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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房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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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也慌了手脚,喊赤脚医生来整治,舞弄半天也没结果,大伯那口饭噎在喉咙,脸憋得紫红,没过多久就停止了呼吸。
大伯死后茂生后悔了好长时间,好在大妈并没责怪他,只有大伯的女儿茂莲数落了他一顿,茂生难过得哭了。茂莲遗传了大伯的身高,做什么都比较利索,干活也很泼辣,从来就不服输。由于家里穷,她从小没念书,在队上干活。她干活有眼色,锄过的地干干净净,收过的麦子整整齐齐,于是十五岁便成了妇女主任,令村人刮目相看。
大妈本来就是从西塬上改嫁过来的,头房男人死了,留下孩子。不想到这里后还是没陪到底。
大伯死后,大妈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于是又萌生了再婚的念头。五个孩子除了茂莲外,谁也帮不上啥忙,男人活着的时候不显得,现在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令她无法面对。当然,大妈那种情况,要找也只能是招个上门女婿,这么大年纪了,又有那么大拖累,谁愿意自投罗网?
宝栓说西村的王虎五十多岁,跟大妈年纪相仿,老婆死得早,为了照顾女儿一直没再找。现在女儿出嫁了,一个人感觉很孤独,想找个伴,看大妈愿意不?宝栓说王虎在北塬中学当管理员,每月有固定收入,就是人不咋的,是个秃子。不过话说回来,都一把年纪了,要那么端正的干啥?大妈没有立即就答应下来,她认为这事应该跟儿女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只有茂莲提出一个要求,让王虎给自己找份工作。宝栓说你这女子心倒不小,找工作的事情那么容易?茂莲说又不是让你找,你难肠啥?
第二天中午宝栓来了,满面春风,红光灿灿。宝栓说王虎答应了,让你在供销社食堂当服务员,怎么样?茂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初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抱多大的希望,不想就要成为现实了。大妈见王虎是个办实事的人,就爽快地答应了。三天后,带着村里的介绍信,两个人去公社办了结婚证,大妈便住在学校了。
新婚之夜,许多后勤的人都去闹房。按说这么大年纪,没人感兴趣。老王在学校人缘好,所以就来了许多人捧场。
大妈很高兴,一年来第一次露出会心的微笑。
闹房的人刚出门,里面的灯就熄了。一帮人贴在墙根,听见床板“咯咯吱吱”地响——王虎喘着粗气,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光棍生活。
茂莲第二天就在食堂上班了,这是许多人没想到的。在那个年代,从农村出去一个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尽管只是个临时工,大家还是眼红得要命。公社就那么一个食堂,里面的服务员像仙女一样漂亮,全体社员都崇拜。
茂莲工作后第一次回家便带回了许多好吃的,人们眼馋得直流口水。茂莲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一下子变得跟仙女一样漂亮了,腰是腰干是干,村里的姐妹都不敢认了。回到村里跟她说话,小心翼翼地问这问那,生怕得罪了她。这也难怪,上面有这么个人,村里人去那里办事都理直气壮了。
“你看,我们村的茂莲就在食堂工作”。
“哦哦,茂莲呀!她是你们村的?”
“不是咋的?”对方立马脸色就不一样了,说话都和气多了,因此,茂莲也成了黄泥村的骄傲。
茂莲比茂生大几岁,茂生叫她姐姐。开始的时候茂生并没有去,茂莲见了,就说茂生生分,都不像一家人了。
茂莲的妹妹茂英经常会拿一些好吃的东西来,有时还会分给茂强和茂娥一些。夏天的时候茂英穿上了新凉鞋,高兴得睡不着觉,在村子里疯跑。大妈的脸上也多了一些红润,比大伯在的时候精神还好。
那天茂生放学后走大路,就来到食堂门口,正在犹豫着是否进去,茂莲看见了他,满满打了一碗烩菜和两个白面馒头,说钱她已经开过了,要茂生尽饱吃。说实话,那是茂生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一餐,饭到嘴边他咽不下去。他问茂莲吃了没有,茂莲说她们天天是这样的伙食,都吃腻了。茂生吃了几口,说茂莲姐我现在不饿,想把饭拿回去慢慢吃。茂莲给他找了把带盖的缸子,连汤带水倒了进去。一路上茂生小心翼翼,眼睛盯着缸子里的油花,直咽口水。
那天晚上,茂生家充满了欢声笑语。

母女出嫁(2)

茂莲在村子的时候就有许多人提亲,特别是宝栓家的二小子红星对她穷追不舍。如果不是来到食堂工作,茂莲说不定会嫁给他的。茂莲到食堂工作后红星还来了几次,后来觉得差距太大,知趣地退缩了。一年后,茂莲回家时已经有人接送了,她变得很清高,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也难怪,村里不管谁买化肥,交公粮,都要去找她,因为乡领导经常在食堂吃饭,茂莲跟他们都很熟。
大妈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不习惯,又回来了。大妈回来后也和以前不一样了,都穿上的确良的衫子和的卡的裤子,甚至在夏天的时候穿着带花点的裤子,薄薄的又宽又长,迎风招展。大妈说这都是茂莲给她买的,她不穿,茂莲非得让她穿上。
大妈到茂生家的时候带来了一串香蕉,说是公社领导到南方出差带回来的,茂莲让她吃,她就拿家来了。村里人那时还没见过香蕉,茂生也只是在图片上见过。茂娥拿起一根就往嘴里送,咬了一口嚼不动,吐了。大妈说香蕉不是这样吃的,要剥皮的。大妈说茂莲经常拿回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她都没见过。唉,要不是走了这一步,一辈子还真瞎活了。茂生妈听了不以为然,说村里一茬人哩,人老几辈都没见过这东西,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大妈觉得脸上无光,拍拍身上的土,走了。
一九八○年的春天,北塬乡各村实行责任到户,田地都分到各家了。供销社食堂也实行了承包制,茂莲承包了那所食堂,成了食堂的经理。茂莲在村里的时候就是妇女主任,经常教训人。当了经理后就更不一样了,经常回到家里也教训人,一副蔑视一切的样子。
茂莲后来回到村子也很少来茂生家了,茂霞、茂强去了她也爱理不理,让人很伤心。有一次母亲病了,茂生想在她那借点钱,茂莲一口拒绝,茂生从此不再去她那里。茂英初中没念完,也去食堂当了服务员,村里的人更羡慕了,都说茂莲有本事。茂莲最后在县城找了一户人家,是城镇户口。结婚的时候来了三辆吉普车,黄泥村的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左看右看稀罕的不得了,一些孩子更是上蹿下跳,吓得大妈直呐喊,生怕他们把车弄坏了!除了汽车还有几辆摩托助阵。茂莲被人用红绸裹着抱了出来。
走出院门的时候茂莲突然放声大哭,这是大姑娘的离娘泪,大妈也跟着哭了起来,娘俩难分难舍的样子,倒像是去赴一场鸿门宴。村里的娘们于是都夸茂莲懂事,事情干这么大了还没忘记娘,一般女子早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谁还记得哭?
作为本家,茂生兄弟跟着车队去了县城。
县城里张灯结彩,很是热闹。新房布置得明光闪亮,三转一响(当时结婚最讲究的东西。三转是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一响是录音机)样样俱全,高低柜、床头柜一样不少。送女的人们算是大开了一回眼界。筵席请了专门的厨师,很丰盛。茂生想起父母在家吃的东西,饭到嘴里他都有些难以下咽。
茂强见他那样,觉得有些可笑,说茂生没出息。他说自己长大了,要让父母天天吃上那样的伙食!

房子着火了(1)

茂生家的房子着火了!火光映红了天空。
因为村里放电影,孩子们都不在,茂生妈只顾得抱了几床被子出来。待村人赶到时,火光冲天,已经没法收拾了。
火焰像狞笑的魔鬼,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噬着一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凝结着茂民鲜血与生命的椽木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痛苦的声音,锥子一样深深地扎在茂生母亲的心上。
人们从家里提了水桶,对着窗户往里泼水,火焰像一条毒蛇吐着红红的信子,喷出有毒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茂生父亲头发都烤焦了,衣服也烧着了,大家忙把他拉了出来。
火光中,大家看见麦娥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手舞足蹈,又跳又唱,人们惊呆了!
鸡叫的时候,火终于被扑灭了,房子已成了一堆灰烬。
茂生妈欲哭无泪,呆呆地在那里坐了一晚上。
“作孽呀!上辈子不知做的啥孽!我亏什么人了,老天为啥要这样对我?”暗夜里,一声声凄凉的声音回荡在小村的上空,搅得大家不能安宁。
天亮的时候茂霞终于扶起了母亲,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
哥哥离开后,母亲病了半年,刚刚缓过气来,灾难又接踵而至——如此沉重的打击有几人能够承受得了?
一个严酷的现实又摆在他们面前:房子没有了,一家人哪里去住?
寨子的北头有一个旧庙,庙里供的是关老爷的神像。黄泥村大多数人姓关,他们自认为是关羽的后裔,因此在那里给他供了神位。
寺庙在三十年代曾风光一时,远近几个县的关姓人氏都来这里祭祀。庙宇的后面原来有一座很大的院子,里面全是仿古建筑,很气派,曾经是黄泥村人的骄傲。每年的正月十五这里都有庙会,有戏班子前来助阵,因此很热闹。后来“文化大革命”要求砸烂一切,关爷庙也未能幸免。茂生还能记得墙上的壁»;是《三国演义》上的故事,»;得惟妙惟肖,也不知是什么人的杰作。茂生的爷爷曾经给寺庙捐献过银元,使其得到很好的维护,这也是黄泥村人一直感激他的原因。物是人非,关老爷苍天有灵,如果知道他的后人落魄至此,以庙为家,不知作何感想!
一场秋雨一场凉。
才过白露,已是寒气袭人了。屋漏偏逢连阴雨,房子烧完了,一家人总不能住在露天地里。于是在福来的倡议下,他们搬进了关爷庙里。
经过“文革”的洗礼,关爷庙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尊严,变得满目疮痍。周崇德从灰烬中拣了一些瓦片,把上面瓦了一遍(瓦在此为动词,指用泥浆把房顶抹一遍,然后再搁上瓦),一家人就搬了进去。庙门的台阶很高,也很陡,下面便是茂生家原来居住的沟渠,与村中隔沟相峙。一颗柏树弯弯扭扭地把头探了下去,在空中改变了方向,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树冠已经覆盖了整个庙宇。
庙里不大,仅能置身而已。好在茂生家也没什么家什需要摆放。一张土炕盘在神位的后边,在庙的后面开了一孔烟囱,让人想起《西游记》里二郎神追孙悟空时的情景,茂生哑然失笑——Ë;说庙堂背后就不能有烟囱?二郎神如果见了,当会重新认识那件事情。
由于庙门正对着沟畔,四周又没其它建筑,晚上的时候风便打着哨子在门外徘徊。半夜的时候门没关好,“嘭”地一声就开了,茂娥吓得钻在母亲怀里不敢出来。
夜静得怵人,母亲一闭眼便隐约听到唱戏的声音,先是很模糊,后来那声音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有许多人,“叮叮锵锵”,有打有杀……母亲猛地坐起,点亮油灯,那声音便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躺下后不久,那声音便又响了起来,“叮叮锵锵”,“叮叮锵锵”……一股冷冷的阴气回荡在庙梁上,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发出垂死的呐喊……后来,茂生的父亲说他也能听到什么声音,一到深夜就会有很多人跟他讲话,都是一些古代的装扮,声音沙哑乏力,空洞沧桑,让人不寒而栗!于是午夜时分他便会在睡梦中大声呐喊,或是走出庙门,跌跌撞撞地到下窑转一圈,然后摸索着回来睡觉,醒来后什么也不知道……后来,茂生妈便频繁地梦见茂民回来了……茂民佝偻着手,从嘴里一直往外掏泥,泥越掏越多,越掏越多,把人都埋住了……
有一次她梦见茂民趴在外面的柏树上不能上来,要母亲拉他一把!茂民浑身是血,手里抓着一把衰草不放……母亲说孩子你快把那撮草扔了,抓着树就爬上来了!茂民说那草不能丢,那是他的救命草!母亲递给他一把锄头,要他捉住,茂民努力地向前伸手,伸呀伸的,就是够不着锄把!母亲急得满头是汗,急急地喊茂生快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声音好像都被空气吸走了,眼看着茂民离开柏树跌下悬崖,母亲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那梦是如此的真切,以至母亲都信以为真了。她于是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把门打开——一股寒风裹着沙砾袭了进来,老人一个趔趄便坐在地上,躺在炕上睡了几天。
这样的日子挨过了秋天,凛冽的寒风便携着大雪如期而至。庙宇的顶上秋天没漏,一家人都觉得托了关老爷的福。进入严冬,千疮百孔的庙墙如何抵挡得了强劲的北风?感觉屋里比外面暖不了多少。缸里的水晚上结了厚厚的冰,第二天做饭砸不开来,把缸都砸烂了。没了缸,大雪封路,水挑不上来,一家人于是就吃雪水。满满一簸箕雪倒在锅里只能消一点水,但是这样的劳动却充满了乐趣,久违的笑声在屋里响了起来,兄妹几个脸上红突突的,乐此不疲,白皑皑的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

房子着火了(2)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三九的时候,家家的瓮沿上都结了冰,庙宇里更是滴水成冰,冷得人受不了。母亲的手上全是冻疮,肿得像发酵的馒头,上面全是横七竖八的裂痕,每天还在增加新的伤口。茂生兄妹的手脚也冻烂了,痒得都挠出了脓。如果再住下去,全家人会被冻死的。更为奇怪的是自从他们住进了关爷庙,全家人就没有平顺过:母亲上台阶的时候扭了脚踝,脚腕肿得老高,疼得不能走路;父亲在沟里拾柴,连人带柴从坡上滚了下去,幸亏茂生及时赶到,把他背了回来;茂霞去村里磨面,套牲口的时候骡子惊了,拖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腿被牲口狠狠地踩了一脚,鲜血直流。父亲于是请了阴阳先生来营造(做法事)。阴阳先生说庙里的风水太硬,一般人是伏不住的,你们赶快搬走吧。
沟渠的下窑自从他们搬走后,被人圈上了牲口。窑掌的后半截已经塌了,留下前面盘炕的部分。墙上黑得发亮,像是烧过木炭的炭窑,但厚厚的黄土却可以保护人不受寒风的侵袭。
地方不住人就显得更荒凉,顶上的建木不堪重负,已经被压得变了形,好像马上就撑不住了。窑帮上新增了几道裂痕,眼看就要塌下来。但就是这么个破地方却可以避风挡雨。特别是冬天,只要烧热了炕,哪会有这么冷呀!
茂生与父亲于是把旧窑拾掇了一下,一家人又搬了回去。
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太阳终于露出了容颜,温度却下降了好几度,冷得人不敢出门。才过了腊八,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年的气息。家家的碾盘上铺满了黄橙橙的小米,毛驴带着眼罩在那里转到天黑,间或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惊起碾边觅食的鸡婆。
硬米经过细碾后再跟玉米面相合,经过一夜的高温发酵,然后摊出酥软金黄的黄馍馍。在那个困难的年代,这是粗粮细作的最好办法。
摊黄馍馍的时候手法要快,一个人同时照看三四只鏊子。因为没有油,便用一块带膘的猪肉(最好是猪尾巴)在上面一擦,鏊子“吱”的一声,趁势便把发好的米面糊糊浇了上去。摊黄馍馍是一件很累人的差使,烟熏火燎,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因为没有麦面,所摊的黄馍要应付一个正月的来人去客,因此家家做得都比较多。女人一坐下就是一整天,有时夜深了还没完,下一个用鏊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摊黄要用上好的干柴才能保证速度,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男孩子都跑到很远的地方拾干柴。
福来家没有男孩,拾干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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