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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罢,这两年烦你你照顾。如今二妮儿也懂些事体,我们不如就搬出去住。”
刘氏说完话就不再看柳大娘,摆出一副我是主人我最大的姿态舀了汤慢慢喝,她拿定柳大娘必须答应,只等个痛快结局罢了。谁料柳大娘却说了这样一番话,刘氏一口汤差点喷出,呛得连连咳嗽。
钱叶儿做出小女儿不掺和大人事模样装贤淑,听完柳大娘的话也愣了。直到她嫂子咳的几乎喘不上气,这才忙端了水,拍背敲击。
钱多多和小五对视,趁人不备,拌了个鬼脸。
刘氏咳嗽平息,柳大娘慢条斯理:“侄媳你也别觉得遗憾。天下也没有长长久久一处的亲戚。这两年偏劳你照顾二妮儿,我实在也感谢你。眼下外面局势不好,我也上了年纪,想守着她清清静静过几年生活,已经和户长、七爷都说过,明天他们就组织人手帮忙拾掇老宅子。”
刘氏自打击中清醒,连忙挽留:“老宅子早破败了,哪里还能住人!”
柳大娘微微一笑:“我去看过,拾掇拾掇,和二妮儿的房子也差不多。”
这话却是在挑剔了。
所谓打铁趁热。下午时分,柳大娘拿定主意,带上礼物,去户长和七爷家转了一圈,把她的想法一说,本以为户长和七爷会犹豫,没料到户长娘子和七奶奶都齐声叫好,万分支持。
她这才明白小五说的她们都怜惜二妮儿处境果然不假。
刘氏不好说话,钱叶儿出场了。垂泪哀怨道:“果然婶娘听了村里人的闲话疑心我嫂子不成?”
她哀泣垂泪:“自打妹妹来到我家,我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嫂子也是真心待她。虽则嫂子脾气不好,却也没从虐待过妹妹。村里有人嫉妒,说我家收了婶娘无数钱财才照看妹妹——其实又哪里为得钱呢?不过为着咱们一家的情分……”
柳大娘对她很是友善。拍了拍她的手,安抚:“莫要多想。我怎不知你和你嫂子辛苦。只是老话也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再说也不是去远处就此不见,就在左近,少不得还得麻烦你们照料呢。”
任凭钱叶儿巧舌如簧,只是不应口。
刘氏和钱叶儿无奈,只得暂时放下,想商量一晚,留待明日再好生说服。
她们没料到柳大娘下定决心,行动迅速。第二日一大早,院外熙熙攘攘的来了一群人。柳大娘也早早收拾好,在外招呼。
唤着林小五搬条凳,又让二妮儿端茶倒水。
刘氏满头雾水,问了问,居然都是她请来帮忙修缮老宅的。顿时不知所措。拉着钱叶儿到得避人处,着急:
“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柳大娘托付二妮儿,每月所给钱财甚多不谈,单是平日的贴补也足够一家度日。刘氏视钱如命的人,怎肯轻易就把招财树拱手送出。
钱叶儿则有些淡淡的:“要我说嫂子也太大咧了些!你张口就要全部收成,又想贪着婶娘的地,这才惹火了她!”
刘氏跺脚:“她有的是田产,也不止咱们村这一处!你没听人说?婶娘趁水灾,买下好大一块地哩!”
她懊恼不已。
早知会惹得柳大娘不满并带走二妮儿,她绝对不狮子大张口。
互相埋怨不起作用。钱叶儿想了想,出主意:“不如去找七奶奶,请她帮忙说和?”
刘氏连连摆手:“罢哩罢哩!你没见那死妮子平日往她家跑的勤!七奶奶前几次见我还说要我好好看顾她,不许打骂哩。哪里肯为我们出头。”
钱叶儿又道:“去寻户长娘子呀!哥哥上次打来的山兔还有半只,嫂子带上去寻她帮忙说话。”
刘氏道好,急匆匆去厨房梁上取下熏着的山兔。
林小五正巧进厨房取水,见状笑道:“嫂子要给大伙添菜?敢是好事,我出去说给大伙儿,也都高兴高兴!”
刘氏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好得罪他。
道:“我有事要出去哩。”
林小五故作恍然,羞道:“却是我会错意。”
自舀了水出去。
刘氏望着他,狠狠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死烂了的瘸子!”
避开人,转往后院,去了户长家。
林小五知她所想。他见二妮儿不放心的盯着,劝道:“莫担心,大娘早和户长娘子说好了呀。”
二妮儿背了人,低声道:“只怕她许得多,户长娘子变了卦。”
小五不以为然:“她能许多少?大娘早打点好了……哎呀,你能说话了呀!”他后知后觉,不觉大声说道。
钱多多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自知失言,忙探头四顾,幸而前面闹哄哄,无人留意。
又欣喜又兴奋:“二妮儿,你能说话了呀!何时,怎不告诉我?”
钱多多烦不胜烦,想要不理,又知他不问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的性子,只得压低声音,又快又轻的威胁:
“莫乱说,若给别人知晓,你就死定了!”
她极少讲话,偶尔讲话也不过两三个字。久不用嗓,略显沙哑,又担心口音语气学的不像,极为羞涩。好在林小五尚处于兴奋中,全然没有觉察。
笑道:“你能说话是好事,却要讲给大娘听!”
钱多多唬了一跳,忙拉住他:“不许!”
林小五促狭的冲着她笑,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恨恨的踩他一脚,跑开了。
林小五傻笑了半晌,慢慢往前院走。
孔近东迎了过来,问:“你们当真搬出去住?”
林小五心情甚好,简直能用灿烂二字形容。
孔近东勉强的笑着道声恭喜。因他二人住的久了,无话不谈,孔近东在他面前也无多少顾忌,黯然道:
“你若走了,我又更加孤单……”
他羡慕林小五和二妮儿即将逃离刘氏的魔掌。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护得母亲周全,还得看刘氏眼色过活。
林小五拍拍他肩膀,没说话。
要请他们母子二人一同住,柳大娘还没说。她有她的顾虑,想等到旧宅修缮完毕再邀请,免得刘氏又生事。
却说刘氏到了户长家,拜见了户长娘子,奉上兔肉,谄笑:“久不见姨婆,姨婆越发富态了。”
户长娘子也姓刘,和她算个本家。
稳如泰山的坐着,思量刘氏前来的目的,笑笑:“瞧你客气的,来玩就来吧,还带甚东西!”
刘氏道:“却有一事相求。”
户长娘子将她的来意猜着了八九分,也不说允,也不说拒,只微微笑着,听她诉苦,讲情,央求自己前去说和。
刘氏说的口干舌燥,她才不急不缓道:
“满山家的,这话你说得,我说不得。”
见刘氏不解,她耐心解释给她:
“老宅子本就是族里怜惜二妮儿孤苦,给她将来的陪嫁,她娘虽说立了女户不是咱族中之人,论理也不该抚养二妮儿。但咱族里贫寒,她娘也肯出钱养活闺女,如今要给闺女把将来的嫁妆置办起来,难道还有人说声不好?我若是平常街坊呢,也就去帮你说一声,一家人么,亲亲和和的住着最好!
可我身份在那儿,这事儿,别人说得,我说不得!我若说了,怕她以为族里要插手二妮儿的嫁妆哩!”
刘氏铩羽而归,还赔上了半只兔子。
柳大娘早带着来帮忙的村人去了老宅子,就连钱满山都跟了去。
她回到家中,正气苦,又有平日不和的婆子从门外过,故意招呼:“走啊,去给你婶娘帮忙!”
可不是故意打她脸!
刘氏自觉落了面子,索性装起了病,日日躺在床上,找借口不去给柳大娘帮忙。钱叶儿也说要照顾嫂子,从烧火做饭大军中得以退出。刘氏三令五申不许钱满山去帮忙,但哪里管得住他!
她心里有气,又整天躺在床上,没病也生了病。浑身疲软,头痛剧烈。装病装出了真病,请大夫抓药费去几十个大钱,心如刀绞。流连病榻五六日,等她痊愈,旧宅早就修缮一新,二妮儿和柳大娘也搬了进去。
柳大娘知自己在村中逗留时间短,还得靠侄子一家照顾二妮儿,又平白给了刘氏三贯钱,稍稍弥补了她的心灵创伤。
老宅子比钱满山家大上许多,共有六间屋,又分了前后院。修缮后,柳大娘自然占了主屋,右侧的侧屋给二妮儿,左侧的给了林小五。她们搬进去第三日,柳大娘带着礼物到了侄子家。
刘氏心情不痛快。家中少了进项,虽然有补偿,又哪及得细水长流。她生病花了些银钱,钱满山不闻不问,一头扎在老宅里帮忙,巧儿也每天去玩,只钱叶儿服侍照顾她。
如今病好,要算总账。和丈夫大吵一架。钱满山被她吵得头疼,摔了一只瓦罐避了出去。
巧儿不懂事,又闹着要吃糖,要吃在婶娘家吃到的那种芝麻打滚……刘氏听到婶娘二字气不打一处来。
拽过巧儿,巴掌狠狠的落在屁股蛋上:“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吃穷了老子吃穷娘,吃的败了家我看你还吃!”
巧儿哇哇大哭。
孔氏闻讯赶来,拉开巧儿哄他,责备刘氏:“怎么打起了孩子!”
柳大娘是她心头一根刺,孔氏母子则是她心头另一根。
没好气道:“整日吃不做活,又不会看个眉眼高低,还给我眼色瞧!这孽种留他何用,不用打死干净!”说着又要去扯巴打他。
她这话意有所指,说的是孔近东。
孔氏何等伶俐人,听了出来,心中也是不悦。
在她家住着,不曾少了她的饭食钱,每日操劳家务,孔近东也帮着做活,还要看她脸色受她闲气。
当下也不多话,淡淡一笑:“终归是小孩子哩。”
也不再劝,扭头回了屋里做针线。
巧儿坐在当院泥地上哇哇大哭,刘氏坐在堂屋椅子上什么难听骂什么。几只母鸡带着小鸡乱扑腾,咯咯叫个不停。柳大娘进门,见得就是这样一副人仰马翻的场面。
她故作惊讶,拉起巧儿抱在怀里:“这是怎说得!巧儿别哭,谁欺负你了?婆婆给你报仇!”
巧儿如见亲娘,扑在她怀里哭的哽咽。
刘氏见她上门,也好没意思。毕竟才收了人家五贯钱,总不好翻脸不认人。忙赶着道:
“谁敢欺负他!”
让着柳大娘到堂屋坐下。
柳大娘和她叙了几句闲话,放下带来的几色点心果子,哄得巧儿破涕为笑。仿佛无意间问起:
“叶儿呢?”
刘氏道:“我打发她上家取点丝线。她家奶奶托我打梅花攒心络子使。”
柳大娘唔了声,道:“她也一天大似一天,不该成日里往外跑。”
刘氏道:“嗨!咱这庄户人家,哪能学得富家小娘子,还指着她手艺贴补家里。”
柳大娘看了眼侧屋:“终归她婆家在,没得叫人说闲话。”
刘氏道:“甚么婆家!我正想和她说退亲的事哩。”
这事早商量过,柳大娘并不意外,唔了一声,道:“你和满山当真要给她退亲?”
刘氏道:“我虽说是她嫂子,但说句托大的话,就当她娘也够资格。当亲闺女养大的孩子,怎肯让她嫁去孔家吃苦。”
柳大娘劝说:“孔家虽说现在败了,但好歹书香门第,家里有声望,近东又是能读书的……”
刘氏听也不听,打断:“我小家门户,可是不敢高攀他的书香门第!”
书香门第?
能当几斗粮?几斗大豆?能当银钗还是玉镯?
她既然不听,柳大娘也不多说,笑笑:“二妮儿还有几件衣服在,我去帮她拿着。”
孔氏搬家做房客
孔氏独自住在土坯茅草房里,柳大娘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桌边埋首缝补孔近东的衣物。
站起来笑道:“大娘来啦。”
柳大娘笑着,按她坐下,聊些家常,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床上早又换成了破旧的被褥,胜在洗的干净。
她道:“近东呢?”
孔氏道:“地里没活,我叫他找个僻静地方去读书。”
柳大娘赞道:“这孩子真是用功!”
孔氏叹口气:“用功又如何,竟是连私塾都去不得了。”
见她伤感,柳大娘将些渡过难关,日后金榜题名的话安慰她。又叙了些闲话,才假作不意间问起:
“满山家房子也少,你和近东住着不便,不如搬去我那里和我作伴呀。”
孔氏一愣。
柳大娘笑笑:“怎说也是亲家,尚未迎娶就住在一个屋檐下,时间长了怕人说闲话哩。”
她犹豫:“原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不麻烦大娘了……”
她有她的思量。
住在钱满山家,好歹是门亲,日后若本家逼上门来也有借口。柳大娘那里虽然也算亲戚,然而柳大娘做牙婆的,身份上可就低了一等……二妮儿又有那等传言……
柳大娘知她心思,笑笑,转了话题,说起她听来的有家闺女,从小定亲,谁知未婚夫婿家突然就败了,闺女家不乐意,闹着要退亲,四里八乡都笑话云云。
孔氏来村后,也听过村人闲话,说些刘氏要退亲的话。平日相处,刘氏话里话外也带出嫌他家败落的意思。但退亲?
她摇摇头,不太相信。
退亲是何等大事。尤其女儿家,一旦退亲,无论原因为何,想再找户好人家都不易。
柳大娘也不急,慢慢述说些刘氏平时对钱叶儿的期许,又是向往大户,又是打听哪家招丫鬟妾室。
孔氏竟不知钱叶儿的哥哥嫂子存着攀高枝的心思,心中惊诧,只不在面上露出。
柳大娘把想说的话隐晦说完,就不再提起。只拉着孔氏的手,恳切道:“我在家住不来几日,眼看又该出门。家中只得二妮儿和小五两个孩子,虽说小五懂事,终究放心不下。我见夫人素日是稳重的,若能帮扶我一把,我在外也安心。”
又说了些敬佩仰慕的好词,这才告辞而去。
孔氏独坐屋中,心思百转。
催她下定决心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氏。
原来刘氏见秋收已完,左右家中无事,又没了进项。孔氏母子虽则每月添点饭食钱,又哪里真有多少。一来二去,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又因听人说家要招丫鬟,她有心送钱叶儿去攀高枝,就嫌孔氏母子碍眼。
也没和钱满山商量,径自对孔氏提出了退亲一说。
孔氏有了思想准备,但仍是错愕。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会有人枉顾亲妹子的名声和前途。
更何况,她家固然穷了,却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近东是识字的,从前功课也好。只等躲过风头,砸锅卖铁也要送他去书院再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做正头娘子可不比做人妾室好得多?
无论如何苦口婆心,刘氏只认一个理儿:
你家有钱?有地?有屋?
没有?
没有就退亲!
孔氏要强,赌气应口,两家商定,很匆忙的退了亲。
刘氏迫不及待赶她母子离开。孔氏埋首收拾完行李,拉着儿子头也不回的走出钱家。
刘氏在后面吐唾沫:
“穷鬼!”
孔近东懵懵懂懂,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问母亲:
“我们去哪儿?”
孔氏顿顿,道:“柳大娘家。”
老宅子和钱满山家相距不远,他们一路走去,不知惹得多少人打探询问。孔氏笑容满面,一点也看不出刚刚才大怒一场。
到得老宅子跟前,林小五刚好在院里劈柴。见她母子二人带着行李包袱,略一怔,随即绽开笑容,热情招呼:
“孔大哥快来,帮我一把。”
又回头叫:
“大娘,二妮儿,快看看谁来了。”
钱多多阴着脸从堂屋走出。嚷什么嚷什么,总不成天皇老子降临吧。
不怪她,心情不好。
刚刚被柳大娘狠狠说了一通,说她的绣花样子比鬼画符还难看——喵的,从前我连人都认不全,你怎么从来不嫌?
果然人不能太能干。期待一天比一天高,柳大娘忒难伺候!
她能缝补袜子,就盼着她纳鞋底;能纳鞋底,就盼着她绣手帕;能描朵花,就盼着她完成整幅屏风面!
也不想想,你闺女一个月前还是个傻子!
孔氏虽面带笑容,心中却忐忑不安。柳大娘话说的好听,但谁知人家肯不肯收留自己母子。二妮儿又是个阴晴不定的脾气,万一闹起来……
钱多多站在门槛处,她就仔细观察她的神情,见她阴沉着脸,孔氏心中咯噔一下。
钱多多没想太多。
她眼里只看到孔氏站在篱笆门外,浑身散发着菩萨般柔亲切的光芒。感动的差点潸然泪下,直接就扑了上去,接过孔氏的包袱,两眼巴巴瞧着她,好比村头大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