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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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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孩子似的赌气,偏这回子才有,十数年来,除了从前帝后和谐时,皇帝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

她当真觉生疏了。

便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连瞅他的目光,都夹着陌生。

“朕问你呢——”皇帝有些不依不饶。但这毕竟是街上,又不好张了口大喊,便是这回失了性子,亦算有分寸。

“陛下下谕,一定会来。——妾不敢不从。”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回答的生疏而礼貌,绝无越矩。

但那当然不是皇帝要的答案。

满街的灯色,怎样瞧也瞧不够,这年上元,吸引她的已不是那么些新奇玩意儿,而是自由。能大口呼吸的自由。

“你不开心?”

皇帝鲜少用这种语气,不算哄,更不是公事公办的情状,像与普通朋友那样的交谈,或者说……就像是长安城里寻常一户人家,当家人与自家婆娘说话时的语气。

很自然,却也怕惹怒了婆娘日子不好过,竟还带着些小意!

她停了下来。忽然侧过身,看着皇帝:“自然不能开心——怕家去又跪冷硬硬的地,膝盖受不了。”

皇帝一愣,眼中竟有一丝不易捕捉的莫名惊喜!她竟在回追往事!皇帝想起了那一年上元,他们回宫之后,被罚跪在猗兰殿宫门口,太后娘娘训诫了好许久!

她还记得。

“那不能,那回我还年轻,现在老成些了,家里头总要给些面子……”

他嘟囔。

陈阿娇到底孩子心性,在宫中窒闷许久,一出了宫,满街都是花花绿绿的景致,再束着,总也要破了功,没多久,那脚板子便似被黏住了一样,馋猫似的瞧着人摊子……

皇帝立她身后一瞧,原是个熬醇糖稀捏糖人儿的把戏!老板手指头活络的很,捏出的糖人儿好看极了,各有各的形态,往近了瞧,竟连眉眼神色都栩栩如生!

他凑近道:“你爱么?爱便买几个。”

“买多了要何用?”她嘟囔。

“给你扔着玩呗!”刘彻不假思索。

她竟咯咯地笑,只有这时,天真烂漫一如陈阿娇:“那……你有钱么?”

这倒是个愁人的麻烦!皇帝一愣,却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往捏糖人的小贩摊前一撂,纨绔子弟装的像模像样:“本公子出门忘带钱串子了!你看着给,这枚玉佩可够买了这摊儿?本公子对做小生意没兴趣,不熟这门道儿!……”

他话还没说完,老板已嘿嘿赔笑道:“那……这位公子可是要做甚么?既不买我这摊儿?”

天子脚下,皇城根上,皇亲国戚本来就多,瞧这“纨绔”的架势,想来出身不赖,摊贩也是个有眼色的,谁能傻愣愣瞎得罪人呢!赔个笑,又不掉块肉!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本公子都要了!满包串儿给拧囫囵了,本公子就是贪图模样好,不好,谁拿玉佩换呢?”

陈阿娇暗里咯咯直笑,听这口气,她家公子怎像是要花大价钱买圆个烟花女子回来呢?还只“贪图模样好”!


第82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1)


小摊贩嘿嘿笑着像迎了财神爷,极满足地将糖人儿扎结实,一对儿一对儿包好,一边吆喝:“嘿嘿,对不住啦,小摊儿打烊!全给这位公子包圆了不是?”

那架势,好像在做极大的买卖——嘿,有主顾啦,全给包圆了!

陈阿娇暗里直笑,离了汉宫群臣朝谒的大殿,刘彻才有点可爱。

恍然又是多年前的那个上元夜。

眼角竟有些湿润。

再多失望与不可原谅,终是怀念的。怀念多年前,她笑靥如花时,他宠她无计代价。

终究是错过了那么多年。

他能给她的,也不过是重复当年场景,却永远重复不了当年的心境。

“好吃么?甜不甜?”刘彻跟在她后面,重重暗卫换上了常服,隐入百姓群中,身贴着身跟进,刘彻反倒像小厮似的跟着那位姑娘。

姑娘停住脚步,转身来:“你不会自己尝一个么?”

是陈阿娇惯用的语调,面碰面地顶着也不会怕,管他天王老子!她就是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刘彻有些欣喜,因说:“姑娘不开口赏,本公子敢?”

陈阿娇瞪他一眼:“凭我再耍赖,也不会情愿‘扔着玩’也不给人吃!”

他狗腿似的跟上,陪着笑:“本公子没说姑娘不地道,姑娘莫生气!”

“眼神儿说了,凭你贼猴儿似的,敢用言语刺儿本宫么?眼神里瞅的冒火呢!”她忽然一愣,连眼神都滞住了,多久来没用过这个称谓了——“本宫”,那两字儿金贵的很,吐出了嘴,势必能震震人,从前陈阿娇嚣张跋扈时,“本宫本宫”,珠串子似的往外冒,可精熟,着实唬住了不少人。

如今再这么地,可就不适当了。

“怎么不说了?”刘彻笑着,瞧好戏一般:“朕爱听你叨叨个没完,怪热闹。早前习惯啦——如今就怕你不说话,闷着,蒸馒头呐?”

她头一扬,忽觉悲伤。

今儿……她话是多了些。

刘彻追了上去。

“不爱了,”她忽然抓起一把糖人儿,“赏他们吧……”话音刚落,已经扬手朝后抛了去,果然是“扔着玩”啦!

落空的,被几个小孩儿捡了就走。余下皆稳稳当当落入混进百姓堆里的暗卫手中,只听皇帝道:“娘娘赏你们的,还不收着?”

幸而街头热闹,人声嘈嘈,无人注意这边的“公子”在说些什么。

她的背影,孤单地隐入长安的夜色中。

十年之后,流离错落,却在街头一隅碰见了故人。

陈阿娇比他发现更早。

她怔忡,立在摊前,仿如隔穿了久远的岁月,望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泪水糊了眼眶。

刘彻站在她身后,目色沉暗,年轻的君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为江山不为美人,刘彻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样失衡的抉择,这两者之比,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心怀王图霸业的皇帝,从来不会拿他的江山与任何稀世珍品作比较。

它们本身不配。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填满年轻帝王的野心。

除了江山伟业。

所以,他只是怀念从前的自己,怀念甚至深爱青梅竹马的皇后。

但从未后悔他为了江山社稷倾覆后族势力所做的一切,若能从头再来,他甚至会手段毒辣更甚一倍,绝无后悔。

“测个字儿。”

还未待陈阿娇说话,皇帝跨前来,已将羽扇压在了摊案上。

陈阿娇一窒,侧头瞧了眼皇帝,眼角坠下一抹微弱的光。帝王也低头觑她,极浅的目光,似不在意,却又像融着漩涡一般的深情,对上了她的眼睛,不忍挪开。

“这个是骗人的,不好玩儿……”她生硬地想推开皇帝,转头走人。却被皇帝一把揽住,轻轻推了回去:“多少年了,难得撞见,招呼一声也好……”

他竟也认了出来。

“怎么,用这种眼光看我?”皇帝笑了笑。

“没甚么,”她道,“我原以为,你案上折子批也批不完,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去记得一个多年前只打过一次照面的人呢?”

“那天和你在一起——”他的目光飘向远处,攒花的竹灯、纸灯含了一颗火红的芯子,亮如星辰,他的目光从连片的灯色里飘散又收聚来,声音压的极低:“我都记得。”

测字算卦的先生老了许多,半背的耳朵使他与人说话十分吃力,头上几乎数不见黑发了,连这么间杂的几根都极难找,十年未见,染了满鬓银霜。

幸好耳背,他听不见陈阿娇这句砸场子的话,不然还得气老了几岁,不值当。

不知是极巧的偶遇,还是他十年来每朝这时分都准刻出现在长安街头,养家糊口的生意,十年如一日地做起来,不容易。

刘彻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低头向她:“十年,不算短啦——”

不算短,所以摊主青丝变鹤发;不算短,所以……他们彼年情深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她叹了一口气:“我想回家。”

“不测个字再走?”

刘彻说。

“他上回测的算准,你替我——将酬金再付双份儿吧,”陈阿娇道,“他当年说我情短福薄,果真全中!算是高人……这么多年,欠他一份酬谢。”

“朕……没钱。”他干脆利落。

陈阿娇忽然拔下簪子,抬手便戳向皇帝脖颈——

但那势头实在是太轻缓,皇帝用半痛不痒的眼神瞧边儿上,全不在乎。果然,簪尖即将抵着皇帝皮肉时,她停了下来:“——反、应、太、慢!”

皇帝笑了笑:“是你下手太快——他们都散了去,防备着周围呢,谁防备你?”

暗卫终于反应过来,惶急地闪出几道人影,欲“救驾”。

陈阿娇从容地收了簪子,抬手缓缓插入发鬓,像走货劫家的山大王似的,霸道无比:“给钱!”

暗卫一脸……几个同僚左瞅右瞅,拿不定主意,不知这位娘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将求助的目光追向皇帝。

皇帝伸出了手:“拿点钱来花花!”

暗卫面面相觑。

“朕——没、带、钱、袋、子!”

……

街灯掬着一束光,扑暖了整条街。

陈阿娇大手一挥,极潇洒写下一个字:“您给测测——测不准我也给钱!”

“如假包换、童叟无欺呀,老朽这摊子,多少年来没叫人砸过——老朽字测的准呀!测不准——当然不用给钱!”耳背是耳背,索性说话还算利落。

“我是说——”陈阿娇几乎是带吼的:“您测不准、我也给钱!给钱!!”

“啊?……测不准?不成,我测准呢,哪能测不准!”老头子好像体力还挺好,纠缠人的功夫磨劲儿呢,好能折腾:“不能测不准的!不能的!姑娘说笑呢,我这摊子多少年来没叫人砸过——准的很!”

准的很呐——

刘彻退后一步,微微矮下腰,几乎要压着她的肩,呼出的气息蹭着她颈窝下极柔软的细汗毛,痒丝丝的……

她一惊。

刘彻笑道:“娇娇,敢情他忘了许多年前,你连喊带呛要掀了他摊子呢!”

娇娇。他竟然喊她娇娇。

陈阿娇心底一酸。这个见不得人的身份,终于被君王脱口说出。长门冷苑,自打她进了那扇宫门,便永生迈不出了。

即便能迈出木栏门槛,也永远也迈不过心中的那道槛儿。

即便君王将她拥入再温暖的怀抱、说再多绵软的情话,也永远暖不回她早已在冷宫每一个寒夜之后,逐渐冷却的心。

这便是世情,寒冷的人心。

许多年前,也是一年上元灯节,他们走在长安街头灯色煌煌的夜风里,嬉闹的毫不拘宫中之礼,彼时少年夫妻,正如胶似漆。说不怀念,那必是假的,但若再要从头走一遭,她决然是不肯了。

这一条路,太累,太冷。

“在想什么?”刘彻靠近来,小心捉住她的手:“冷么?”

她摇头。

“那告诉朕,——在想什么?”

“测字呢,在想从前。”

刘彻探头一看,她挥毫写下的字,正是“长乐奉母后”的“乐”字。

同样一个字,睽违十年。

刘彻提起鹅羽扇,敲了敲摊案:“就这字儿!你测一下!”

鹤发的算卦先生盯着他笑。刘彻一激灵:“你——你还认得我?”

不想十年已过,故人仍守在那里。长安城角一隅,总还有人记得,他们曾经携手走过的青阶。一回身,“傻丫头”洒脱的背影在满街灯色里越走越深。

“老朽——”神秘高深的笑容里,一双眼睛隐似藏着些什么……

刘彻侧耳,正准备恭听高见……

“老朽——老朽听不见公子在说什么!”“高深”的先生带着“高深”的笑意,用扇柄指了指耳朵……

刘彻……

“您耳背我知道,”他拔高了嗓音,一扇狠狠拍案上,“就是这个字——请你——测!字!”


第83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2)


老先生笑了笑,轻轻摩挲着那个字儿,墨迹还没干透,被他这一抚,晕的模糊了字形,他笑道:“眼神不大好啦,连字儿都瞧不清……”

“瞧不清您还挣这口饭呢?”

是陈阿娇脆生生的声音,一如多年前,调皮的很,说话大剌剌毫无顾忌。

皇帝眯着眼睛觑她,恍惚间,竟瞧见了她十年前的样子,好漂亮的杏眼里,簇着一团喜气,她的眼睛会笑,眉角微微的上扬,裹着一种无人可复制的极独特的张扬与自信。

这样的神情,唯只陈阿娇与皇帝有。刘彻后来想想,年少孤独的为君之路,他只对陈阿娇一人另眼相看,大抵因为,在陈阿娇的眼中,他能瞧见一种只有帝君才有的王者倨傲。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只懂低眉顺从的女人们,是永不会懂的。

从来为帝孤独,为上者寂寞,一生能遇见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女人,已是大幸。

但他却很晚才想明白,他与陈阿娇的悲剧,也正是因为这极为相同的倨傲。他负了她,并且不肯低头,那么陈阿娇必是同样倨傲地扬首便走。

“娇娇,你后躲,——撂摊儿可也得砸了你的脚不是?”皇帝笑着轻摇了摇扇子,那口气,便是在同十年前的陈阿娇说话。

“不怕,你叫他测——”陈阿娇果然是“女中豪杰”:“本姑娘手里捏够了银两,不管测的对与否,本姑娘绝不赖账!”

那算卦先生满鬓银发,被风吹的利落抖索——这回倒是耳朵根子灵光啦,听的够灵清,笑着向陈阿娇道:“赔够了数再砸摊子?——这话听着恁耳熟……”

陈阿娇暗里吐了吐舌头,心说莫不是要被识穿啦?十年前嚷着要砸他摊子的小丫头,今个儿便立在这里呢!

因说:“还测不测字呢?生意要不要做啦?”

老先生摸着一把雪白的长胡子,笑眯了眼:“老朽眼神不好,看不清呢——”

“是、是‘乐’字!你懂不?”陈阿娇捋起袖子,大剌剌地道:“这字儿呢,……就是‘长乐奉母后’的‘乐’字!你懂长乐……”

她打了结,不肯说了。

算卦先生这才慢悠悠地摆好卦牌,捉笔在案上又缓缓将字儿描了一遍——陈阿娇这边瞧着,急不可耐,因小声嘀咕:“这生意想来不大好吧?要养活人可难呢——这慢劲儿!”

皇帝在她身后偷笑。

羽林卫麾下暗卫统领已自围观百姓群中分离来,凑近了皇帝,附耳向皇帝说了一会子,想是催人回宫了,果然,皇帝听完话,眉便蹙着,向暗卫统领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暗守。

他不催人,任陈阿娇玩闹。

但她不傻,自然知道皇帝日理万机,宣室殿案上的奏章不会催人,凭掖庭绣床锦被还会催人呢!

——一回宫里,又不知多少女人背后对她咬碎了牙,嚼说她这狐媚子,惑主媚君,好不知耻!

踩低捧高,阖宫若被冷落了,久不沾圣恩,必被人欺;若久蒙圣宠,又须防人妒。

当真为难。

陈阿娇因轻轻叹息,将钱袋子轻摆了算卦先生的摊案上,低声说:“这点子钱,拿去吧——岁月不轻饶人呐,你老成这样啦,测个字儿也挣不得钱,拿着钱袋子,能混过一日是一日罢……”

她知耳背的测字老先生必听不清她说的话,但好似也没所谓,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连她也闹不清,她流连知返的,究竟是曾在这个摊儿上为她测算过命运的老先生经久不回的时光——譬如他满鬓银发,叫人瞧了满目生凉;还是那一年她悄悄溜出皇宫逛遍长安街头的洒脱与胆性?

她不羁难驯的少年时候,曾埋在那一年上元灯节长安满街的灯色里。

“不玩儿啦?”刘彻站她身后,灯色融化的眼睛里,溢满宠溺。

“回家吧——”她转身,轻轻地从他的侧肩擦过。

“可以留的,——凭你想玩到几时,朕的长安,不会有宵禁。”

她停下脚步:“可我知道,那不行。”

皇帝走到了她跟前:“朕说行,那就行。汉宫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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