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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唇一笑,从袖内的暗袋掏出一块缣帛递给他。他先还对我的神神道道不以为意,等到缣帛一打开,霎时面色大变。
“这是什么?!”
我对他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优哉地笑:“马鞍啊。”
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前后两端飞檐式的马鞍?”
我笑着点头。
“这底下垂的绳子是什么?”
“马镫。”
他用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那个仅凭我有限记忆勾勒出的高桥马鞍与马镫:“真是绝妙的东西啊。”
我早知道他悟性高,这个东西若是搁在别人手里或许一时半会儿还不容易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却能一眼便发现其中的妙处。
在这个时代打仗,步兵仍是主力,骑兵更多的时候只是承担斥候侦察、侧翼包抄、骚扰遮断、偷袭追击等辅助任务。这主要还是跟骑兵的战斗力有关,马上虽也有安置马鞍,却只是一种隔开人与马的简单工具,人骑在马上奔跑时,前后颠簸根本无法自控,而且因为脚下没有马镫可以踩踏着力,人骑在马背上,只能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稍有松懈便有被摔下马的危险。
这种骑马方式,不仅无法适应作战,还使得马匹作为交通工具的效用大打折扣,很多人宁可选择将马套上笼头,让它拖着笨重的两只车轱辘赶路,也不愿单骑而行。
骑兵若要成为战场的主力,首先得把双手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否则如何弯弓射箭?如何操持长戈?如何万人军中取敌首?
高桥马鞍和马镫还有没有别的好处我暂时说不上来,不过我敢保证这两样看似简单的东西,定可使骑兵的战斗力有一个极大的飞跃。
“你如何想出来的?如何便被你想出来了呢?”邓禹激动得无与伦比,“匈奴人骑术惊奇,世人皆道是其马匹精壮所致……这一年多我游历四方,始知匈奴骑兵的装备与我中原迥然不同……”
我暗道一声惭愧,我的IQ还没高到能自己搞创造发明,这个不过是借了两千年后的马鞍图样简化而成。
他感慨一阵,收起缣帛:“图样儿虽有了,可东西还得做出来看实不实用……你可是想让我找人悄悄把这副马鞍做出来?”
“哈哈!牛皮不是吹的,马车不是推的,聪明的脑袋果然不是盖的!”我笑哈哈地捶着他的肩膀。
虽然这一年我身高稍往上蹿了那么几公分,可跟他比却仍是小巫见大巫,这会儿我与他面对面站着说话,视线仅能平抵他的下颚。
邓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心儿一颤,笑容发窘地僵在了脸上。他的眼神放柔了,一缕异样的疼惜在那对瞳眸中流转:“他待你好不好?”
我噎然,一时无言以对。
他失落地叹了口气,语气低迷:“你终究还是嫁了他……”
“邓……仲华,我……”
“一年前放开了你,不是为了要你弃我选他!”他紧拧了眉,似有满心的不甘与懊悔,“我只是不想给你太多的压力,以为你玩心重,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若是早知今日这番变故,当初便是拼着惹恼你,也必求阴次伯将你许与我!”
眼眶猛地一热,一年前的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那时候满脑子想的尽是吃喝玩乐,惹是生非。我虽是从21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可是打一生下来就没吃过苦,两千年后有父母疼爱呵护,两千年前则有阴识替我一路收拾烂摊子。应该说我很以自我为中心,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现代人,把自己的位置摆得非常高,甚至还幼稚地想跟着刘、邓晨他们一起扬名立万。
我把生活想得太过美好,把一切的起起落落想成是一部电视剧,总以为自己是导演,能够掌控一切……然而,生活并不如我所想象的,活在这个乱世之中,苟且偷生已属不易,更何谈其他?
现在的我已不敢奢求名垂青史,但求平平安安,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岁月荏苒,时光不再,过去的美好毕竟是过去了,命运无法逆转。
“他待我……极好。”我哽咽,“真的……很好。”
“会比我待你更好么?”他自嘲地勾起唇角,满脸落寞。
“仲华……”
“现在并不算晚,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我来这里,为的便是带你走!”
“邓禹!”我完全没料到邓禹竟也会有如此强硬果断的一面,公然把话挑明了说出来,一反以往的含蓄,“邓禹,你松手……”
我挣扎着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反而越握越紧,痛入骨髓。
因为持杖跋涉,他的手掌心被磨破了皮,溃烂流血不止,养了七八天才稍稍结了痂。我挣了没多久,便感觉手背肌肤一股热流涌动,湿润的液体犹如一股润滑剂,我被他紧握住的手滑了一下,用力一挣,居然甩脱了他的束缚。
手是拔出来了,可满手沾染的鲜血也让我神魂一窒,再看眼前的邓禹,他正神情黯然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一脸绝望。
“我……我……”我慌了神,赶紧掏出帛帕替他包扎,“对不起……我没想弄伤你。”
“丽华,你当真如此讨厌我吗?”他语音微颤,竟像是要哭出来般。
轻轻甩开我的手,帛帕飘落地面,他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回走,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滴滴答答地在路面洒下一连串鲜红的血滴。
我茫然地看着他孤寂消瘦的身影,满心酸楚。
白虎卷·第三章 亡命天涯两相依 4刘林(1)
在平地上擅长拉弓射箭之人,未必能做到马上骑射。
这个时代就算有骑兵,在进攻的时候也多数会选择将马停住,甚至跳下马来拉弓射箭。站在原地射击目标和骑在飞速奔跑的马背上射击完全是两个概念,所以当我看到那些平地上的神箭手们一上马就成了只会搂着马脖子,吓得面色煞白的狼狈样,直气得连连顿足。
邓禹自那以后就再没来找过我,我也不知道那个高桥马鞍和马镫弄得怎么样了,毕竟这里的物质条件有限。我也不知道那种两头翘起、能固定身形的高桥马鞍到底是怎么制作的,印象里也就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几眼。
这一日被那些射箭射得一塌糊涂的“神箭手”们气得不轻,于是早早打道回府。才走到驿站馆舍门口,冷不防里面冲出一个人来,身材极高,骨架却极单薄。我没料到有人会贸然冲出来,两下凑巧了,竟是“砰”的一声巨响,撞了个正着。
我身子一晃,小腿上肌肉自然而然地绷紧,平时马步扎得好,优势便在此刻显出来。对方却没我这么幸运,“哎唷”叫了一声,重重摔在门槛上。他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外,另一只脚却还在门内,这下摔倒,竟是结结实实跨坐在门槛上。
以这种姿势摔下去,我想想都替他叫衰,忍不住表情痛苦地扁了扁嘴。果然那男人“嗷”的一声低吼,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丝丝抽气。
“老兄,你要不要紧?”话问得客气,却没有半分歉意。
原因无他,一来是他冒失在先,我并非故意;二来他不是帅哥,不仅不是帅哥,还长了一脸麻子,再加上他面部肌肉抽筋地乱嗷,就算原有三分帅气,此刻也已破坏殆尽。
“瞎了你的眼!”他张牙舞爪地扶着门,勉强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鼻孔朝天地哼哼。
我懒得跟这种人浪费时间,看都没看他,直接绕过他走进大门。
“你……你们等着!终有一日我要叫你们后悔……”
那人居然站在门外煞有其事地放起了狠话,我诧异地回头瞄了两眼,突然发现邓晨、臧宫、刘隆三人此刻正站在离大门不到七八步远的地方,饶有趣味地瞧着热闹。
“那是什么人?”我忍不住悄悄挤过去凑热闹。
邓晨扑哧一笑,臧宫简明扼要:“已故赵缪王刘元之子刘林!”
刘隆做进一步详解:“赵缪王刘元本是景帝七世孙,后因无故杀人,被大鸿胪所奏,削去王爵,处死……”
“哦——”原来是这么有来头的一个人物,刘邦的子子孙孙们遍布全国各地,果然是天下刘姓原一家,走哪儿都是本家亲戚。姓刘的大人物我实在已见多不怪,当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他来干吗?”
仍是刘隆回答:“刘林对父亲之死耿耿于怀,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恢复王位。大司马执节河北,出巡郡国,他岂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臧宫道:“他来献计。”
“献计?”我诧异地问,“他能有什么计策可献?不会是什么下三烂的阴毒之计吧?”
臧宫面色微变,刘隆惊讶道:“你如何知晓?”
我哪儿知道,不过是随口胡诌的!
邓晨这时候插嘴道:“你快去瞧瞧文叔吧,他刚才动了怒,一气之下把刘林轰了出来!”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反问了句,“你说……主公动怒?”
三人默默点头,一致给予我十分肯定的答案。
“为什么?”奇迹啊!刘林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把老好人的笑面虎刘秀气得连风度也不要了,当场翻脸?
邓晨鄙视道:“刘林那厮说有妙计可破赤眉,文叔礼贤下士,待他敬若上宾。谁曾想这厮太过歹毒,竟让文叔将黄河自列人县段决开大堤,水淹河东百万之众,涂炭生灵,草菅人命!”
我骇然惊心,破堤淹灌黄河下游,不只几百万人的性命给赤眉军陪了葬,还要赔上上千万亩的良田,这条毒计也太丧尽天良了!
难怪刘秀会生气!换我肯定将那刘林一顿暴打,哪会只是轰他出去这么便宜。
只是……
“赤眉不是已经归顺大汉了吗?大家暂且相安无事,我们何必还要主动去招惹他们?”
“阴戟!”邓晨压低声,口吻严肃又略带叱责,“你最近在忙什么?文叔经常找不着你……樊崇等人早已反出洛阳,你身为护军,难道一点都不知情?”
“什么?”我大吃一惊。最近忙着建骑兵队,确实对其他事情不太上心,可是赤眉反叛这等大事,即便我不主动打听,阴识方面也该早有谍报传送到我手里才是。
白虎卷·第三章 亡命天涯两相依 4刘林(2)
我低下头,心里渐渐冰凉。
一时大意,我竟忽略了这处细节——打从我过黄河、入河内以来,就再没收到过阴家传递的任何一份密函,甚至连份家书都未曾有过。
阴识……他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他已经打算不管我了?
“我去找主公!”我一跺脚,扔下他们三个,往馆内疾冲。
“秀……”
原以为房内无人,没想到脱了鞋子一头冲进去,房里的两个大男人正面面相对。
许是眼花,在那瞬间,我竟觉得房里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刘秀转过脸来:“何事?”神色虽如常,但语气冷漠,我心里打了个咯噔,看来邓晨说的果然不错,他当真动了怒气。
邓禹一脸苍白,面若寒霜,冷意逼人。
“樊崇反出洛阳,这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多想,劈头发问。
刘秀长长叹了口气:“赤眉军将领归顺之后虽得封侯,却都未有食邑,空有虚名,樊崇等人会有不满情绪也属正常。只是陛下在洛阳宠幸后宫,不问朝政,听之任之,不加抚慰,终是导致赤眉众将不告而别。如今赤眉军重新整饬军队,大有向西转进之势,只恐日后……终成我汉朝大患!”
我只觉得脑袋发涨,刘玄难道不嫌自己树敌太多?还是实在因为强敌环伺,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开始自暴自弃地拼命捞取眼前享乐?
“阴护军!”邓禹走到我跟前,“劳烦出来一下。”
我没多想,随口应了声,跟着邓禹往门外走。
“丽华!”冷不防身后传来刘秀一声呼唤。
我转过身,打了个询问的眼神。
他站在门里,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道弧线,笑容里有种疲惫。他笑着冲我挥挥手:“没什么事,你先去忙吧。”
“诺。”我跟着邓禹出了门。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心里不停地盘算着该怎么跟他道歉,那一天……我不仅伤了他的手,还伤了他的心。
“马鞍……做出来了。”
“真的?”我又惊又喜。
“我何时骗过你?”他回过头来,眼中深情表露无遗。
“你不生我气了?”
“哈!这样就生你气,那我早该在五年前就被你气死了,哪能安然活到今日?”
我“哧”地一笑:“那你还一本正经地吓我,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脸色有多臭?”
“是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一直以为自己这张脸长得还不错呢。”
我翻起白眼:“你啊,自恋成狂……”
“若你也能这般恋我成狂该多好。”
我愣住。一别一年,说他完全没改变那是不可能的,至少以前的邓禹不会这么露骨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虽与他嬉戏玩闹多年,他却总能谨慎地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含蓄与分寸,但是现在……我成了有夫之妇,他却反而一点收敛都没有了。
“这个给你!”他摊开手掌,重新结痂的掌心平躺着一支古拙的白玉钗。
“这是……”
“本想在你及笄礼之时替你绾上,现在……”他语气一转,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现在你身穿武袍,威风凛凛,这个自然也用不上了。”
及笄,我的成人礼……
虽然女子有十五及笄一说,却也并非满了十五岁便得行成人礼,至少阴识就一直任我披头散发地混到十九岁,直到出嫁前夕。
当时朱祜受刘秀之托前来纳采,按照六礼步骤,我的成人礼便选在请期之后匆忙举行,绾发用的发钗正是刘家纳征时送来的聘礼。我当时想的尽是如何保全刘秀,婚后该如何应付众人,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自己的及笄礼够不够气派。反正都是走过场的仪式而已,婚礼都是如此了,更何况及笄礼?
邓禹其实真正想说的只怕不是这句玩笑话,我从不知道原来他对我的用心竟是如此之诚。当初他毫无留恋地走了,我虽然心有不舍,但在阴识严厉的修行课程安排下,没多久便将他离去的伤感之心丢开。
“我……能替你绾上么?”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脸色,眼中流露出哀恳的神色,“我只是想瞧上一眼……”
我低叹一声,在他期盼恳求的眼神中心软如绵,终于缴械妥协。
默默地背过身去,我抬手摸索着将头顶的帻巾解下,满头青丝泻下,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闭上眼,任由邓禹用颤抖的双手挽起我的长发。
松松挽髻,冰冷的玉钗滑过我的发丝,颤抖的不只是他的手,还有我的心。
邓禹笨拙地将玉钗绾住我的发髻,虽然他扯得我的头皮一阵阵的刺痛,我却咬着唇强忍着什么都没说。
白虎卷·第三章 亡命天涯两相依 4刘林(3)
终于,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了!”
我转过头,头皮紧绷的感觉猛地一松,我暗叫一声糟糕,伸手摸向脑后,却终是迟了一步。发髻散开,玉钗“啪”的一声脆响,摔在地上。
笑容还没来得及从邓禹脸上完全褪去,我喘了一口气,震骇地低头去看脚下的玉钗,却已是一分为二,从两股簪衔接处生生地摔裂。
“我真是……笨手笨脚……”邓禹轻笑一声,蹲下身将两股摔裂的玉钗捧起,手指微颤。
“仲华!”我拉他起来。
他依然在笑,嘴角颤抖地咧着,眼里却是一抹凄厉的绝望。
我心里一惊,看到他这般受伤的表情,突然感觉自己毁了他,就像这断裂的玉钗一样,我毁了他……
“分钗破镜……果然……无法挽回么?”
“仲华!”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种错觉,自己仿佛正在一点点地扼杀他?
“仲华!你看!你看……”我勉强挤出笑容,从他手心里拿起一股钗笄,草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