷幕上的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指立刻感到一阵微麻,他忙缩回手来,轻轻叹气,站起来走到窗旁看了一会。
这时,只听得房门轻响,却是仁秀手拿托盘正走进来,她看到一旁的福临,惊慌失措,忙跪下叩拜道“奴婢该死!”福临皱眉看她,正摆手要她退下,却见一边东莪已然受到惊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眼前的福临,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忙坐起身来。仁秀连忙上前挽起床帷,为她梳洗整理一番,这才退下。
福临一直站在大屋另一侧的书桌前面,看了看桌上的纸笔,道“这么久了,你也不想动动画笔么?”东莪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又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是咱们之中画的最好的,字也漂亮,那博果……”他忽然停顿,说不下去了。
可东莪却轻声道“博果尔,他变了很多,我都不认得他了。”福临闻言看她,见她神色漠然,难辨喜怒,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东莪却轻叹道“变的岂止是他,其实你我又何尝不是呢?”
她向他注视,道“你的身子真的不要紧了吗?”福临见她神色大变,忽然流露温柔神色,明明自己本应觉得高兴才是,却不由自主的站直身子看她,一脸戒备疑惑。
东莪见了他的神情,微微一笑道“你看,这便是事实。因而不要再提以往的事了,你我之间已有太多防备,如今再来说当年怎样,未免太过天真!”
福临神色黯然,静了一会,才道“是真的回不去了么?咱们这次相对,确实生份了许多。”东莪低头不语。他又道“朕也明白并非只是年岁增长的关系,还有你我心中的隔阂,总是无法消除。”东莪嘴角含笑,抬头看他道“隔阂?这究竟是怎么样的隔阂呢?”
福临听她语气中满是讥讽,不由得脸色一沉,说道“朕自问为你已经事事想到,时时忍让,你自小便聪颖温柔,怎地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东莪目光中笑意更浓,道“经过这些年这些事,你难道还认为我能像当年那般温顺无知么?”
福临道“朕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头,这不是正在竭力补偿于你吗?你还想要朕怎么做?但凡你提出的,朕也一定会为你做到。”东莪看着他,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此话当真?”福临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寒气逼人,不由得退开一步,走到书架之旁,却没有回答。
东莪朝他注视,缓慢言道“作一个承诺果真如此容易么?你今为一国之君,可是却也明白,有你的能力不能办到的事吧!不用担心,其实我要得非常简单,我只想离开这里,这点你能办到么?”
福临霍然回头道“你要去哪里?”东莪答“随处流浪而已。”福临道“你会安心离开吗?我只怕一手松开,你又要去自寻死路,做那些个无用打算!”东莪皱眉看他,他又道“你敢说你心中没有这个念头?”
东莪看他一会,却并不回答,将目光转向窗外。福临道“东莪,这世上种种,只要与权力相连,便绝不会有干净的手、无辜之人,在此之间,真的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可言。十四……你阿玛他也是用尽各种手段,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一切的一切,你又何必要执着于仇恨之间,你根本就承担不了!”
东莪慢慢回转看他,过了一会,才说道“说的好不轻松!既然你知道我无法承担,那么如今你权力已然在握,大清也已独霸天下了。你可愿意还我阿玛一个清白?我只要你归复他的名位,使他能以功臣之名入享宗庙,如此而已。你可能做到?”福临脸色片刻之间煞白一片,双目园瞪,与东莪对视。东莪惨然一笑,转开头去不再看他,却也不再说话。
屋外院子中的那株梧桐边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小鸟,在树荫之下来回走了几步,四下看看这陌生的地方,忽然又一个拍翅,飞到别处去了。
房内二人均一言不发,过了许久,只听福临轻轻说道“这件事,我确实无力完成,其实,我不能做到的,又岂止这一件事而已!”他语气中充满落寂,继道“一国之君也不是能事事顺和心意,看似高高在上,无事不可为,实则却是有太多奈何不得的事情!”东莪冷冷回看他,嘴唇微动,像要说话,可又终究生生忍住。
福临歇了一歇,又道“你那日说的没错,看似站在万人之巅,其实又会有几回真正的欢喜可言?”东莪轻轻道“世人有哪个不是这样呢?倘若连你这君王都如此困惑无力,平民之辈面对重重无计可释,又要如此生存。”
福临听她说完,沉默了一会,开始看着她慢慢走近,在她身前站定,说道“东莪,朕……真是时常觉得孤独无比,以往常常困倦难当、胸中郁闷之时,总是会独自在养生圆之中徘徊,究竟在那里寻些什么,却是连自己也不敢深究……可是如今朕终于明白,是如此希望有你在身旁,即使你不愿说话。这些日子以来,朕每当想到你就在这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也会觉得心安。”
他的目光闪闪发光,向她凝神注视,又道“如今只有你才能为朕分解忧虑,你看你只字片言,朕已经觉得心中无比舒畅了。东莪……朕自知你我的缘分只有如此,可是,朕还是想留你在身边,不论将来会有什么事,朕……朕定会照顾你一生一世。”东莪脸色惨白,抬头看他,却见他的双眼在隔着竹帘透入的柔和日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东莪不由自主的自椅上站起,退后一步。
福临却又向前一步迈进,道“东莪……你难道不是与朕一样吗?这世上又有哪一个男子能如朕这般了解你,知道你的所想。你这一次回来,朕就已经无比后悔当年让你离开,害你我都吃这么多苦,这一回,朕绝不会重蹈覆辙。”他忽然伸手,将东莪双手紧紧握住道“朕会为你另置一处行宫,你不是向往江南的灵秀山水么?咱们就造最好的行宫、最美的庭院水榭,倘若你想要亲身前往,朕也定会陪你南游……”
东莪初时尚在挣脱他的手,可是听到后来,却渐渐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