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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堵住了路口,茂生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头猪仔赶了进去。
市场旁便是服装市场,花花绿绿的衣服在绳子上迎风招展,接受来来往往的人们检阅。摊主在高声地叫卖着,不断有妇人把衣服撩起来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一个孩子在一件衣服前不走了,被父亲狠狠踢了一脚,哭着被拖走了。集市上灰尘很大,人们蓬头垢面地打着招呼,匆匆地忙着自己的事情。路边的小锅灶浓烟滚滚,香气袭人,生意旺盛。一股风沙携着碎纸飘在了锅里,卖饭的用勺撇了,吃饭的人装着没看见——饿了一天,没人在乎这些。这时,茂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看时,原来是中学同学王贵芳。王贵芳跟茂生同桌,一直很喜欢他,毕业的时候还给他送过照片和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一封信,说她一直喜欢他。
茂生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一篇作文在全校引起轰动,后来他的作文便被其他班级甚至高年级作为范文讲读,茂生成了北塬中学的名人,全校没有人不知道他。每天下课的时候都会有其他班级的学生等在外面,看到一身棉袄棉裤的他愣是不敢相信,那些奇妙无比的文章出自他手!后来茂生利用暑假在沟里放牛的时间画了一本《西游记》连环画,把全校的师生都镇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美术老师于是把他的作品推荐到县文化馆,文化馆老师也觉得茂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免费让他上培训班学习速写、素描、国画、水彩。学习班结束后文化馆给他举办了个人画展,在县城引起很大的轰动,前来赶集的人都说北塬上出了天才,画的画跟买的一样分不出真假。这小子日后必定有出息。一些传言甚至说茂生已经被人接到了省城,成了公家人。
茂生学画画很辛苦,那时他还在北塬上初中,每逢周日一个人起大早赶三十里山路来到县城,下午六点再赶回去,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了。
一个人摸黑走三十里山路,茂生常常会惊出一身冷汗,一路小跑回到家里,衣服已湿透。令他终身难忘的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他来到县城的亲戚家想暂住一晚,亲戚怎么都不同意。茂生只好冒着大雪往回赶。大雪封路,不一会他就迷失了方向,昏倒在山上被大雪覆盖,差点冻死,后来被一个放羊老汉救了回去。
后来各乡成立文化站,县文化馆的老师力荐茂生,乡上的教育专干也答应了,茂生于是就给他买了瓶好酒,没想到最后定下来的并不是他,而是北塬乡镇上有名的混混小子。茂生气急了,跑到乡上一脚踹开了教育专干的门,要了那瓶酒就摔在地上,屋里顿时溢满了酒气,教育专干愣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母亲病了(2)
王贵芳也没考上学,靠了当乡干部的二爸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她跟凤娥还到他家里,明确表示不嫌茂生家贫,但她的父亲坚决反对,她就退缩了。
茂生忙缩了头,不想理她,贵芳却说话了。
“茂生,坐那里干啥嘛?过来吃饺子吧!”
“我不吃。”茂生坐着没动。
“再下一碗饺子!”贵芳对卖饭的说,然后又冲着茂生喊:“过来嘛!我已经给你要了。”
茂生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整天忙啥哩,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贵芳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问。
“修理地球嘛,还能干啥?”
“我给你说个事。”贵芳笑眯眯地看着茂生,表情很暧昧。
“啥事?”茂生头也没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村有个女子叫秀兰,跟我关系很好。秀兰心眼好,人又不撩滑(轻浮),心灵手巧,是个过光景的人,我想把她说给你。”
“我现在不考虑自己的事情。”茂生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那是个好女子,你见了就知道了。跟我一块耍大的,我能糊弄你?”贵芳有些急躁。
“关键是我现在不想结婚。一结婚就等于把人拴住了,这辈子就全完了!”茂生说。
“很少在集市上见到你,你今天来有事?”贵芳问。
“也没啥事情。家里有一对猪娃,想处理一个。”茂生说着就低下了头。
“卖了没有?”贵芳关心地问。
“还没有。我得赶紧过去,说不定它都跑了。”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来帮你吧。”贵芳付了饭钱,跟着茂生来到了交易市场。
“谁要猪娃?良种猪下的猪娃,肯吃肯喝能长肉,便宜卖了!”贵芳冲着市场就喊了起来。
人们都回过头往这边看。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高声叫卖猪仔,这种情况还没见过。茂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不一会就围了一堆人,纷纷询问猪娃的价钱。茂生原想着能卖十五元就不错了,结果买了二十元!
“咋样?我做生意还行吧?”贵芳得意地望着茂生。一只手把头发拢上去,哧哧地笑。
“反正比我强。”茂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天后,贵芳来了,跟她一块来的还有那个叫秀兰的女子。
秀兰并不知道贵芳让她来干什么,只说是到她的一个同学家玩。那时家里已经给她说对象了,男方是乡上的干事,有工作的人。秀兰见过几次,觉得自己不喜欢那个男的,父亲却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贵芳说我有一个男同学,喜欢画画,很有才华,学习也很好,就是因为家里穷,没钱让他再复习考试。秀兰知道茂生的事情——北塬中学的名人,咋会不晓?她也知道贵芳喜欢他,就说只要人好,穷一些有啥?穷又不能扎根,完全可以改变的。贵芳说你不知道那穷是什么样子,那不是一般的穷!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秀兰对茂生也一直有些好奇,两人于是就来了。
走进院子的时候,秀兰尽管思想上已有充分的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状吓了一跳:一座残垣断壁的院落,几间破旧不堪的瓦房支撑在院子的西边,像是随时就要倒掉的样子,瓦房上长满了苔藓,绿汪汪一片。屋外简易的方格窗子向外支撑着,窗子的旁边挂满了绳子、篦子、锄头、镢头以及一些牛革头等农具。门上的对联已经晒成了白色,斑驳得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
进了屋,黑黝黝地竟一时看不清什么,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发现脚地和炕上全是烤烟,一对老人正在佝偻着身子解烟架上的绳子。老汉胡子苍白,头发上挂满了烟末,脸上的皱纹像核桃皮一样地铺着,显得沧桑无比。秀兰在心里估摸着他的年龄,起码也有七八十岁了吧。若干年后,秀兰觉得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再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穿了一件对襟的夹袄,上面的灰尘厚厚一层,腰间勒了一条麻绳,在前面打了个死结;老婆婆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是腊黄的颜色,一个大括弧套着个小括弧,正在努力地挤出一堆笑,但让人看着却比哭还难受。屋里除了一个旧得发亮的柜子外,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几只鸡仔正在灶火的柴草里觅食,见有人进来,惊得一下子冒了起来,带起满屋的灰尘。
茂生见贵芳带了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进来,脸上是极不自然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烟叶,把贵芳和秀兰招呼到院里。
院里有一棵枣树。
秀兰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值秋季,枣树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茂生摘了一碗红枣来招待她们。在秀兰看来,茂生的个头不算高,一米七的样子,却生得细皮嫩肉,浓眉大眼,比在学校时成熟了许多;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很洋气,让人咋看都不像农村娃。
秀兰看着茂生家一屋的破烂直皱眉头。但不一会,她的目光就停留在墙上:墙上是茂生画的画和得过的奖状。秀兰知道他曾在县城办过»;展,那时就从心里对他钦佩,但并没想得太多。她看得很细,一股由衷的喜欢写在脸上,以至女友催了好几遍才恍恍然地离去。从此,茂生的画便挂在了秀兰的心里,茂生的影子开始在姑娘的心头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秀兰家境(1)
秀兰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小时候家里也很穷。兄妹六人,就她一个女娃,因此从小就得到父亲的宠爱。两个哥哥也很喜欢她,不管什么事情都让着她。
秀兰的父亲也是兄弟五人,十几口人住在三间瓦房里,光景过得很不好。分家的时候,作为老大的他什么也没分到,母亲因为和婆婆不和,一家人被从院子赶了出来。秀兰的父亲挑着一副担子,带着四个孩子大声地哭着离开了村子。那时老四老五还没出生,秀兰还小,被母亲拖着,怀里还抱着老三(秀兰在兄妹中排行老三,但当地排行是不含女子的,因此老三就是她的大弟弟),一家人来到偏僻的山沟,在那里找了个放羊人避雨的山洞住了下来。
小窑没门,父亲砍了些荆棘栽在门口;没有床,父亲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家人盖一床被子。为了不让孩子受冷,两个大人只好靠着墙睡一夜。半夜时分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声音刺耳。有时还能听见狼嚎,声声凄厉,孩子们吓得紧紧搂在一起,不敢睡觉。大黑狗守在洞外狂吠不停,父亲于是在洞前生了火,狼始终没有围上来。那些日子,还多亏了那条大黑狗给他们壮胆,一家人跟它的感情与日俱增。有一次半夜三更老二虫返胃,疼得死去活来,父亲背着他翻山越岭一路狂奔来到县城,孩子的命才算保住。那时父亲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两口子铆足了劲儿,不相信命运会捉弄人。他们开了许多荒地,养了几头猪,两年后带着足够的粮食回到了塬上。农民一有粮食就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父亲卖掉一些粮食,然后跟母亲一起倒了一窑砖。
倒砖是个苦力活,一般人是受不了那苦的。一车车黄土从远处拉来,从涝子里挑了水把土泡上,然后用脚在里面来回地踩,直到中间没有干土,泥有韧性了才可以使用。倒砖的时候一个人抱着三个格子的大砖斗,双手把泥揽在里面,然后用手抹平,在地上撒了灰,快速地倒了下去。来回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因此一切都在跑步中完成,这样才能保证一天的出砖量。好的砖工一天可以倒一千多块砖,不会倒的人可能连三百块也倒不了,并且会因为泥没和好,中间夹着生坷垃,不能用。烈日下,秀兰父亲挥汗如雨,母亲的衣服已经全粘在了身上,头发像刚洗了似的。有一次她刚跑了几趟,人就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把秀兰父亲吓坏了。后来就不让她摸砖兜子。好不容易倒好了一窑,眼看就要干了,一场突然光临的大雨在一瞬间把它们都变成了泥浆,两个人坐在雨地上徒唤奈何,泪水伴着雨水,几天都打不起精神。秀兰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擦干了眼泪便默默地又走到了砖厂。
那时孩子们都住在沟畔的烂窑里。窑比猪圈大不了多少,人进去都挺不直身子,特别是一出窑就是沟畔,孩子一不小心就可能跌下去,母亲因此常常提心吊胆,边干活边牵心着家里。后来,砖终于倒够了,却没有钱买煤。没有煤就无法烧成。秀兰父亲于是把地里的麦草拉了过来,又低价收购了人家的麦草,一把一把地往窑里塞。
烧砖火焰要硬,要把一块泥巴变成石头,没有上千度的高温是不行的。麦草填进去一哄就没了,马上又得往进填。这样几个麦秸垛都完了,砖还没烧好。由于一直在火跟前跪着,衣服都烤着了,脸上脱了一层皮。眼睛由于过度熬夜和烟熏火烤,粘得已经睁不开了。有一次甚至昏倒在麦草旁,幸亏母亲及时赶到,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经过几天的煅烧,砖的颜色变成了橘红色,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说明已经可以住火了。住火之前要饮窑(把窑顶用泥封了,然后在上面圈一个池子,用水把池子灌满,水顺着缝隙渗下去,砖就慢慢地变成了蓝色),饮窑时从很远的涝子里把水挑来,一担担地灌进去。一窑砖饮下来,肩膀都压烂了。饮窑很关键,饮不好砖就变成花色,灰不灰红不红的,很难看。这种砖如果出售是没人要的。砌在窑上很难看,要被人嘲笑一辈子的。
秀兰父亲咬着牙把砖烧了出来,这一举动轰动了全村。这种以往靠集体劳动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几乎一个人就完成了。砖烧出来后成色很好,出窑的时候来了很多人给他们帮忙,大家赞不绝口。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修起了三孔崭新的砖窑,在村里独树一帜,令人刮目相看。那一年,秀兰的父亲被选为生产队支书,母亲成了妇女队长,包产到户被停止,大家又回到了大锅饭,靠挣工分吃饭。秀兰父母都很能干,他们一年分的粮食差不多都够吃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们承包了队里的一百多亩荒地,庄稼获得巨大丰收,被县上评为劳动能手,并奖励了一台拖拉机。粮食上缴后,他们成了北塬上第一个万元户,成为全乡干部群众学习的榜样。
光景过起来了,人在村里说话腰杆也直了,孩子们出来人们也不敢小觑了。
秀兰家成了万元户后,父亲给她买了许多漂亮衣服,买了一辆自行车和手表,让女儿在人前扬眉吐气,不输给城里人。那时农村自行车还不普及,能买起自行车的人不多,茂生、茂强每天上学连走带跑,从来没骑过车子。骑着车子的秀兰在同学面前有一定的优越性,加之她的衣服很时新,大家还以为她是城里娃,或者有在外面工作的亲人。毕业后,秀兰不想在农村劳动,父亲给她在镇上开了一间门市,经营烟酒百货。那时供销社的垄断经营刚刚打破,能够开起门市的人还不多,秀兰家的门市生意兴隆,没多长时间,塬上的人便都像当初认识茂莲一样很快认识了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秀兰出名后,麻烦的事情便接踵而至。先是镇上不良少年经常去门市骚扰,进去不买货,为的就是跟秀兰说话。秀兰不理他们,这些人便赖着不走。后来,父亲找到乡上的干部,秀兰家是乡上重点扶持的万元户,于是派出所出面,不良少年们不敢再来了。他们不去门市了,秀兰的家里却挤满了人,媒人络绎不绝。秀兰早就厌恶了这帮小子,一个也看不上。父亲尊重她的意见,女儿不同意的事情决不强求,结果媒人满怀信心而来,灰心丧气而去。
其实父亲也很关注女儿的婚事。秀兰已经二十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跟她一样的女子有的已经抱上了孩子。前来说媒的不是所有的人父亲都看不上,有一个在乡上工作的小子就让他动了心,并且开始做女儿的工作了。
这个在乡上工作的年轻人叫黄新,大家都叫他小黄。小黄是西塬上人,二爸在县城工作,靠走后门到北塬乡当干事。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对吃皇粮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敬意,总觉得人家比自己高一等。就像当初茂莲和茂英一样,成了北塬上的人物。
秀兰家境(2)
小黄比秀兰大一岁,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姐姐已经出嫁,家中没有拖累,小黄又参加了工作,小伙子人长得也不错,因此秀兰父亲从一开始便喜欢上他了。
小黄得到了准岳父的默认,当然很高兴。因为他知道,秀兰现在已经是北塬上的名人,争她的年轻人很多。人哪,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小黄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来追秀兰的。
父亲让女儿表态。秀兰未置可否。因为在遇到茂生之前,她还没遇到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但当对方提出订婚的时候,秀兰坚决反对,说再给她一年考虑的时间。父亲有些着急,但女儿的脾气他知道,别看她整日笑嘻嘻的,说话柔声细语,遇到关键问题,这女子拗着哩!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茂生闯进了秀兰的心里。
从黄泥村回来后,她饮食无味,夜不能寐。她觉得世道对茂生太不公平,不应该把他埋没了。后来她就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