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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这个做兄长的劝导无方,还请娘娘饶过琼音!虎毒尚不食子,琼音便有千般不是,终究是您的女儿!”
他是一朝的亲王,见君亦可不拜。此时跪一跪萧太妃,已是大大地给她面子了。萧太妃无可奈何,良久怅然一叹:“罢了,你先起来吧……”
见她稍稍有些松动,湘王见好就收,起身一笑,转头看着琼音:“太妃娘娘原谅你了,还不快向娘娘认个错?”
琼音看着他,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恻然要落下泪来:“虎毒不食子?”她轻轻重复了一遍。
那一刻,他竟觉得没有办法承受那种目光——他知道今夜设下这场局琼音不会同意,所以事先并没有和她说;可是他也知道她能想明白,这一切,都为了这个孩子不是吗?尽管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尽管它要一生背负这道阴影、这个污点——可是它毕竟能活下来,不是吗?
湘王看着琼音收回了目光,那有如实质的沉重,终于从他身上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她眼中最后一抹神彩。
他蓦地呼吸一窒,几乎以为她下一刻便会在所有人面前说出真相。
可她只是缓缓转过了头,对着萧太妃敛衽一拜,低声道:“娘,我知道错了。”
萧太妃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众人见了,纷纷又劝解了两句,太后便发话道:“琼音先回去歇着吧。”这显然是要先将她支开,其余几人再商议要如何处置这件事。而琼音只顺从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个“是”,好似自此尽是旁人之事,她丝毫不再关心了一般。
一时有宫女上前扶了她,向殿外走去。经过湘王身边时亦如陌路,连头都不曾一抬。
湘王看着她从自己眼前走过,走出了宫门,身影渐渐消隐于浓黑如墨的夜色之中。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心口突然一紧,仿佛她将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他就要失去她一般。
恍然间听太后唤他才回过了神,“依晋良的意思,事到如今且该如何?”
“请娘娘稍安,”他定了定神,又慢慢将所有的情绪,藏回了那张沉稳的面孔之下,“依儿臣看来,此事虽有伤天家颜面,不足为外人道,但稚子无辜。这个孩子毕竟是琼音的骨血,于情于理是该留他一条性命。娘娘觉着呢?”
“你说的是。”太后缓缓点头,“明日哀家问问陛下的意思,若他也同意,咱们便寻个清静之所,教琼音养好了胎、平安将孩子生下来……”说是还要问,但皇帝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去剥夺这样一个孩子的生命。是以太后三两语间,这主意已是拿下来。
湘王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头初定:“……却不知那个沈佩之?”
这话还没说完,太后不过是听了“沈佩之”三字,面上便笼上一层寒霜:“琼音生性纯善,若非此人蛊惑教唆,必不会有今日之事!”她语声坚决,“且不论他是何居心,只因如今这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此人也留不得了。”
“姐姐,这……”萧太妃方才的态度最是强硬,此时反倒犹豫起来。毕竟是亲娘儿俩,且不说琼音知道沈佩之死讯后,会如何哭闹,便是要她腹中的孩子未出世之先便没了父亲,萧太妃也实觉于心难忍。
湘王看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儿臣见过此人一两次,也算得上一表人才,既娘娘心怀不忍,招他做个驸马倒也不妨。”
他有意出言试探,太后听后果然眉头大皱,正欲一口回绝,却又瞧见萧太妃面露哀恳,不由叹了口气:“此人眼下应已被下在廷尉大狱了?不如这样,且劳烦晋良你走一趟,仔细瞧瞧他人品,再试试他嘴严不严,回头咱们再从长计议……”
“儿臣遵旨。”此举正合湘王之意,当即应声而去。
这漫长的一夜不知何时已经将尽,天色微明,仪和宫中紧张的气氛方稍作缓解。下首简王忽起身推说累了,想要回凌虚殿休息。太后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疲倦,当下也心疼起来:“说了你不用起,你偏要陪着我……好了好了,快去歇着吧,皇后也回去,今早不必请安了。”
说着自个儿也起了身,众人自然从哪里来、归哪里去。简王出了仪和宫,却并不依言回宫,而是脚步陡快,避过众人,径自往琼音的住处走去。
而琼音的寝宫之中,此时静悄悄的。
她被送回来的时候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几个宫女皆不知发生何事,不免惶然迷惑,噤若寒蝉。而琼音回来后也不言不动,只怔怔坐在妆台前,与镜中的自己默然相望。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她忽然轻声道。
原来是窗棂沾了晨露,薄薄的窗纸茵了一层露水。窗棂上缀着星星点点、青碧色的苍苔,琼音伸手去碰,却只碰到满指冰凉的露水,宛然如泪。
几个宫女不解其意,彼此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站出来小声道:“公主一夜未眠,请您休息一会儿吧……”
琼音缓缓回过了神:“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动手卸了钗环。那几个宫女见她确是要睡的模样,方才松了一口气,正鱼贯要退出,忽又被琼音叫住。只见她摘了耳上的一对明月珰,珍而重之放在一只首饰盒中,“明天你们将这盒子交给我娘,知道么?”
这对明月珰她从小戴到大,平日几乎从不会摘。几个宫女皆感到有些奇怪,但亦无人多言,只是齐声应了,便关门退了出去。方走到廊下,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颀长人影,在晨雾中负手而立。
宫女们吃了一惊,纷纷低头:“殿……殿下!”
寝宫内琼音听了蓦地一抬头,已如死灰般的眼中掠过一丝希望。但又很快熄灭了下去,只听那人在门外道:“琼音,是我。”
“是三哥呀……”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原是在仪和宫中简王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始终隐隐觉着不妥,待一散了便忙寻了个由头过来。只是此刻听她声音倦懒,似是正要安寝的模样,他一时也不便破门而入。在廊下犹豫了一阵,最终只是道:“不管怎样,你没事就好……好生休息吧。”
只听琼音隔着门说道:“多谢你,三哥。”
简王“嗯”了一声,听屋内再无动静,大约她是真的睡了。正转身欲走之时,却听她忽又轻轻笑道,“三哥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娶一个很好、很好的王妃……”说到最后,声音渐轻渐不可闻。
简王只觉心头猛地一跳,就仿佛病入膏肓之时那种沉重、如临深渊的窒息感。他转身猛地一推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浓醇的幽香。她的身影背对着门,静静伏在妆台上。“琼音?”简王唤了一声,不见她回答,他几步上前,伸手一推她的肩。满头青丝如瀑垂泻,她无力晃了晃,身子歪向了一边。
“公主!”几个宫女此时也都闻声奔进来,见状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人忽瞧见桌上歪倒的一只空坛,大声惊呼道,“金箔酒!公主她饮了金箔酒!”
简王闻言一惊,伸手遏住即将倒地的琼音。她顺从熨帖在他胸前,面颊上竟还带着一抹酒晕,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胭脂红,逐寸冰冷。
沈佩之度过了此生最难熬的一夜。
他被投入了廷尉寺大狱,这里潮湿腐败,肮脏不堪。而比这一切更麻烦的,是他惹恼了金吾都搬令符俊臣,符俊臣只消于狱卒叮嘱两句,使些小小手段,就足以让他在一夜之间皮开肉绽,生不如死。
待到天亮之时,沈佩之终于被折磨得没有一丁点力气,被人抬回到监房内,不顾脏乱,倒头睡去。监房内潮湿阴冷,他在睡梦中仍觉全身忽冷忽热,痛楚欲死,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狱道尽头传来铁索清脆的“咯嚓”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沈佩之只道是那些人又要对自己用刑,全身一激灵,睁眼坐起来。却只见那残败的狱道尽头恍然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迤逦向他走近。那一瞬他只疑心身在梦里,方有美人夜来。直到她来到了眼前,他才始相信这是真的。一时悲喜交加,自胸中迸出,竟尝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他在衣摆上擦净了满手的血污,隔着冰冷的栅栏握住她的手。谢长庭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连这一点力度都会将她击溃一般。
沈佩之心中一痛:“不要害怕,都会过去的……”
“嗯。”她颤声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沈佩之想说——虽然我如今身陷囹圄,但你不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但瞧见谢长庭身后的狱卒,这些话在心中打了个旋,出口却成了:“丞相必定有法子救我。”见谢长庭将信将疑,他才轻轻一扯,示意她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用怕,湘王会救我。”
谢长庭闻言一阵愕然,沈佩之却已离了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别来这地方,回家等着我吧。”
谢长庭略犹疑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是她与沈佩之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她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当很久以后她知道了,再回想起这一幕,却也微觉茫然。
就算知道是永诀,她又能和他说什么呢?
“……殿下,您看?”待她走开之后,狱道尽头的阴影中,才有人轻声开口。
原来湘王受太后所托试沈佩之一试,同解蓝主仆两人到了这里,却正遇上谢长庭辗转托人,入廷尉寺探监。湘王念头一转,便先退到暗处,且听沈佩之对谢长庭如何说。“没想到,这沈佩之的嘴还算严实。”解蓝有些感慨,“殿下可要留他一条性命?”
“你以为他没有说?”湘王冷笑道,“他说了,不过是在他家娘子耳边说的。难道还要等他大喊大叫出来才够么?就说昨晚,若非符俊臣手脚利索,只怕他都要当着一帮金吾卫供出本王了。”
他顿了一顿,复又冷冷一笑,“再者说,我留着他做什么?让他娶琼音么?”
说到这最后一句,他语气如刀骤转,杀意森寒入骨。
解蓝不由打了个寒战,心中猜测只怕正这一点才使得沈佩之究竟必死无疑。一时也不敢接话,只低头随着湘王向外走去。
他们来到大狱的铁闸门前,恰逢谢长庭也从里面走出来,湘王微微一笑,稍让了一步,单手为她撑开了门。
谢长庭这时心神恍惚,也不曾在意身旁两人是谁,只低头说了声谢谢。
她确实长得与琼音有七、八分像,因此湘王对她倒还算有几分耐心。但直待她走远,解蓝面色忽然一变,低声道:“殿下,那沈佩之既然将您的事告诉了她……”
“你不说我倒真忘了。”湘王面上笑意微收,望着她的背影,“短短一夜间竟叫她找着门路,进廷尉寺探监。沈佩之才干平平,倒娶了个能耐的娘子。”
他说罢五指一并,反掌作了个“杀”的手势。
解蓝心领神会,杀沈佩之可借朝廷的刀,杀谢长庭,却唯有暗地里动手——事不宜迟,解蓝便准备去安排谋划,至于湘王,则入宫去向太后回禀。主仆两人一前一后,正出了廷尉寺,却见迎面一个宦官发疯似的跑来,仆地一跪:“禀、禀告殿下……琼音公主……”
湘王急问:“琼音怎么了?!”他见势已觉来者不善,待听到“自戕”二字,脑中竟是嗡然一响,似是自九天直坠入了无间地狱,身如火炙。在一两个片刻之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了,随着她的消逝而焚化成灰。
但许久过后,他才发觉自己还活着,依旧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湘王慢慢回过神,“我去看看她。”说完深吸一口气,大步向皇宫走去,不管是死是活、是真是假,现在他只想看看她。
方走出两步,却见迎面又来了一人,身材矮小,步履蹒跚,正是张中谒。湘王见他神色慌张,便问:“怎么了?”张中谒一时顾不得许多,附耳对湘王低声说了几个字——
“封疆诏下了。”
湘王闻言狠狠一皱眉,原来此时五更已过,他今日早朝缺席,并不知朝堂上发生何事。但宋、顾两位将军是他心头大患,此时皆被除去,皇帝臂膀已失,“他还能让谁去封疆?”
张中谒面露茫然,他此前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过:“是个新封的什么宁朔将军符止……”
“符止?我知道他。”湘王略一沉吟,“是他的话,只怕还有些麻烦。”若是什么鸡零狗碎的人物就算了,去了也不成气候。可这个符止却不好说,让他带兵封疆,不出两年必为自己劲敌,恐怕论之棘手,还更甚于宋、顾之流。
一时他竟犹豫起来,不知是入宫去看琼音,还是随张中谒去光禄寺对付这道风雷火急的封疆诏。若能见她最后一面……若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他几度摇摆,心中竟如双轮逆绞,最难割舍,莫过于此。
天色渐亮,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温柔洒落于蓬莱阁尖顶之上。
“去光禄寺。”他终于说道。
说这话时他嗓音沙哑,竟令人疑心他有些哽咽了。但他的面容依旧冷淡无情,转身迈步,便要随张中谒而去。忽地脚下一踉跄,竟是一夜未眠、又屡遭变故,身子虚虚浮浮,竟有些支撑不住。
张中谒和解蓝皆是大骇,连忙上前搀扶。却听湘王忽然说道:“不要杀她。”
这一句十分突兀,前后不搭。那两人齐齐一怔,不解其意,湘王转回头来看着解蓝,动了动血色尽失的唇,又说了一遍,“不要杀她,那个沈谢氏……留她一命吧。”
很难说他是以怎样的心思说出了这句话,或许有怜悯、有慈悲,还有一些不能言说的后悔;或许也只是为了在这个世上,还能留最后一个念想。
究竟为什么,其实他不知道。
而她也不知道。在这个清晨,她与多少人擦肩而过。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长之又长的明章街上。一匹乌黑的骏马飞驰而过,蹄声哒哒,马背上年轻的将军,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谢长庭走过长街的尽头,忽觉身旁似风一掠,蹄声已渐渐去得远了。
符止在雍华门外勒马,回头去看时,却只见晨雾里一抹背影绰约。淡如残月,冷如晓霜。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金箔酒:古人经常喝,但也经常容易喝死(就类似皇帝总爱叫道士炼丹,但吃了经常死)。少量没有关系,比如“义结金兰”其中有一项程序就是一起和金箔酒,但是大量喝会死的。
☆、105 别姬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这漫长的述说终于停止,不觉间坠兔收光,天际微白。
桌上的蜡雕灯燃尽了,亭台楼榭,慢慢融化、腐蚀变得依稀模糊起来。火苗逐渐低微,只剩下豆大的一簇,些微的一点光晕,照着室内影影憧憧,瞑迷不定。连咫尺之间都不能料。谢长庭回过了神,慢慢摇了摇头。
她确实不想再知道什么了。壶天日月,大梦初觉,如果可以她倒宁愿没有这一夜……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她走错的路、用错的情、杀错的人……倒不如忘掉要好。
——既然已经错了,又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呢?
她的双眼漆黑,如一汪幽幽的沼泽。那一瞬湘王竟恍惚间错觉她眼中会蜿蜒落下泪来,下意识伸手抚了一下才发觉并没有,她其实没有任何反应,她甚至没有表情。湘王胸中一闷,几乎是腻味透了她这种模样,忽地将她的脸一抬,俯身凑上去。
谢长庭方才一颤,慢慢回眼望着他,一手抵住了他的肩,哑声道:“不要。”
湘王动作一顿,良久低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说着他撤回了身子,站起来走到了窗边。
谢长庭微微一怔,回首只见天光朦胧,原来是他支开了窗子,随着“咯嚓”一声,窗棂上簌簌落下一串乱琼碎玉。谢长庭走过来,与他并肩站着向外看,只见晨曦映雪,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连绵不见边际。这场雪竟下了一整夜。
门前台阶上覆满了雪,棱角不见,被包成一个一个圆润的弧。谢长庭这些年在长安亦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