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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一旦涉及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柏啸青和他的母後,他竟失去了冷静的判断。
“……对不起。”
元渭没有看柏啸青,低声道:“有些事……朕要好好想想。”
说完,他整了整衣裳,站起身,慢慢朝房门走过去。
元渭向来注重仪态,此刻却步履蹒跚,背也微微的佝偻著。
他的世界,他的所有情感认知,在十岁那年被颠覆过一次。
如今,又再度全部被颠覆。
柏啸青的脖颈上紫痕深深,下身还在流血。他伸出虚软无力的手,勉强用宽大的衣服将身体掩好,看到元渭走到房门前,正在拉门闩。
元渭一直在发抖,拉了十几次,居然都没有拉开。
柏啸青心里,就开始疼痛起来,有点後悔刚才那麽骂他。
从头到尾,元渭都是按照先帝,以及姜皇後的意愿成长起来,坐在九五至尊宝座上。
然而最後的果实,无论是什麽味道,全部要由元渭独自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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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
天朝危难存亡之际,民间和朝廷决战的呼声沸腾,但敌国兵马强盛,战则必败,皇朝倾灭。
於是,帝後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令柏啸青带其头颅投诚敌国,就有了名正言顺撤退、保存实力的理由,同时也起到激愤军心民心的作用。
但,这件事若传开,毕竟对皇族声誉有损;再加上,将来要成为帝王的那个孩子,对柏啸青看重得逾於性命。
一个帝王的身边,绝对不允许有这种人存在。
所以,柏啸青成为了那颗,注定被牺牲的卒子。
勤政殿内,坐在龙椅上的元渭,别过头,轻轻将眼睛闭拢,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那两名顾命重臣。
有些事情,只要掌握了部分事实,就像解连环锁一样,找到某个诀窍,整个看似错综复杂的机关,都会挨个打开。
风华正茂的年轻帝王,一夕之间就憔悴下去,神采黯然。
和柏啸青的过去,以及加诸在柏啸青身上的那些凌辱、刑罚……他想都不敢再想。
还有,柏啸青曾经说过……爱慕著,他的母後。
是因为这样,才甘心赴死的吧。
助他平金摩,登上大宝,不解释过往,对他的凌辱侵犯不加反抗,救了他的性命……也都是,因为他的母後吧。
那支毒箭射过来时,柏啸青,并不是因为喜欢、爱他,才拼命将他推开。
元渭的心底,已经说不出来是恨、是痛,还是怨悔。
但还是,舍不得放手。
“朕要……为他昭雪。”
元渭沈默了半晌,忽然开口,眼神慢慢明亮:“朕要补偿他……要他重新立在朝堂之上,陪在朕身边……对,这还不够……朕还要为他建个大大的忠义生祠!快、快!还愣著做什麽?!快找纸笔过来,朕这就拟诏!”
“陛下,恕臣直言。”
元渭的精神已接近癫狂,凌逐流实在是看不下去,打断他的话,走上前去:“臣觉得陛下,这样做之前……应该听听柏大人自己的意愿。”
“他能有什麽意愿,多少人求之不得……”
元渭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接著,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沿著面颊淌落。
明明知道……他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所以才自欺欺人。
但现在,就连自己,也骗不过去了。
凌逐流一直没有抬头,却能够看到,不停有水珠落下,打湿了皇帝膝盖处的龙袍;能够听到,皇帝掩也掩不住的哽咽抽泣。
元渭自登基以来,无论遇上什麽事,至少表面上,一直是个标准的帝王,自负决断,心肠坚硬。
他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样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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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选择了离开。
对他来说,也只有离开。
把他的清白,证明给全下的人看,只会成为天朝、先帝先後,以及元渭的污点。
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用生命珍爱维护的东西,又被自己摧毁。
而一生留在这皇宫之中,绝非他所愿。
所以,昔日的名将、叛贼、阶下囚,在元渭诏示天下的布告中,已经死了。他如今离开,再无挂碍。
成复十六年,二月底,京城的初春已至,官道两侧生长著的梧桐树,纷纷吐出嫩绿新芽。
只是周围景象,仍旧没有褪去冬季的萧瑟。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马车,停在通往西北方的官道上,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马车夫,头戴青箬笠,怀抱长鞭,等待旁边的客人话别。
元渭和凌简二人,都身著便装,站在马车旁。
元渭明显憔悴消瘦了很多,脸色青白,眼睛有点发红,望向对面的柏啸青:“……你再想想,你若留下来,朕、朕……什麽都给你……”
元渭知道,自己挽留的样子难看至极,却还是忍不住挽留。
柏啸青微笑著摇头,转身朝那顶马车走过去。
他的步伐虽仍然比常人缓慢,却已行走无碍。从今往後,他将用这双脚,一步步走向属於自己的人生。
元渭咬了咬牙,忽然迈开步子,跑到他面前拦下他,哑著嗓子:“潜芝,朕只想问你最後一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朕?”
虽然元渭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得恶俗,活似怨妇。
但是,若不知道答案,他到底不肯甘心。
柏啸青低垂眼帘,怔了片刻後,慢慢弯了双膝,在元渭面前跪下,端端正正朝他磕了个头:“请陛下今後,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身心俱残,早就不再奢求任何东西。
元渭是手握皇权,掌握天下生杀的帝王,是他再也触碰不到的人。
喜欢,抑或不喜欢,既然是再无交集,就没有任何区别。
只希望元渭,在将来的岁月里,能够将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令百姓安居乐业,做个好皇帝。
元渭被他这一跪,心痛如绞,整个身子仿若被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
元渭不知道是如何看著柏啸青站起身,如何看著他上了马车,扬尘远走。
心内情感寄托的所在,刹那间全被掏空。
柏啸青坐在马车内,看著对面车角处,用来拴帘子的藏青吊穗在那里摇摇晃晃,不敢掀帘往外望,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和元渭初见时的情景。
那样一个粉嫩白胖的漂亮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著个长生小金锁……穿著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
自己朝他磕过头後,他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眉眼深黑灵动,瞧著自己一笑。
十几年光阴荏苒,和元渭之间的快乐、悲伤、挣扎、纠缠……始於那日一跪,终於今日一跪。
鼻腔内,忽然酸楚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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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了京城的范围後,还是上午。
柏啸青撩开车帘,朝马车夫大声呼唤:“大伯,麻烦您调个头,去一趟北郊,我有两件事要办!办完了,咱们再上路!”
马车夫也不多话,直接一甩长鞭,便赶著马儿,朝城外北郊而去。
北郊是一片乱葬岗,掩埋著无主尸骨,终年都给人阴森寒冷的感觉。
柏啸青自十八岁那年起,就再没有来过这里。
因为那时的他,已背上了叛国的罪名。若再常来这里祭拜,只怕会被愤怒的天朝人偷偷掘尸,惊扰了他死去亲娘的安宁。
此番一去……又是遥遥无期。
若这时不来看她,恐怕今生都不能再有机会。
他下了马车,拿了铁锹,慢慢走到他娘的坟跟前,想为坟头除除草,培一培土,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原以为十几年未至,这坟应该变矮不少,湮没在丛丛荒草中。
没想到,坟包非但并未曾变矮,反而增高加大许多。比周围的野坟,都要高出半截。
坟前,居然还插著几支残香,放著一盘果点。
柏啸青正在发愣,看到一个瘦小佝偻的人影,提著一个篮子,拄著拐杖,从远方走过来。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双目混浊,衣裳半旧。
她看到柏啸青,并不意外,朝柏啸青咧开嘴笑笑:“您来了啊。”
“您知道我是谁?”柏啸青心头一惊。
“知道、知道。”她一边点头,一边颤巍巍朝坟边蹲下去,将坟前的果点和篮子里新鲜的换了,又收了残香,“没别人会上这儿来了……您是这坟里人的儿子,对不对?”
柏啸青无言相对,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您犯了些事,这些年都在外面流亡……所以,一位宫里的公公,就拿了八百两银子给我老婆子,让我在这里照看著坟,每天除除草、培培土,上点果品香烛之类的……算算看,快有五个年头喽,银子还剩下大半。他说,无论等到什麽时候,您总有一天会来这里的。”
五年前……成复十一年,元渭复国,重返京城那年。
那位公公,不会是别人。
柏啸青的眼角慢慢潮湿,一句话也说不出。
“咦,您的妹子怎麽没来?”老婆子做完手头的事情後,往柏啸青身後张望了一下,有点诧异,“就算嫁了人……自己的娘,总要来看看吧。”
年纪大的人,话一般都多。
不等目瞪口呆的柏啸青回答,她絮絮地又往下唠叨:“那位公公说过,这坟里葬著的,是他爱人的娘……我老婆子想著,他虽然已经成了阉人,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但这份情谊,总还是难得的,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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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子所说,局外人看似唠叨废话,局中人却如惊雷闪电。
想起十六岁那年,他曾威胁耍狠般,要自己和他一起离开宫门。
想起他拥吻著自己,轻声细语──
全天下,只有我最明白你。
他冒了天大风险,串通辅王谋刺元渭。
他从流云阁上纵身一跃,留下揭示真相,同时也包藏祸心的字纸。
……
此时此刻,终於明白他的真意。
柏啸青站在荒坟之间,哽咽难当,泪流满面。
柏啸青从老婆子手中接过香烛,亲自点燃,插在他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後,站起身来,走向老婆子,从怀里掏出两个沈甸甸的金锭,塞进她的手里:“我眼下,又将要远走他乡……请您继续照看我娘。”
“您放心。”老婆子接了金锭,挺直腰杆,“我们一家,就住在近郊野村,都是讲信用的人,若是将来我不在了,还有儿孙看顾……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一定会替您把这里照看好的。”
柏啸青朝她拜了拜,便再度上了马车,离了这里,朝乱葬岗深处继续驶去。
马车走过大半个时辰後,来到一片荆棘丛生的野地。
说是初春,地面上的嫩草都未曾长齐,但那丛丛的棕褐色乱棘中,却开著一朵朵碗口大的单瓣红花,如霞似火,在野地里美丽盛放著,也不知是什麽品名。
有白色的骨骸散落其间,就分外鲜明触目。
柏啸青下了车,唤马车夫拿了车里的一个竹篓、一把长铁钳,走到那具尸骨面前,亲手持了长铁钳,一块块将散乱的洁白骨殖,自野草乱棘中捡起,放入篓中。
他临行之前,曾向人偷偷打听了阮娃的弃尸处。
来这里的目的,一是替他娘上坟,二就是替那人收尸捡骨。
毕竟这世上,除了柏啸青之外,再也没有人会做这件事。
柏啸青仔仔细细,将所有散落的骨头都收入竹篓後,用布把篓口蒙住,将竹篓抱入怀中,站起身低声道:“阮娃,我们走吧……”
这一次是真的,只跟你离开。
四下里荒芜一片,不时有冷风拂面。冥冥中,柏啸青似乎听到了那人低低的笑声,在耳畔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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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柏啸青之後,元渭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宫中。
摒退身旁的所有内侍宫女,他独自一人,迈进了吟芳宫的大门。
吟芳宫在数月前被修整一新,又常常有内侍宫女来打扫,现今虽寂廖冷清,但依稀望过去,又是当年好景致。
绕过添香阁,元渭走上了花溪上的白石拱桥。
桥下的溪水清澈见底,几条灵动小鱼在其间游来游去。
元渭想起小时候,曾和柏啸青一起在这里喂金鱼,结果自己不小心喂得多了,几十条鱼儿翻著白肚游在水面上的情景,不由一笑。
走过花溪上的几道拱桥,元渭来到剪风院跟前,推开院门。
只见一个打扫的小太监,抱著柄笤帚,背靠著院墙打盹。
小太监听见门被推开,悚然惊醒,看到元渭一身明黄装束,立即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奴婢恭迎万岁!”
“起来吧。”元渭挥挥手,也不看他,径直朝院内走去。
难得有和今上单独相处的机会,小太监存了讨好的心思,又有些胆怯,就垂著手,缓步远远地跟在元渭身後。
这剪风院,是承载了元渭太多童年回忆的地方。
书房、卧房、演武场、院落……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似乎都能说出一个故事。
元渭每个地方都进去看了看,最後来到院子里的石凳前,缓缓坐下。
一瞬间,仿若回到从前,自己总缠著柏啸青,就在这石桌前,斗蛐蛐、下象棋。
还有面前的这棵树,上面有个空空的半残鸟巢,以前却是有鸟的。
每天清晨,元渭都能听到鸟儿一家的鸣叫。
一年夏天,有只毛绒绒的雏鸟从巢里掉出来,柏啸青让元渭站在肩膀上,把那只雏鸟放回巢中。
……那些从前,再也回不去。
就如同,眼前这空落落的残巢,鸟儿再也不会回来。
元渭忽然觉得胸中绞痛,喉头发甜。
他张开嘴,一口鲜血蓦然喷出,身体随之软软倒下。
旁边的小太监慌了手脚,连忙上前扶住他,放声大喊:“圣上不好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有些尖锐的高亢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不停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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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经过月余的跋涉,来到了位於西北的新龙镇。
这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气候相对干燥,有利於他将来的生活,以及顽固的风湿宿疾。
他买下一幢朝向不错的青砖红瓦大房,置了家火物什,化名洪亦凡,便在此处安了居。
那个年过六旬的马车夫,原是元渭身旁的大内高手,就充作他的老家人,唤作洪伯,陪他一起在这里住下。
这就样过了半月,等一切安顿下来,柏啸青又让洪伯去了一趟卸甲村,把阿留接过来,尊她为娘,打算奉养她终老。
阿留是个素性豁达、历尽世事的人,见柏啸青安然无恙,惊喜交加,也不再问他的过去,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阮娃的骨殖,被柏啸青埋在了房屋後院。没有立碑,只是在他坟前种满了各色花卉,有空就去浇浇水,和他说说话。
春末夏初,满园鲜花盛开,放眼望去,俨然一个小小後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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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清晨,柏啸青、洪伯和阿留围坐在饭桌前,一起吃早饭。
柏啸青和洪伯都换了双新布鞋。洪伯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偷看对面的阿留,老脸上有点泛红。
一顿饭吃到後面,洪伯终於鼓起勇气开口:“难为夫人费心,替老奴做了这双鞋子……”
“哎,谢什麽谢。”阿留拿著筷子,口快舌便,“这些时候,日子闲得发慌,顺手做点针线活罢了。还有还有,别总人前人後地叫我夫人,我阿留一辈子穷惯了,听著怪别扭的。”
洪伯被她这一串话抢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越发红了。
柏啸青微笑著放下碗筷,站起身,清咳一声:“今儿天气不错,我打算出门去集镇上走走。”
洪伯连忙起身开口:“那麽,老奴陪您一起……”
“不用、不用。”柏啸青挥挥手,径直朝门外走过去,“我就想自己散散心。”
洪伯有些尴尬地坐回原地。
倒是阿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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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门,柏啸青沿著由碎卵石铺成的小道,缓步行走,打算去集镇上转几圈,等到晚饭再回来。
他怀里还揣著一吊钱。在这新龙镇上,二十个钱,就足够在小饭馆里酒足饭饱一顿。
剩下的钱,他会在集镇上,拿来买一些钗饰,回去後偷偷交给洪伯,让他找机会送给阿留。
不知道为什麽,他这样想著的时候,就有些怅然失落的感觉。
经过邻家农户小院的时候,柏啸青看到他们家门口