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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将军什么都没问。”
她就轻轻嗯了一声。转头瞧了眼月华门的方向,窗外天色暗下来,已经看不到什么。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勾唇一笑,那片刻的凛然稍纵即逝。她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棺材在灵堂里停满了七天,按照礼制,就该到了出殡的日子。但符俊臣死得时候不好,才刚入四月,天气却已经不合时宜地热了起来。再加之他在山崖下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有三、四天,再这么停下去,只怕尸首要腐坏。
于是之前谢长庭和两个管家商定的,是停棺三天就出殡。事出有因,想必善解人意的符老爷不会计较这点小问题。
但这么一来毕竟仓促了些。没想到临出殡头晚上,又出了一件麻烦事。
——朱菡和碧荷夜里守灵,两个丫头犯困睡着了。夜里穿堂风有点大,长明灯的火苗被吹起来。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燎了半边黑幔子。
这个事情放在平时根本不算什么,连走水都说不上。左右灵堂里的东西都是要烧给符老爷的,人家在那边等急了自己伸手拿点儿也可以理解。可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上,府里就被闹得人心惶惶。符俊臣是横死。虽然不是人人都见过他的尸首,但是听人的描述,仔细想想就已经很可怕了。
第二天的殡到底没出成。管家连夜到慧通寺请了禅师过来。符府闭门谢客,前院里插着一炷白顶高香,大小和尚围了一圈,又是念经又是超度。符止对着纹丝不动那口棺材,也是有一点头疼。就在这时,朱菡哭丧着脸从内院跑出来。
“将军,您快去看看吧!老爷的随葬又出事了!”
这个“又”字不得不说是用的非常精妙。符止随着她往里走,问她怎么回事。原来朝廷官员的丧葬规格都有严格规定,符俊臣官拜五品执金都搬令,陪葬必须有弩机、剑柄、带勾各三架,壶、罐、盆各五件,案一张、灶一张。
“早上他们几个小厮以为要出殡了,要把随葬搬上车。搬弩机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有点轻’,这话恰好让二管家听见了,就上了心,叫人仔细来查。结果这一查居然发现弩机不是铜铸的,是木头里子,外头包了一层铜膜。又发现壶罐上的官窑印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人换成了民窑的……”
符止一听就知道有点麻烦。别的还好说,官窑的东西每一批都有衙门专门计项,数目和样式都不能蒙混过关。给符俊臣随葬的这一批是朝廷拨赐的,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换掉。
“也就是二管家心细!换了别人,听到也难免漏过去。”朱菡补充说着。
正说着,对面迎福已经走过来了。这人长了一张削尖面孔,开口带着五分笑,总有些伶俐过分的样子。他性格太过仔细,反倒叫人觉得有些苛刻,“…将军可算是来了!我前二年就觉得府里总有些个手脚不干净的,谁想到,竟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个上头!”
符止不太看得上他,点了一下头没说话。安福也来了,小厮们把随葬一一排列开,露出下头民窑的刻印。
弩机也被抬了起来,一架已经被敲碎了外壳,露出里面木质的内瓤。还有两架完好放着。符止走过去,俯身想要试一下分量。一只手却已先他一步,搭上了弩。
对方来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反应。略有一点诧异,直起身看着她:“谢夫人?”
她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纤细的手指在弩机上一握,一拧,看似没有什么力度,手劲其实不小。一下将那冰凉的铜膜捏碎了。细细的青黑齑粉从指尖漏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03 贵府真乱(下)
细细的青黑齑粉从指尖落下来。谢长庭有些恶嫌地收回手,抬头看着院子里的一张张面孔。她素来平易近人,但是这样一板起脸来,有种说不出的凛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竟有几分阴戾。
一时间人人自危——这事情出在后院里,跑不出自己人下的手。
符止也明白这个道理,“夫人对这府里的事比我清楚,您说怎么办?”
谢长庭想了一想,抬头时眼中戾气早已消弭无形,转眼又是冰雪春融,道:“随葬这些个东西,平常家里用不上,藏着也没用处。倒是官窑的漆器专有人收,出手能卖个好价钱。府里每天进出都有账可查,从这上头入手,或可看出些蛛丝马迹。”说着就叫人传账房来。
符府的账房有两个,听到消息之后如丧考妣:“主子们明察,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账目上动手脚啊!”
口说无凭,一个月里的账册,全都搬出来过目。符止不太懂这个,瞧了几眼,收支相抵,一笔一笔写得挺清楚。最近两天的稍微有一点乱,府里忙白事,要买的东西多,但是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他转手交给了谢长庭。可她并不看。瞧着那两个账房,只是一笑:“别拿这些糊弄我,玩儿剩下的东西。是你们自己招出来,还是等我亲自查?”
两个账房扑通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谢长庭又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却是转身走开了。
符止不知她要做什么,见她径自进了账房内室,笔墨戥子一一摆开,是真的打算亲自动手的模样。他不由面露诧色——他原先听人说起她经营绸庄,也不相信她能主动去做什么,至多是个甩手掌柜罢了。却没想到她真的会看账。
“夫人为何会以为这账册有问题?”
“您有所不知,这些账房门道儿多得很,将账面做平是他们看家本事。不过是一些猫腻手段,经不起推敲的。”
账房的桌子甚高,她一时找不到坐的地方,便站在了一侧。打算盘的动作熟练。他站在门前看她,那十指飞快起落,如玉质般纤细莹白,竟像是随时会折断一般。
她对那目光似有所感,隔了一会儿,迟迟抬起头来。这才发觉他还在这屋里,自己忙得入神,将他冷落在一旁。略带歉意地抿唇向他一笑。
符止微微一怔,而她已经再度低下头去。没有人说话,唯听木珠子一连串清脆的噼里啪啦声。
两盏茶的功夫,她放下笔走出来。将账册向桌上一撂,纸页“哗啦”一声,翻开的那页,几笔帐被她用朱砂勾了圈儿,殷犹滴血。
两个账房都是呆住,知道再也瞒不住。把人供了出来:“是……是总管家,他让我们别声张。否则散伙的时候,我们那份就没有了……主子明鉴!我们手里可一分都没拿,其他的事儿都不知情……”
他们有没有拿钱,这个问题还有待考究。不过大头儿供出来就好。几十双眼睛盯在安福身上,他一时面如土色。半晌,才直愣愣跪下:“夫人,小的……”
说实话,他们这样的人,大户人家里头的奴才,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做这个差事实在太好捞钱。见过的世面多,心自然就大了。安福在符府这些年行事谨慎,处处小心,这样的事有,但是不常干。眼见着主子殁了,白事办完就要散伙,才存了最后捞一笔的心思。
他本来也没把主意打到随葬上边,毕竟是损阴德的事儿。可这时候忽然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有人愿意出平常三倍的价钱,收官窑的瓷器。
他思来想去,实在舍不得放过,暗中将随葬出手了,又换了一批民窑的顶上。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阴错阳差,竟会被迎福看了出来。
迎福叉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哦哟,竟没想到总管家……老爷在的时候怎么待咱们的,你良心都喂狗了?”
安福咬着牙,看迎福这样子倒像是成竹在胸。就连收官窑的事,难保都不是他在背后设计暗害自己……不由恨声道:“你……好!挤兑走了我,我看你又能得意到哪天!”
安福在符俊臣身边伺候了五年余,在这府里的下人中,他的威信业已为最。如今出了这事,安福非但没捞到一分好处,反倒被提前赶出了符府。众人私下一时是议论纷纷,人心不稳。
由是迎福虽然当上了总管家,算是意外之喜。可他毕竟是入府不久,平日里办事也不是很上得台面的样子,众人并不服他。到这时候,多有些等着看他笑话的意思。可他竟全不是往日那个作风,府内府外,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几个昔日和安福相善的人便看不下去——这迎福当真是老奸巨猾,从前谁都没看出他其实是在装孙子。
几人便寻了迎福的几条错处,又翻了不少陈年旧账,跑到谢长庭面前去告状。她听完只是似笑非笑,“迎福会藏拙,那是他的本事。你们说他不行,是打算替他来么?”
那几人没料到她是这个态度,连连称不敢。自此,符府内众人都知道谢长庭看好迎福,再无人敢说他一个字的不是。
有过第一次出殡的夭折之后,符府里又是七天漫长的法事。这样一来,最苦的还是女眷们,每天要在灵床前守着。好在可以轮班倒,白天一般是朱菡和碧荷,晚上是谢长庭。
她大概也是比较疲惫,白天经常见不到人。
灵堂里昏昏霭霭,幔子换过新的,依旧是浓重得令人沉默的黑。
符止一跨进门槛,就看见朱菡和碧荷两个丫头倚在墙边说话——天气越来越热,棺材在这里停了这么多天,已经没什么人愿意靠近。即使离得远,也可以闻到阵阵刺鼻的气味。
见他进来,两个丫头都要起身。被他一摆手拦了:“一直是你俩在这儿?也没吃饭?”
丧葬里,只有最后出殡前的一天早上,全家小辈要坐在棺材前“食材饭”。守灵期间,自然没有对着棺材吃饭的道理。两个丫头都摇摇头:“得啦,这么也吃不下。待会儿谢夫人要来,您去问问她吧,她要守一晚上,怪不容易的。不吃点东西哪熬得住!”
符止其实有一些费解。她们与谢长庭的关系,远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那样。符俊臣喜欢谢长庭也就罢了,符俊臣的房里人居然也喜欢谢长庭,爱屋及乌也不是这样吧。
朱菡叹了口气:“您别说,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其实老爷要是没去这么早,我们这样身份,往后抬个姨娘到头了,一辈子就那样。说到底还是下人,事事要看主母脸色。谢夫人是好人,体恤我们,换了别的主母,我们未必有舒坦日子。原来还可惜她是孀居,不能嫁到符家,现在一看也是好事。倘若那时候嫁了,现在不是得守二门寡!”
多么奇怪的论调。符府大厦将倾,人人自危,朱菡和碧荷这样的身份最为尴尬,无名无份。但是她两个现在却另有一番唏嘘,仿佛要经历苦难的不是她们,而是那个衣食无忧的谢长庭。
符止从未见过一个人拉拢人心的本事可以是这样的。一时间也有些惘然——一个人的心要有多少窍,才能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真的是他错怪她了?
谢长庭说多了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到底十分年轻,她经历的坎坷不少,但要说比别人多什么,应当也就是更加渴望温情而已。她加倍地对别人好,或许没有任何原因。她只是希望别人也对她好而已。
他思忖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轻轻一敛衽转身向外走去。就在这时,只听外面门前低沉的“咚、咚”两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沓向前堂来。
门前报丧鼓被敲响,有宾客前来吊唁。这时候家里的孝子孝孙应当哭丧迎接。只不过符俊臣这一家子人丁实在太单薄,所以最后只难为了门房,来人了就扯着嗓子嚎两声,意思到了,就把人领进来。
来人站在堂前换孝服,这人身材挺拔,面目清俊。默然中已经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轩昂气度。
符止一看之下便觉得有几分熟悉。仔细回想,不由悚然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兄弟,简王年晋意。
简王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身份贵不可言。符俊臣仅仅是一个五品都搬令,要有多大的面子,才能和这样人物攀上交情。眼见着,人已经向着灵堂走过来,他不及多想,跨出来行礼:“下官镇北巡抚符止,见过简王爷。”
“宁朔将军不必多礼。”简王神情和善,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死者面前,没什么可讲虚礼的。简王府和符府离得不远,一条趟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前阵子我奉旨出京办差,回来才听说俊臣的事情。当真天妒英才,可惜了。”
他说着,便进了灵堂,拿起香烛在长明灯上引燃了,祭奠亡灵。
他说得不错,简王府确实也在这趟子里。但是身份天差地别,平日里就算碰见,也只有符俊臣停辕跪拜的份。断没有他一死,人家就上门来拜他的道理。果然,简王从灵堂里出来,却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走开。符止一看就知道有事儿:“王爷有什么示下?”
简王动了动唇,还没有说话。这时候,就听一旁月门上有个声音低低道:“妾身谢氏,给王爷请安。”
她跨过月门的拱来,手里牵着素白帕子低眉纳福。简王眼神落在她身上,陡然一寒,一动不动定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04 简王
夕阳晚照,将院中熨帖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不时有一丝风吹过,树影摇曳,而院中的气氛却沉闷古怪到了极点。简王瞧着谢长庭上前行礼,眉眼漠然,不发一语。
简王领的是藩王的衔,但是因为太后上了年纪,舍不得小儿子,一直没让他回封地去。就这么留在京中,算是个闲王。身份虽然高贵,手中没什么权,为人倒显得清和——而今天显然比较反常。众人皆是诧异,不知谢长庭什么地方惹到了这个王爷。却也不敢求情,就由她维持了那个纳福的姿势,半晌都是一动未动。
“免礼。”许久过后,简王才抛下这样一句。抬步走下了台阶。
谢长庭抬起头来。她的脸逆着光,那一瞬间神情不知为何显得有一点模糊。
符止瞧了她一眼,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她忽而趔趄了下——大概是方才蹲得太久。他下意识上前扶了,一托她的臂弯:“夫人当心。”
谢长庭轻声向他道谢。符止又仔细瞧了瞧她神色,她平静如常,也看不出什么来。他瞥了一眼简王走开的方向,低声问她,“夫人和简王有过节?”
她摇头:“妾身微末之人,何曾识得王爷,更哪谈什么过节呢?这里头许是有什么误会吧。”
另一边,迎福伺候着简王,在耳房里换下孝服。又拿了他的外衫替他穿上,方系好了衣带,忽见门外似有人影晃动。
简王沉声道:“什么人?进来。”
是谢长庭。她虽依言走进来,却站在门口没敢再靠近,犹豫地咬了一下嘴唇。
简王抬眼看着她,他那双眼睛甚是清冷,在她面上淡淡一扫而过。却迟迟不发话,那意思大概是在看她要怎么说。
她还能怎么说。
事有反常必为妖。简王今天既然会来,那必定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她如何也想不起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左右事情到了这一步,对她而言已经是非常坏的情况,那也就不必追究太多。她手底下绞着帕子,力度之大以致指尖都微微发白。
唇角却是微微一抿,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来:“妾身代俊臣谢过王爷。今日您屈尊过府,想来他身后知道了,也很是欣慰。”
简王皱了皱眉,用一种几近荒谬的神情看着她。
迎福见气氛不对,早就让了出去。这时屋内只剩下两个人。他终于发话,语气生硬:“……是你杀了符俊臣。”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谢长庭满面愕然,踟蹰道,“妾身是个没眼力的,不知什么时候冲撞过王爷。您以前……见过妾身?”
简王沉默了一下。他以前确实见过她一面——那大概是一年前,春会前夕宫里总要新进一批布料,这个一般是由掌事姑姑挑,他奉太后懿旨跟着在一边儿过目。在千重绸庄里,他第一次看见谢长庭。
她是千重的东家,贵客上门,她亲迎自出来。那时候她抱了一匹茜素红绸,鬓边却别了一簇白花,格外引人注目。后来他知道那是给她亡夫沈佩之戴的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